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方清宁慌张一瞥,错开视线,“你、你之前说过的……”
是吗,喻舟笑起来,“学长记性真好。”
*
总有这样一些时候,喻舟想,他会情不自禁地觉得方清宁和柠檬有那样多的相似之处。
在方清宁诧异于他能煮出完美的荷包蛋,或喝饮料把吸管咬出一截扁平的牙印,甚至是某个瞬间的一颦哪怕一笑。
那种搜肠刮肚也词穷,囹圄地承认“可爱”最为贴切的时刻。
一如当下,他覆身向前,感觉对方温热的躯体绷起,喻舟拉长另一头的安全带,手指叩过方清宁圆润的肩角,稳稳将铁扣送进开关。悬阳如水,洗着方清宁本就清隽的面庞,连极细小的绒毛也一一毕现。
喻舟退开,方清宁一阵动天摇地的咳,柠檬的耳朵都折起来,他掩盖似的拣起一根长长的毛发,“唔,进嘴里了。”
坐稳,喻舟笑着,握住了方向盘。
*
五分钟后。
方清宁掩着嘴,五脏六腑都快咳出来,柠檬耷着对飞机耳,在他腿上人立着,也像一脸担忧。
喻舟靠边停车。
方清宁临头尚在嘴硬:“车里味道有点呛……”还没讲完又继续,蜷着头,两片肩胛划出锋利的线条。
喻舟没了脾气,拿手拍着后背给他顺气。
“小感冒,”方清宁摸摸鼻子,“不过你放心,好差不多了——”
喻舟的话让他彻底哑火:“那天天冷染上的吧,就不该信你。”
方清宁难为情地笑了笑,打算蒙混过关,见喻舟摇上了车窗,调高一档制热,若有所思地看着电子屏上的导航路线。
他嘴角马上垮了,“喂,说好去放烟花……”
再讲就真往回开,喻舟难得暴躁地丢给他一句,解开安全带,抱走恋恋不舍的柠檬:“在这等着。”
*
方清宁数了四个红绿灯。
喻舟回来得很快,买了热饮和药,指了指路边的宠物店:“不能让你送它去洗澡,这家伙记仇。”
方清宁谢了他的川贝枇杷膏,谢了他的冰糖雪梨水,“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还不如小朋友呢,喻舟监督他吃药:“我上次生病还是高二伤口发炎,哪像你。”
方清宁心猛地一动,衔着塑料勺,扭头望向喻舟。
“呃,这应该不会苦吧?”喻舟将吸管插进饮料,一并塞过来。
不是,他摇摇头,一口气干掉,扯过一张纸擦着小勺上残黏的深褐色,装成不经意的:“怎么搞的?发烧了吗?”
跟人打架,喻舟相当坦然地说:“烧得还蛮厉害——没想到我还会跟人起这种纠纷吧?”
你当然有正当的理由,方清宁说:“我是觉得,伤口发炎还高烧,肯定很辛苦吧。”
*
和普通的梦不同,所有的细节历历在目,但那是无从诉说的衷肠,像一段失却密钥的信息,一遍遍在方清宁脑海中播放,打上隐而难宣的钢印。
他收拾完药,才将目光移到喻舟脸上。
喻舟穿着轻便,额前束了发带,这种运动风格在他并不常见,有种酷酷的温柔。红束带衬得眉梢如墨,展舒下垂。
“不辛苦,”他说,柔思在睫,眼底清浅,“只是从前生病,我都不愿承认想要有个谁照顾我,觉得自个儿也行……那一次,虽然记不清楚,但清醒后,烧退了,伤也在转好,不管什么时候回忆,都是个难得的美梦。”
这样的他甚至有点孩子气,总结说:“当然,逻辑上,能顾上我的只能是我自己——所以我‘教育’你还是有资本的,学长,你看看你这也能感冒。”
他重新发动车子,冲发呆的方清宁打个响指:“目的地,出发——”
*
离他们要去的地方大致一公里,地图上的浮标转个向,展开段红黄相间的路程。
就堵了?方清宁翻日历,“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喻舟这才告诉他:“听说是有快闪演出。”
“但也不至于这么堵——”喻舟见这乌龟挪窝似的,屈指在方向盘上敲。
看他不得其解,按捺着一点焦躁的神情也蛮有趣,不过身为北方人的方清宁,对这座城市还是更了解些,道:“因为难得没刮大风,又将将晴了,还是工作日最后一天。”
找个地方停吧,方清宁打算弃车而行。
“你咳嗽。”喻舟没动。
方清宁把袋子摇得簌簌响,“这不吃过药了吗?”
他望望淤塞的车流,眼中是期待和催促:“快点,还等着看演出呢。”
*
到音乐公园的途中,喻舟还在反思说:“下回得提前规划好。”
他抱歉地耸了耸肩,手没处放一样,垫在额发上朝后一别。
多数时候,喻舟是理性的,像一块边缘融润的羊脂玉石,任谁握在手里,都漾开一圈圈温厚的水纹。
这会的他,有些难以觉察的负气,倒和方清宁梦里那个会发火,会忍痛,也会拿手指拢他掌心的少年重叠,令方清宁熟稔又稀奇。
计划赶不上变化嘛,方清宁边说边看,“人真的好多!”
喻舟佩服地叹了口气:“整座城的人都放出来了。”
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更加喜感了,方清宁笑成哈哈大将,眼睛亮晶晶:“你也会吐槽啊哈哈哈哈哈!”
喻舟并不嫌他吵,小心翼翼将方清宁让到路的内侧。
*
久违的日落让整个城市倾倒,有人架起专业设备在天桥上拍东西,有总是停下来买小玩意儿和吃食的亲子,更多是成双成对的年轻人,戴着各式样的卡通头箍,还一闪一闪的。
喻舟看中一个猫耳朵,想问方清宁要不要,话到嘴边怎么想怎么怪,只能算了。
“你还好吗,难不难受?”人挤人推的,喻舟只得问废话。
好啊,方清宁潦草应着,“听,演奏的声音!”
密集的鼓点被送上前来,才至门口,乐声已如雪白浪潮拍打在没入软沙中的趾间。他喜笑聆听,发间像竖起两只敏锐的耳,嫩粉色的耳尖还在风中一蹙一蹙的。
倒也没有必要买,喻舟又想道。
*
人实在是太多,把公园的喷泉那块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
“想个办法让你站高了看?”
不要吧,方清宁猜中他的打算,毕竟好些女孩子就坐到了男友肩上,还有玩骑马的小朋友,“我的平衡感差,怕踢到人。”
喻舟:“我的好啊。”说着还有意绷紧了拳,弯出一涡侧臂线条。
嘘,方清宁被从后面搡一下,站稳脚跟,“认真听。”
喻舟本来在他侧前方,见状用胳膊给方清宁拦住四周的人,直接环住他的腰往自己那里一带。
方清宁跟着哼唱起来。
*
音乐的魅力无可穷尽。
刚开始时,为了抢占位置,人群中还一片喧闹。随着乐符一个个飘在空中,好似施展了什么魔法,大家不约而同就静下来。
喻舟和方清宁没有刻意往前抢,在远离中心的地带也听得清清楚楚。
方清宁伸出两根食指,打着节拍,左右摇晃。
他脸上莞尔,看向喻舟,正撞进对方眼中的情绪,像看镜中自己倒影,是一般无二的笑容。
虽说近,还是要大声喊:“太好听了!”
是的——喻舟应道,高挑着眉,也很兴奋。
*
天色逐渐暗下,除了乐队在喷泉前的舞台,人们也打开手机,举高挥舞,像点闪在天光云影里的群星。
方清宁以往听歌,大都是上课下学的路途,塞着耳机,穿过一棵棵高大的行道树。
响在耳侧的浅吟低唱,自成一个无形的结界,他确实走在色色人群,又似一座孤岛。
*
而这个当口,喻舟就在他身畔,连放在腰上的手也未落下,他们是那样近,肉贴着肉的触感,在到处灌给的压力下分外真实,像一条即时引信,烧得升温。
他们以及这些男女老少,都让方清宁想到元宵佳日,河水上放走的花灯,承载愿望,拥着一团团明黄光火,奔赴迢迢远方。
他只是一盏灯,却不再孤独。
*
由于参与人数还是相当可观,即便没有发生什么事故,他俩随波逐流,渐渐也被排到了人群的边沿。
“还进去吗?”
“不了吧,”方清宁都出汗了,“反正是重在参与,这里也能听。”
天气极好,歌声揉在协奏的乐器中,轻快得像丝丝缕缕的风。
喻舟拎起袋子,“那放烟花?”
去哪放,必然是高处,方清宁拿眼一搜刮,撑住喻舟手肘借了个力,轻捷地跳上一面石台,蹲着身示意喻舟点燃。
“水沾坏了?”方清宁嘀咕,“怎么不着——”
哎呀,打火机的火苗忽地蹿了老高,他吓一跳,扬起脖子,跟喻舟脑门实打实碰个正着。
见他眸中一汪水色,活似只跑着跑着脚掌在地板上打滑的豹猫,喻舟好笑地给揉了揉,“还痛?”
*
没事没事,方清宁拿烟火棒画了几个圈。
就这么一撞,他的额头就泛起红,浮在涔涔的汗珠儿上,仿佛细腻水彩纸上晕开的一笔秾艳,在喻舟触及时咬上他的指尖。
他全搁在一只手上,伸出另一只,想拉喻舟上来。
石台其实并没他想的那样高,但喻舟毫不犹豫地紧紧扣住方清宁的手,跟着跳上来,与他肩并肩站在一块。
*
天幕在头顶铺展,上空幽深,下端与楼屋相接的小部分被霓虹染成发光的茄子紫。
快闪演出持续时间不长,未到一个小时,已近尾声。
参与的乐队令人应接不暇,风格千变,似乎要为今日节目画好休止符,最后一支歌谣轻柔如绵软云朵。
“开心吗?”喻舟问,“虽说没开个好头,幸而后面一路顺利。”
他喜欢的焰火,歌曲,这些元素都囊括在内。方清宁像拆盲盒的验收官,而喻舟在等待他对这份礼物的评价。
方清宁使劲点头,“开心啊!”他说,“是就算有任何忧虑压在心头都能一扫而空的那种高兴!”
“包括下周四的组会?”喻舟追问,“我可以这样理解,对吗?”
*
当——方清宁一怔,看向对方。
*
适时的微风拂过,整理得当的额发跃动在红束带前,喻舟比他高许多,对视时身量修长,撑住了天似的,面部染上烟火的光耀,在微微笑。
刹那间烟花棒噼啪的燃声像电流作响,酥麻了心脏,大脑却澈净明通,弄懂了对方用意。
*
“当然,包括的。”方清宁听到自己的回答。
有时喻舟是一枚怀表,提示他保护视力,生病要买药。
有时又是一张宽敞的沙发,把他整个陷在里面,带他去认识新的人,接触焕然的事物,一动不动也好比在平流层飞翔,稳当惬意至极。
喻舟明明惜时如金,但他总拨出大把大段的空白,让方清宁随便涂抹。
喻舟,方清宁叫他的名字,“你为什么,要陪着我玩,逗我开心啊?”
他手里的火焰当空一划,像煮沸的水泡被戳了下,噗地灭掉。喻舟不做他想地拿过去,为他掌间重续上一大把火树银花。
喻舟说:“不全是陪你,学长。”
他们站在这个相对更高的平面上,喻舟穿得很暖,笑容也亮堂堂的,有好些人在偷偷看他。
“记得在车上跟你说的那个梦吗?”他学方清宁的样子,也用手上的烟花棒随意画着图案,“很多要做的事,我也想有人和我一起。他最好和我有共同的喜好,聊感兴趣的话题时比我自言自语还快。
*
“其实今天,还有之前的一些时刻,我都没来得及跟你道歉。我没告诉你去哪,要干什么,或者隐瞒了重要的细节,自作聪明地觉得会是惊喜。
“你感到高兴,并坦诚布公地表达出来,是我幸运。但我仍欠你声‘对不起’。
“擅自做决定带你来,是我私心作祟,实在抱歉。”
*
喻舟大概是他见过最有耐心最温柔的人了,方清宁想。
教他开心,还给他说对不起。
最后的歌唱完了,在余音引颤空气的十几秒内,他听到两处胸口下微妙的共振。而这种情感不是庸俗的错觉,超越了短暂的心动,是更深层次更持久的情愫。每一刻的波动就如月相引导下的潮汐,水线的涨落或许有变化,但月球引力与大海始终存在。
而喻舟成为他确认此事的底气。
*
“我真是太喜欢这支歌了。”方清宁喃喃道。而喻舟现学现卖地哼唱起来,眼底全是烟花小小的火苗,用笑容表示了认可。
第23章 在组会上
*
还剩大半烟花在车上,喻舟征询方清宁的意见:“我都拿来放了?”
不必,方清宁已经尽兴,“留着下次社团活动用吧。”
你要喜欢就——喻舟没说完,因为方清宁将拳头抵在鼻底,咳了几声。他改了主意:“那往回走?”
好,方清宁扎起烧得灰黑的小棍,扔进垃圾桶。路上看到卖红薯的摊贩,他挑了俩块头大的,同喻舟一人一个。
“你也别太费神,”方清宁主动说,“我没把周四的组会当鸿门宴。终归干好本分工作,听者凭心便是了。有眼无珠的,也就随他们去。”
他拿着食物,手上来回颠了几下,嘟起唇呼呼吹气,好歹是没将吃的不慎掉落。除去焦脆外皮,却是先递了给喻舟,方清宁双指揉搓着耳珠,那一处慢慢沁出层透明的红色。
21/49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