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宁站在路中间,扬着嘴角笑了起来。保存好图片,设置成了桌面壁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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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是一只性情温顺的小猫。
方清宁刚把钥匙插进锁眼,就听见门板后奶声奶气的嘤咛。
一屋的光线灌进走廊,柠檬跳下纸箱,步履矜持,绕着弯蹭起了他的裤腿。
他原地伫着,柠檬以为自己的示好遭到了无视,竖起手扒拉一下,钩住衣料,要往里带。
“?”它圆圆的脑瓜上冒出问号。
好,方清宁安抚地挠了它的尾巴根,打开鞋柜换上居家的毛拖。
拆用的是喻舟提前备下的拖鞋,尺码比方清宁大了一圈,簇新的白绒柔软地裹住他的足踝。
这是他第一次以本人的身份进入喻舟的私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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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离开得匆忙,冰箱里有塑封完好的肉蔬,半开放厨房里留了张纸条,告诉他倒扣在流理台上的杯子是新的。
方清宁将马克杯翻过来,未沥完的水痕甩开在大理石台面,他鬼使神差地覆指而上,错觉中有微微燎人的余温。
落地窗半开,日光在地板上凿出边缘圆融的斑印,风过时切切嘈嘈地浮动,撩在鼻尖,是鲜嫩的青草香。
是喻舟身上的味道。
半旧的沙发刚套了橙子红的罩布,阳台的衣物还没有收回,放茶几的文献读了一半,书签流苏垂落在外,一切一切,都沾染着他挥之不去的气息。
最先看到这间屋子,方清宁住在柠檬的壳子里,只觉得大得吓人,像误闯进荒诞的幻想世界。
现今身处一隅之内,是刚刚好的,如果像在图书馆时并排坐着,要讲某个问题,喻舟将上半身倾来,一只手环过,搭在方清宁腰侧附近位置的话。他用眼丈量了下沙发的长和宽——那么,这里甚至会有些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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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
方清宁触电般缩回了手。
指腹被磨得发疼,台面上早已一片干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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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柠檬不依不饶地在脚边叫唤,他应着:“好,知道了。”
找到猫粮,放满食盆,柠檬整张脸都埋了进去。方清宁打开摄像头,录下它的吃相,柠檬有所警觉地抬起头,不满地冲他控诉,挂在胡子上的食物残渣也跟着一跳一跳。
他忍俊不禁,伸出手,哄道:“别动——”飞快地为它剔净胡须。
柠檬昂首挺胸,用软白的颈毛摩挲方清宁的手指。
视频至此停止,他滑了下屏幕,发给喻舟,以让他放心,一边想这柠檬还真有几分似人的灵气,也不知它记不记得被自己“魂穿”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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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再拨给他时已过了晚上九点,方清宁正为难着,不晓得应该先把替对方收的干衣服叠到沙发空余的地方,还是未经允许就放回到置物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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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把选择权丢给他。
喻舟斩钉截铁:“放柜橱。”
怎么犯了笨,喻舟逗他:“不这样的话,柠檬会搞出些过于前卫的剪裁。天太冷,我可不想穿破洞牛仔裤。”
“好。”方清宁抱起衣物。
似是为了应证他的话,小猫一蹦老高,撅起屁股,两只前爪长长展开,一扩一缩地刨着椅背。
哎,方清宁竖着胳膊,垫住几份衣料,肩膀和侧脸的夹角支稳手机,将柠檬推下凳,松了口气,“好险!”
“是不是,”喻舟清凌凌地说,笑声像摆尾的鱼,在耳畔自在来去,“你还是不够了解这家伙。”
喂,方清宁却因曾寄身于柠檬体内,奇妙地一损俱损起来,没什么震慑力地威胁他:“不许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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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中按季节摆好一年度用品,拿衣架挂着的喻舟最近都贴身穿过,篮篓中的则是——方清宁红了脸,目不斜视地整理好,拉上门:“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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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喻舟关心地问道:“那边怎么样?还好吗?”
哦,方清宁转了下镜头,对准虎头虎脑、正在地上伏击的柠檬,不住点着,以最好地聚焦:“已经喂过了,它半个钟头前用了次猫砂,我照网上说的观察过,非常健康的形状。”
噗,喻舟的笑团着唾手可得的热气,在电流中烧得更加滚烫,“我问你,不是问猫。”
屏幕中的画面随着手上一震刮花了脸。
“学长,我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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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的思维,在很少的时刻,也有点天马行空。
会直率得快过一击破空的箭矢,也会跟不上节奏,迟疑地、定定地蹬圆了眼,说出些叫人啼笑皆非的话,做出意料之外、却不讨嫌反而想到“可爱”两个字去形容的事。
就比方说,这段时间日常例行的视频,现在又忽然地不愿意了。
喻舟话音落后,二十秒,一分钟,方清宁仍然没有接上。在模糊复而清晰的取景框内,柠檬掀翻了个纸箱,摔出四脚着地的大跟头,吓得抱头鼠窜,他也没顾上去哄。
就在喻舟以为他会拒绝的一刻,方清宁的脸出现在面前。
“搞不懂,”方清宁半真半假地嘟囔,“我有什么好看的。”
“看你会不会睡沙发,还是喂了猫又预备跑回去,”喻舟开玩笑地说,“我认为极其有必要做这个监督。”
方清宁把手机拿远,露出他的睡衣,几分无奈地道:“确实没必要住你这啊,弄乱了不好——”
但既然换了衣服,方清宁那种蛮纠结又特希望的心思暴露得一览无余,他生怕被扫地出门似的截住话头,飞快找补道:“不过我都会给你恢复原状打扫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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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想说乱也没关系,两人视线相交,望着方清宁的笑容,脑子却一片空白,只短促地“嗯”了一声。
供暖持续快半个月,屋里温度挺高,方清宁穿着他半新不旧的睡衣,为了舒适买更宽的尺码,抬手间褪出半管藕色的小臂,低头看手机时,扯松了的领口露出小片雪嫩的、且泛起粉的肌肤。
让喻舟想到,他站在自己身边时的样子,好像那时的肤色,比视频中要更白、也更艳一些。
他将眼移开半寸,才驱动大脑重新运转,说:“你去房间,拿床铺左边的那个枕头。”
哦,方清宁应了,找到拍了拍:“这个吗?”
“对,”喻舟说,“决明子的。”
方清宁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你在寝室不是睡不太安稳,枕这个会有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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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实没和喻舟提过这个。
只是有两三次,在同对方的视讯过程中,键盘此消彼长、起而又伏的敲击声总会轮流打断他们的话音。
“方清宁,”喻舟又没办法又好笑地吐槽,“你在放鞭炮啊。”
不是,他解释说:“我室友在打游戏。”
喻舟停了下来。
方清宁走到阳台,喻舟的声音掺在风中,莫名地发冷:“每天都这样吗?”
方清宁急着开口,呛了寒气,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咙里,硬是忍住了咳嗽的冲动,带着点儿鼻音,说:“也没有,他最近不常回来。”
喻舟说话的频率直线下降,很心不在焉的样子,外边信号又不好,还很黑,总卡在一个画面,所以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会儿,他叫方清宁回去,免得感冒,又嘱咐他早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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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青春期后,方清宁在成年人行事守则里,把“保持稳定情绪”放在了第一条。
他的胸腔仿佛变成一只量杯,储存的心绪,在进入研究生阶段后,更是只有贴近底部的浅浅一汪,好像很难再快乐,对痛苦也隐忍得麻木。
近来,这个杯子却越来越薄,甚至好像倒下来,摊成一个无限延展的平面,是一条唱着歌的溪流,汩汩地让欢快的情绪奔腾涌动。
水流的源头都与这个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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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坐上床,膨松的枕头抱在怀里:“嗯,好香啊。待会肯定睡个好觉。”
别说得这么夸张,喻舟也坐下来,“我平常怎么没闻到?”
非要形容的话是草木的味儿,是微潮洗涤过后大地回暖,比西瓜中心最红的一瓤还要甜爽,是喻舟长期浸染着,渗进皮肤,又一寸寸晕开,令方清宁心驰神往、难以启齿的青睐所向。
“习惯了吧,”方清宁仔细打探显示屏,一板一眼道,“喻舟,你穿得太少。”
还好,喻舟给他看了一圈周围,“都在国境最南了,本来就跟夏天差不多。”
哦,方清宁记得他家是在南方沿海。灵动的目光来回扫瞄,“你在医院?外婆怎样了?”
“刚睡下。”
喻舟给他列了些辈分,这些亲戚都从各个地方赶回来探望老人。又说:“我妈守在病房。不大放心,我今晚也留下来。”
你睡哪,方清宁只看见走道上空空如也,这家医院的装潢和他素日去的都不一样,估计是私人疗养所一类。但又在某些地方,残忍地保持着共同之处,比如彻夜不眠的、冷得至于锋利的白色灯光。
方清宁皱眉,“你就睡过道吗?”
“凑合过夜,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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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知道,南方是暖和的,医院的设备一应俱全,床板虽然硬,对付一晚上绰绰有余。
但他抱着这么软的枕头,乳胶床垫在重量的感应下凹陷,房间里到处是喻舟生活过的痕迹,细密而无形,像依附在蚌壳上的软肉,珍之重之地托起方清宁,似乎他就是那一颗心血凝成的珍珠。
也让他生起一些隐秘的、胆大的,不可言说却无比鼓噪的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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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知肚明地说着蠢话:“这么不舒服,会做噩梦的吧。”
喻舟戳戳他屏幕上的脸,却配合地思考起这个问题,“那怎么办?”
方清宁掩着自己昭然若揭的目的:“我可以陪你说话,说到你睡着。”
“方清宁,”喻舟叫他名字,好似烦恼,又好似清风明月地笑,“那我入了梦以后,怎么办啊?”
唔,方清宁托着腮,轻轻松松地弯起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说出来的话却那样笃定,像他真的有一股伟大的神力,不由得喻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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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也陪着你。”
第25章 鹤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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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在你身边吧,”喻舟“指点江山”地,“拍我看看。”
哦,方清宁微微下滑,撑起半个身子,正要切镜头,喻舟“啪”地打了个响指。
方清宁绷直了背,紧张地压低声音:“干嘛,吓跑了怎么办?”
喻舟但笑不语,隔着屏幕,碎发打在额头,看上去很慵懒。见方清宁瞪他,才用一种不知该说是招猫惹狗,还是逗他玩的语气道:“醒不来的。”
方清宁:“皮这一下你开心是吧。”
喻舟同他一样侧躺着,把手机靠住墙壁,廊灯漫漫,他整个像泡在黄昏里,乌墨的发端坠着浅浅的金,面若皎玉,嘴角扬起一个温润的弧度,“自己看”。
——“知猫莫若主”,方清宁对准柠檬,小东西拍打了两下尾巴,迷迷糊糊地涂了满脸口水,便接着打起震耳欲聋的呼来。
它双手投降状拱举起,脚则朝两侧大开,四仰八叉地袒出些肚皮的粉色,方清宁感慨:“果然猫都是液态的。”
喻舟应了个语气词。方清宁按转回来,注视着那一头,他和喻舟的姿势像极了面对面睡在一处。
方清宁呼吸渐滞,快要溺在对方的目光里。但喻舟神色沉静,似乎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认真地把他看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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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失却对时间的感知,直到喻舟的脸在画面上极小幅度、又明显至极地凑近,方清宁才如梦初醒地向后缩了下。
“小心,”不知为何,方清宁老觉得从刚才起,喻舟就在憋着什么坏似的,连笑容都是有恃无恐的戏谑,仿佛抓住了他的小辫子,总之和平常的他很不一样,“要到床沿了。”
方清宁往回蹭了半寸。
他边蒙眬地思考着,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唔……”
——这绝对是被柠檬传染的!
喻舟语气柔和:“睡吧,学长。”
“不用,”他快感觉不出脸上的温度了,梗着脖子,糯声道,“说了陪你。”
喻舟“献策”:“给你念篇文献?”
他打开个文档,刚自顾自地报了一半标题,方清宁一个激灵:“你、你,干嘛读我的论文?!”
不是很好吗,喻舟展颜道,于是就方清宁前段时间过稿、即将发表的这篇文章列举出优点一二三四,分析得头头是道。
打住,方清宁简直要钻进被子里了:“我睡就是!”
催就催,搞什么魔法攻击……他撇撇嘴,貌似不满地嘀咕了声,把自己裹作一个蚕蛹,只还将脑袋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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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看向手机。
方清宁遮得严实,面色绯红,奋力紧闭着双眸,密密的眼睫却在不停地乱抖,抿住的唇亮晶晶的,泛出一层潋滟的水色。
他笑得停不下来时,或者止不住地害臊,就是现在的样子,连脖颈和身上其他地方的皮肤,都会染上薄薄的粉来。
“明早再打一个电话可以吗?”喻舟说,“我外婆跟外公一样,一直很喜欢柠檬,我想让她再看看。”
尽管难堪,方清宁还是睁了眼,笃定地点点头:“好。”
喻舟笑起来,话音宛如靠在他耳边,“晚安,梦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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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的话又被他变成约定了。
喻舟没有挂电话,只是不再做声。凿在对角的窗后,晃着树木青黑的阴影,叶片婆娑地鸣叫。他安静地凝视方清宁的睡颜,直到不知哪间病房的警报拉响,护士们忙碌地奔走起来,才抬了头,评估周围的嘈杂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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