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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的态度十分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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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见他又给自己剥完,垂眼专心对付,甘甜的香气从唇齿充盈至整个空间。
“我知道,”喻舟也咬了一口,“但江教授太——”
方清宁打断道:“喻舟。”他认为这则提醒太必要了,“我马上就毕业了,你们还有至少两年。”
“好。我清楚的。”喻舟冲他笑了起来,食指点了下侧颊,方清宁脸上一热,忙用手背一揩。
等都吃完收拾好,喻舟才拉起手刹:“别多想,我没打算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世道上对是非曲直本就有一套评价标准,学长,你静观其变即可。”
换作别人,这一番话无异于打哑谜。但自喻舟口中说出,却像在陈述已经发生的稀松小事。方清宁点头,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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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周里暂停了实验,把时间花在文章的斟酌上,并做好一份灯片。方清宁在喻舟的叮嘱下吃了三天药,成功送走感冒。
星期四,柳灿约他吃早饭,说从食堂出来,就可以一起过去。
方清宁明白为的是不叫自己落单,欣而接受了她的好意。
“这几天没看到喻神啊,”柳灿边摆盘子边说,“大忙人。”
方清宁说:“也在出一组数据,各个实验室跑,脚不沾地的。”
“师兄跟喻神关系真好。”
方清宁觉得最不介意的就是旁人评价喻舟与他的关系好,非但不介怀,还颇为乐在其中。
便柔柔笑着。
与柳灿同届的陆可妮道:“我要是你,就趁机再过一遍稿子,这么多嘴。”
“我都紧张得胃痉挛了!”柳灿抬手按在肚子上,苦着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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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请客买单,摆了可以办流水席的一桌子早点,堆做小山似的,她这个东道主却愁云惨淡,食不下咽。
方清宁见她的确胃口不佳,拣了蘸醋吃的玉米饺子放她面前:“勉强吃几口。”
谢谢,柳灿咬了一块,叹气道:“我也并非心虚,横竖是来学习,接受斧正的嘛……就是现在一看到江老师,哪哪都怪怪的,还不如不见面呢。”
陆可妮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方清宁见她开始进食,又换着花样择了些点心搁在碗中。给陆可妮分了吸管,方便她喝黑豆打成的甜浆。
“辛苦了。”他道。
没有的事,女孩们纷纷摆手。正因如此,方清宁知道她们是听懂了这弦外之音的——这样一想,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对她俩其实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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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向外走,陆可妮说:“又下雨了。”
临近早课,食堂学生越来越多,地面布满污脏的脚印,有人拿了雨伞,沥下的水冲开道道乌墨色浑浊,洗不净一般,缠住方清宁抬而又落的脚踝。
柳灿书包鼓鼓囊囊,怀里还护了一大沓资料,方清宁把他的大伞让给女生们,自己打柳灿碎花的折叠伞。
陆可妮和柳灿肩挨着肩,嗤嗤地笑起来。
方清宁好脾气,“看路。”
被护在停风歇雨的花阵中,探过一树树枯败的枝桠,方清宁看雨珠饱满地裹住伞面上的花,倒像把他留在了初春。也不晓得素日喻舟用什么法子应付这两个花样迭出的姑娘,他想象着对方也无可奈何的模样,扬唇笑起来。
“拿伞了吗?”方清宁不放心地加一句,“要记得带。”
他收好手机,放在口袋处,远方滚来煞白电光,在轰隆闷雷中,固执地等那一声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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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一行赶早,是为留出充裕的时间练习,来到会议室门口,却发现门已经打开了。
来的是二年级的肖今和谭卓,两人在一家上市的制药公司做同事,后来又到江焉门下读在职。
柳灿起了戒心:“你们怎么也在?”
肖今笑吟吟的:“来学习呀,我还没听过方师兄做报告呢,这样好的提升机会,哪能错过!”
今后还需仰仗师兄,谭卓见缝插针,补了一句。
方清宁不指望二人有所改观,他们背后说过什么,至今仍记忆犹新,对于这套捧杀一样的组合拳,只是神色淡然地“嗯”了一声。
长长的桌上,摆满备好的零嘴、果切,谭卓还携带了一整套价格不菲的设备,做手冲咖啡。
肖今介绍道:“谭卓还专门考过证呢。”
陆可妮四两拨千斤,“抱歉,我咖啡因过敏。”
柳灿倒接了,小勺在杯中搅几下,化开表面那层拉花,道:“谭师兄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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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灿心情相当不好。
即便当事人并未亲口承认,导师和学长之间的龃龉,已渐渐传开去,个中恩怨,甚至可能更为曲折。
滤镜碎了一地,柳灿为自己的识人不清烦心不已,对待肖、谭这种听风是雨、惯会溜须拍马的权力至上者,又有种一掌拍进棉花里的无奈。
无利不起早,这两个人学术上建树全无,缺席组会是家常便饭,一发言就是拾江教授之牙慧的复读机,这时候来,断不是好事。
十万火急地给喻舟发去消息,偏偏半天了,这尊大佛对她的鸡毛令箭仍然无动于衷。
“方师兄,喻神回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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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出优盘,正要给柳灿让出条道,方清宁见女孩抬起脸,问他的模样有点儿急。
他下意识地解慰道:“在路上呢,雨这么大,走得慢。”
那就好,柳灿说。她两个肩膀塌了下来,拷好文件后,就坐回到椅子里,念念有词地背稿,看上去安心了不少。
很给面子地喝完杯底的咖啡,谭卓又续满了。
“谢谢。”方清宁道。
但他并不在等对方虚与委蛇的自谦,而是走到室内唯一的那台仪器前,检查了一遍。
江焉门下办公、实验两大区域的安全负责人都是喻舟,此处陈列还保持着上一次他整理时的样子。
雨珠在玻璃上牵延出线条,凉意初透便隔断在平面一层,指尖残余喻舟打点时身上蓬勃的热量。方清宁想起他给自己投食,在办公室煮打了满满两个鸡蛋的面条,也想起为喻舟递桃子时,对方严肃指出了他错误所在,并告诫其余人别犯。
没收白菜一事,看似啼笑皆非,却只有缜密负责的态度,才会考量到柳灿行为背后的隐患。
方清宁掖好防水布的边角,直到谭卓将他那些工具放到更靠近中间、留给江焉的那个座位旁,才不着痕迹地回去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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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灿的稿刚过完两遍,江焉便走了进来。
谭卓喜上眉梢:“老师,我正好烧了一壶水。”
肖今则迎上前,接了他手中的伞,沿着长柄撑开伞骨,飞花似的转了几周,水珠如环佩玎珰,零落迤地。
方清宁瞥了眼设备。
是么,江焉道:“又有口福了啊。”
他收下两人赠予的茶叶,抿了口咖啡,称赞他们会务安排得周到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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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吧。”
柳灿说:“老师,喻舟还没——”
他请假了,江焉抬手打断她,“肖今,你先把圣新医药的合作项目做个简短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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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灿正看着方清宁,听到念的是肖今名字,怏怏往里挪了挪凳子,在桌上不客气地把稿子攒齐整,发出些细碎的声响。
组会上没把控好时长是家常便饭,为了效益最大化,通常最有价值的题目要放到最前面。
她可不是来水时长的。
柳灿也想不通喻舟好端端的不来了,胸口淤着团火气,只得端详方清宁,见他扬起脸,仿佛听得颇为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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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不用听完全部,就能够判断话题是否有讨论的必要。
圣新医药的项目没有任何难度,按部就班地执行便可,像这种合作,历来是导师吃肉,学生喝汤。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方清宁当然不会干笑贫笑娼的事。
但并不意味着这项工作值得被吹得天花乱坠。
他想起喻舟对肖今、谭卓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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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职场风气,”喻舟道,“人的精力有限,有取便有舍,钻营了人情世故,学术上自然就来不及历练。”
河面水波宛转,温度一寸寸下潜,又远未到结冰的时节,那几只黑天鹅携家带子,扇着翅膀,曲颈嘲哳,为日趋单调的河景涂上一抹生机。
方清宁蹲下,放满食的手掌探出去:“你讲他们的口吻比说我的时候和善多了。”
你和他们能一样吗,喻舟问着,将拿着的面包撕成细细的碎屑,妥帖地搁到方清宁掌心。
方清宁侧过脸来,“嗯?哪不一样了?”
当然不同,可望着方清宁近在咫尺的脸,神色中掺一点狡黠的探查,喻舟的心境又变成了明月下的沟渠,流淌着却无声无响。
他认输道:“好,是我的不对。”
方清宁笑笑。
喻舟接着说:“反正,该是开过两三回组会后吧,我就提议,一般性项目用做表格的方式直观汇合数据、展现进度,除非有要摆到台面上共同商量的问题,否则不占用开会时间。”
效率自此提高一大截,不过肖谭二人慢慢地也很少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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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提及他们,像是说不相干的人和事。
而聊到自己如何优化会议,一派风发意气,眼中光满。
草原上有神话说,每日太阳升起前,在最为黑暗之际,常有金辰一颗,垂悬天幕,熠熠生辉。牧民朝其所在方位,虔诚叩拜,奉作神祇。
那耀亮的明度,与他双眸相比尚且暗淡几分。方清宁明白这就是喻舟,在哪儿都会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的,他的黎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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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今讲完,退到边上。
江焉对咖啡颇有心得,热络地同两人聊了一会,谭卓将空杯续满。江焉道:“你们太兴师动众了。”但语句中全无责备。
“当徒弟的,也只能打个杂,老师别嫌我笨才好。”谭卓说。
江焉示意坐下。他拢起十指,带笑的目光从学生们身上一一巡过:
“怎么会。我刚刚就想到你们入学的样子,”他眼角铺开笑纹,像在凝望一盏走马灯,“与那时的青涩比,可谓游刃有余。”
谭卓摇头:“是老师教得好。”
我能教些什么,江焉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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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话锋一转,侃侃谈起研究生三年对一个人成长的重要性。亦旁征博引,自他丰富的阅历中捡出几个例子,说有人精诚所至,点石成金,也说有人恃才而骄,泯然众人。
“即日起,”江焉一点点收了笑容,“组会严格落实考勤,要请假的需提前三天找我申请,临时变卦者,不批。”
他说起一桩旧事,当年为全力备战结题,妻子术后他无法陪床服侍,江太太又得照顾襁褓中的幼子,一手抱小孩,另一只手切菜煮肉糜粥。
他意有所指道:
“要做好为学术牺牲的准备。只是啊,”他摇了摇头,感慨万分,“以往说着坐穿冷板凳的学生,一点小事就绊住了脚步。仲永之伤,我做老师的,是最不愿看见了。”
江焉若有若无瞟了眼方清宁,敲敲桌子:“柳灿,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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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中夹枪带棒,是何用意再明显不过。
无形中有只宽大的手在喉头收紧,扼得他喘不过气。方清宁出神地望着窗外,远处是一道无法织补的天裂,将无止境的暴雨一把扣下。
嘶,他吃痛地一抖,这才发现桌上一个小木刺扎到了肉里,手掌也是破的,渗出鲜红的血丝。
方清宁敛眸,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儿,飞快将刺拔出,然后握紧了拳,将那甚嚣尘上的痛楚一并抓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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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方清宁的角度,柳灿的报告是十分成功的。
虽然叫到她前她在走神,陆可妮掐了一把,她眼中的抗拒相当明显,但稳住情绪后,柳灿也只是开始时声音颤抖,后来就越来越流畅。
她的所有思辨建立在实验基础上,数据没有半点水分。江焉挑出些操作上的问题,她也答得很好。
就如方清宁说的,听者凭心。
他不动声色地瞥向肖今,她面皮煞白,拽着的那根笔画出乌压压的线条,力透纸背。
方清宁勾着嘴角,在柳灿说完鞠躬后率先鼓起掌,直视江焉,眼中安定。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方清宁坐得更直了些,直到江焉颔首予他,把目光移至桌上厚厚的纸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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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点就不赘述了。既然是来学,我讲讲存在的问题。”江焉翻完柳灿的讲稿,道。
柳灿按要求往前调好幻灯片,垂手站在旁边。
江焉用红外线在屏幕上一行一行地走下,“实操来看,基本掌握了如何使用器材。但这个方向,说白了就是个空中楼阁,闭门造车的东西。接着往下做,是浪费时间。”
“现状如何,前景怎样,想必你完全不了解。我给你一个药物成分,让你设计新剂型写实验方案,并不意味着你能凭白想象。方案的逻辑性也有很大问题,一年后若还这样,就得做好延毕的准备了。”
柳灿脸上血色尽褪,像冰窟里泡过半晌,她手指是做实验不慎划伤的,因用力抠着,创可贴被扒掉一大截,露出勒得苍白又在出血的口子。
她咬着唇,卷翘的长睫盖住眼睛,头埋得更低了。
江焉在继续说话。他的口型动得极快,但柳灿耳际远远近近都是浑沌的嗡鸣,根本听不清江焉说了什么,这些杂音像一个黑洞,随时把她吞没。
方清宁看着他嘴巴一开一合,心中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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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江焉最擅长不过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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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学生,听完这席话,必将陷入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若柳灿不念有他,江焉会把手头工作派过来,而只有帮助他做好他安排之事,才能拿到选题方向,顺遂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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