人在大数据面前真是毫无隐私——方清宁一边给近期频繁推送至首页的“他悄悄喜欢你的六大信号”点不感兴趣,一边想。
却又从那些雷同文字中,试图找出草蛇灰线的痕迹,严谨得像是做一道压轴证明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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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互相喜欢的概率有多大?
这并不是天气预报上,能用观测设备,导以计算公式,佐之经验积累,便可得到的降水几率。也不能像在背包侧的口袋预备上一把折叠伞,就可以从容体面地应对所有突发状况。
它百转千回,亦单刀直入,是硬币在空中所做的抛物线,无论得到哪一面,都只有0%和100%。
方清宁看到了一些帖子,故事里的主角在大学时期,也有过类似的拉扯,随着毕业,各自降落在不同的地点,再次相逢后,变作你我笑谈的旧日。也不乏轰轰烈烈者,最后压埋到意识深处,剥落了彩色。
那像他们又不是他们,让方清宁踟蹰疑惑,在暧昧中重复踏步,悬而未决地等一柄剑,或一只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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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胡思乱想着,说要睡前写下的明日to do list还是空白。
方清宁正要合上本子,手机响了。他第一反应是喻舟有什么没说完的事——并庆幸起刚吹完的头发,他试了试脑后,触感干燥,这才从一旁将它拿起。
来电显示却是他未曾预想的名字。
是江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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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突然有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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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一直有条窄小的缝隙,不晓得先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拉上,尽管如此,还是像有倾盆如注的雨水,淋得他打了个寒噤。
方清宁朝搓热的手指长长呵了口气,接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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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焉语气不带额外的起伏,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他提醒方清宁现在距离开题已经过了两个月,他需要利用这几天的时间整理好目前的成果,在组会上进行一次进度报告。
“下周四下午三点准时到,”江焉通知着,“你开题本来就比同届学生晚了一个学期,不说笨鸟先飞,我也不寄希望你能后来居上,至少关系到拿学位证,态度难道要比新生还怠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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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竞赛前夕,方清宁因为总是熬夜做题,在上课时撑不住,趴在桌上睡得昏沉。
被拎起来站了半节课的方清宁,打铃后又到了办公室。
他的那位化学老师不苟言笑,课堂风格一如其人,他做好了接受批评的准备,眼尾通红,背脊绷成紧紧的弓弦。
“罚也罚了,说说吧,”她拉来把凳子,垫在方清宁后膝,“你眼睑都青了知不知道?最近睡得好不好?没有晚上做题吧?”
他只是一连串地摇头,直直抿嘴,坐下来时,迎上老师关切的眼神——她的笑不大自然,因为很少这样扬起嘴角过,是僵硬却又无比灼热的,将方清宁那本就强弩之末的伪装彻底击垮。
那天,方清宁手足无措地从老师手中接过扎成一束的木槿,第一次知道了它的花语是“坚韧顽强”,寓意着最应景最诚挚的祝福。
花无百日红,但它枯萎后的临日,方清宁拿到了那块来之不易的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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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到江焉教授家,是他临出国前,方清宁确定了导师,上门拜访。
“我对学生要求不高,”方清宁谢过江太太斟的茶,听江焉说,“只最基本的,研一时需把三年的学分修够。”
我也打算这样,方清宁说着,将打印了预选课表的文件夹递过去。
江教授手上拿着,扫了一眼,放回桌上,笑道:“你有自己的安排,这当然最好。”
方清宁简单讲了讲自己准备深入的领域,和当前的困惑,江教授说:“你也应该是晓得的,这不是我的方向——不过,回头我先拉个书单给你。”
方清宁承诺会认真读完,江教授倒是随和,叫他不必紧张。
他见花台上木槿开得恰好,在阳光下,是瀑布般流动的紫色,脱口道:“江老师,您这儿的花都真漂亮。”
是吗,江太太笑眯眯地说,“都是我种的哦!”
你师母平素就爱伺弄这些花呀草的,江教授接道,搂了拿着木马在旁边玩的小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同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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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清宁的思维中,再复杂的世界也只是由最基础元素构成的物质,人和人的关系,也像方程式中的键与键,断裂和生成都遵循反应规律。
所以他不明白逢场作戏,不知道有的人可以戴上无数张假面,不晓得说出口的话不一定是真,他以为点起一把火,只要燃烧的原料和反应条件不变,烈焰就能一直烧下去。但人的交往是一道风,一场雨,一把沙,突如其来,随心所欲,顷刻就能浇得透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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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教授出国后,对他的指导名存实亡。
他要耗上几日甚至半月,才等来一次线上谈话的机会,提出的问题,也从没得到实际的解决。
江焉教授认为,“这与我的研究方向无关”,而倘若方清宁想要更改,那么他的学习内容,就变成了为江教授校对他的书稿,或是读一些冗杂的劣质、过时文献,从中提炼综述。
不管他做什么,江教授都不满意,“你应当有研究生基本的水平才是”,但他只需要提出语焉不详的要求,就可以让方清宁如同无头苍蝇,疲于奔命。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一年后,某次方清宁意外地听见新入门的两位读非全的学弟妹,在谈论他临阵换导师,而对那位“因病退休”的老教授,又说过怎样“鼠目寸光”的话,做了如何“忘恩负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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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方清宁以为自己只是失去磁力不住打转的司南,在气压低沉的能量场,一遍遍反刍、观照,以为只要重新打磨好指针,仍然能于混沌中劈开一道方向。
但他不是司南。
他是敝履,是草芥,是虚长二十余年才懂得,这世间爱恨本就无端的末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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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老师。他听到自己语调平静地回复,忘记了什么时候怎样挂断的电话。方清宁将头蒙在被子里,握力大到指甲几乎镶到掌心去,从中挣出几分清明,给喻舟发了条消息:
睡了吗?
他理应是睡下了,方清宁想。但他还是守候着,直到自己也浑浑噩噩,掉进一整晚都失而复得、得后即失的睡意里。
第22章 若把你比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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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没睡好还是未及时驱赶淋雨后的冷冽,方清宁在凌晨五点醒来,喉咙又干又痛,卷着被子像一条鱼瘫床上,每从肺部抽出声咳嗽,尾巴都奋力甩开一下。
要不说天塌下来睡一觉也能解决呢——整晚过去,江焉那些如鲠在喉的话只剩了个影子,方清宁藏好自己吹头发上的疏漏,庆幸没和喻舟再有通话。
他饮尽一保温杯水,症状稍得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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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回”字形的楼房上空,缺月遥皎,云稀雾浓,新的一天在雨滴哒哒中翻涌。
方清宁收伞,水点在地面溅成暗线。电梯还未运行,他打开门口的灯,从楼道步行上去。
“啊,”看清来人,他不解道,“你怎么坐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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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灿啃着小笼包,囫囵地说:“不想被没收还罚写检讨。”她噎得猛灌几口豆浆,显然对上一回的遭遇耿耿于怀。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带一颗白菜进实验室。”方清宁啼笑皆非。
想放工位去,我忘了嘛,柳灿嘟哝着。
估计是连续熬了大夜,她眼下淤着两团乌青,丸子头散开几绺也没顾上打理。正要打个哈欠,见方清宁仰头在看,用手捂住了嘴,另只手拍了拍衣裙上的灰,讪讪一笑,做错什么事似的。
方清宁依样画葫芦,席地坐她身侧,“手头这个结果快出了吧?”
柳灿点开手机,报了个时间。
好,方清宁拿起她随手放在台阶上的打印稿,“我先帮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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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灿心中涌过一股暖流,“师兄,我买了多的。”
她递来一个打着活结的塑料袋,里面是另份早餐,面点堆压在一起,有点坨的外皮上蒸着暖热的水汽。柳灿手指紧紧勾攥着。方清宁漆亮的黑眼珠溢出笑意,接了过去。
他屈折起笔直修长的腿,脚尖已经到了四五阶以下。方清宁颈旁就是窗户,一棵拔地而起的树与他肩膀的位置齐平,楼梯间的灯光斩落,静展的双眸吸饱了光,好似他是从这树上长出的,永不枯萎的叶片。
柳灿整个松动了,“真不晓得怎么谢你,方师兄……”
“谢什么,”方清宁划掉一个不通顺的句子,听出她未尽之意,歪头想了想道,“就当我还你那个被‘充了公’的锅的人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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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边吃边聊。方清宁扔了垃圾,拭净手指,才继续拿起柳灿的文章。
“所以喻神拿我的锅煮泡面?”柳灿一脸“只许官州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幽怨。
嗯,“他打的那个荷包蛋可好了,一点没破。”方清宁唯恐天下不乱地检举说,“光给我都做了两回呢。”
我真是……柳灿作罢,道:“算了,总归你现在是咱们实验室食物链的顶端,拿我的锅来‘供奉’你,我与有荣焉——”
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吗,方清宁笑也不是,心情却破开窗外的雨云,空前未有地风清日丽起来:“他如何讲我的?”
这可比准备报告提神多了,柳灿一扫满脸的不济,絮说起喻舟这几次组会总把他和方清宁交流的东西拿出来分享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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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组数据在四个小时后的上午十点出来。雕琢完书面,方清宁打开会议室的投影,跟柳灿一张一张打磨幻灯片上内容。
柳灿出去泡咖啡。陆续有吊着一口仙气的学生来做实验,又正好是本科生上课的当口,雨天里更加嘈闹。
她把着门闪进去,方清宁在最前面,挺身长立地看过来,千杂万乱的背景音上是自若的底色,和总带来新思路的喻舟并无二致。
就像,这个位置一直是他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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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没有想象中的大。入学后的两月里,柳灿也在路上碰到过方清宁几回。那时他走路会塞着耳机,头总含着,皮肤透白,却是一株被连根拔起的幽兰。
现在的柳灿才知道所谓春蚕吐茧,也会成为坚硬的桎梏,那双托举学生的手,亦可以撑开膨大的翅膀,挡住一切阳光雨露,好在方清宁又一次在土壤中扎稳,生长出新的花蕊,香气扑鼻——因为他本就是喻舟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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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终究没能如愿。兵荒马乱地给柳灿改完,已是暮色四合,方清宁身上的不适感也前所未有的强烈,擤了擤堵塞的鼻子,说自己先回去了。
他当然不想叫柳灿看出来;对方是个坐在地上,还顾忌会弄脏方清宁衣裳的,心思缜密的姑娘。
幸好她只是自顾不暇地应了声,正推敲着文稿上的用语。
一沾床就倒头大睡,中途起来喝了次水,又是昏天黑地的躺下去。彻底醒转都是次日下午的事了。
纵然没法跟几年前比,也还是可以相信人的自愈能力。除开嗓眼发涩,他简直没事儿人一样——方清宁带着这种勃发的自信接了喻舟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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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喻舟说,“柳灿讲你救她于水火之中,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难怪只有一个未接电话,他定然从柳灿那儿知晓自己的去向,方清宁笑道:“哪有这么夸张。”
天放晴了,出去走走?提议得到认同,喻舟便道:“那你先垫下肚子,半小时后青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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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广场是宿舍往校外的必经之路,方清宁收下张传单,四处找喻舟。语音通了,他问道:“你在哪啊?”
嘟嘟,汽车喇叭在十米开外和手机扬声器里齐声奏响,方清宁拉开车门,“地方很远吗?”
还行,喻舟晃了晃钥匙,“开车更暖和,恰好社里前辈也不用车。”
那倒是,这时节的太阳还没冰箱里的灯有用,方清宁似真非假地怨道,伸手拿脚下的东西,“我可以放后座……哇这是什么?”
黑塑料袋上的结散开,露出一扎又一扎烟花棒,起码上百根。
“你不是喜欢吗,”喻舟道,“今天可以玩个尽兴了。”
对小朋友来说太幼稚,对我这样的大学生刚刚好,方清宁说,肉眼可见的雀跃,“这得放到下辈子吧?”
喻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方清宁反过身,接着后排传来声细声细气的嘤咛。
怎么——方清宁霎地飘飘欲仙,“是你啊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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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不是想看它么,”喻舟给发动机点上火,“顺路带柠檬去做洗护,先寄放到宠物医院就行。”
那天聊着就听见它不住搭腔,方清宁连喻舟接下来说什么都忽略掉,直到喻舟问要不要开视频,生怕被戳破没去吹头的事实,才心痒地矢口拒绝。
喻舟竟然把猫带出来啦!
“它一直在叫哎。”方清宁两手叠在椅背,伸长脑袋去看。
撒娇鬼,喻舟没办法地,视线不住在他与后边逡巡,“你可以抱出来。”
他几乎听到方清宁心底沸腾般喝彩,扯开拉链,将雪白的糯米团子捧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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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的动作十分熟练。
他横出一只手臂,让柠檬像搭栏杆似的垂放好两只前爪,另一掌摊平,垫稳它的双脚。
尽管是初次见面,柠檬很快偏过头,眯起双眼,牛乳糖一般又香又软的颈毛埋到方清宁那小块喉结处,发出比引擎还响的呼噜来。
“养了快六年又健康又漂亮,”方清宁目不转睛,“你真的很用心。”
喻舟觉得有趣极了——虽未去细想,有趣的是自来熟的柠檬,还是此时顾盼生辉的方清宁:“你怎么知道我养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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