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的云千红万紫,她扛在肩上,面容流光溢彩:“等开了花,你外公也出院,我们喊外婆带他来吃饭。”
她在家和医院两地奔波,伺弄花草从没忘下依时按节。
小院再一次焕发生机。
*
两三彩蝶正打着转,于花团锦簇间慢悠悠地飞。
殷樱目不转睛地看着,因无从判断行进的路径,动得有些累。
柠檬像猜到了她的心思,胡须一根根翘起,金眼珠不尽收缩着,出爪速度不带犹豫和迟疑,仅一霎,也不晓得如何做到的,空中扑腾的蝶就少了一只。
那身上有好几种花色的,正停在它摊开的肉垫上,大气不敢喘般,一扇一合翅膀。
殷樱如愿以偿地用指尖碰了碰彩蝶的花裳。
“真是成精了,”她发出慨叹,又戳戳小猫肥噜噜的腮颊,“行啦,放了它吧!”
再度腾空的蝴蝶死里逃生,像讶于这惊天的好运,反而大着胆子啄了下她的侧脸。
殷樱一怔,捂着颊边,垂下眸,笑意生动。
*
“小舟,爸,”殷樱兴致勃勃地提议,“一起拍个照留念吧,今天这花儿开得可真好。”
喻舟道:“那我去拿相机。”
等三脚架也被搬过来,在前面定好位,老人道:“小樱,你坐中间。”
殷樱有点意外,没说什么,让喻舟帮着将父亲安放在了轮椅上。她坐着秋千,柠檬团成个卷饼,趴在旁边。
喻舟大力揉了揉它的脑袋,握住秋千索。
见殷樱唇畔噙笑,想起方才她的回答,喻舟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妈……你是不是也怕养不好我?”
殷樱顿了顿,看向他。
“一直在怕。”她轻声说,“因为害怕,觉得责任更加重大,不容得行差踏错半步。”
母亲眸中笑意不减,如盒中丝绒,衬起星钻般的点点泪光。
“所以走得艰难,固步自封。那时候你在电话里说得很对——如果都不能给自己挣出个人样儿,我想,又怎么来教导你。
所幸,虽然我这母亲当得并不好,你却一天天地长大了。”
*
而以前,喻舟收拾房子找到过一本老相册,放在第一页的就是殷樱成年那回在生日宴上跳开场舞的照片。
舞裙上缀有繁星,浮在尘埃间依然闪闪发亮,她笑靥怒放,喻舟却像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直到此刻她在风中展颜,与不曾褪色的十八岁夜晚,没有丝毫缝隙地重合在一起。
*
三、二、一,他们一同看向镜头,定格的画面之外,流云奔向远方。
她的话犹自回响:
“你长成了我的骄傲。”
第26章 我来到你的青春
*
入夜,灯下。
书桌空间宽阔,喻舟正伏案写同学录。
不是完整的册子,而是一本活页夹,花花绿绿厚厚一沓,想是不同的人塞过来的。
桌子挺高,方清宁没办法一蹴而上,拖着长音唤了声,叼住喻舟裤角向下扯扯,在他低头时绕了个圈。
“这也要看吗?”
好吧,喻舟妥协道,边抱边发出闷哼:“又重了。”
瞎说,方清宁怒目圆瞪,一巴掌呼在纸上。
喻舟权当镇纸,提笔继续。方清宁侧首,从“考场上借给半块橡皮”读到“完赛吹哨前投出的三分球”,完了是遒劲的一行:祝,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都不太熟,”拨了把猫背毛,喻舟思忖道,“是不是不该说这么细?会冒犯吗?”
笔帽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颔角,他敛目垂眉,确属十分的苦恼。
方清宁用肉垫抹开几张叠起的纸,见无一例外写得详尽又诚挚,其中记载的细枝末节,恐怕当事人早就忘了。
之于喻舟却清晰非常,像一张晴雨表上的每日天气,雷霆也好,遍洒的阳光也罢,都如实刻录。
“既然决定捧出一颗真心,为何不给他们看一看呢?”方清宁说。
软声奶气的喵喵声回荡四壁。
喻舟却听懂,抑或是想通了:“嗯,说真话便是。”他伸出手掌,与方清宁举起的肉爪,欣然一击。
*
殷樱轻叩门扉:“小舟。”
“妈,”喻舟应道,“请进。”
殷樱捧着一叠衣物,“你明天要用的这两套校服,我已经熨好了。”
喻舟道了谢,接过放到床头柜上。殷樱伸手,方清宁以为是不许他上桌,忙跳下来。
“柠檬别跑。”
他不明所以地顿住,殷樱贴住他背侧的皮肉施力,方清宁像遭了道霹雳,力气都被抽干。
他瘫软在地,任由殷樱有节奏地挠着下巴。背弓得虾子一般,顶蹙在耳尖的绒毛也渲成粉红。
“它很亲近您。”
“它相当博爱了,”殷樱说,“不过,换作谁都很难不喜欢它吧。”
倘使方清宁本人在殷樱面前,可能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更因对喻舟的贪恋,无所适从。
他光明正大地享受着她的青睐,在愈加炽烈的心烧中想,当小动物的好处实在太多。
*
喻舟等母亲跟柠檬互动完。
殷樱放开猫,“小舟在学校挺受欢迎呢。”她看了看铺开在台面的几张纸,笑色宽慰。
喻舟竟难得地赧然,“您要看吗?”他眼神游离,递了过去。
殷樱小心翼翼将墨迹吹干。喻舟不大自在地别过头,眼底却余光漫漫,在纸面拢出晕层。
“我觉得挺好。”殷樱说,“如果有个朋友这样用心地给我填同学录,我会一辈子记住他呢。”
真的吗,连他都讶于自己的高音量,稳了稳神,问:“但我和他们只是普通的……别人真的不会唐突?”
关系靠建立,殷樱提点道,“两个月的毕业假,你多跟同学们出去玩。”
“应该……不会有人约我。”
喻舟垂眸,笑了笑说。他将散乱的纸张重新归整,似乎为了避开什么,一遍遍抚平并不存在的折痕。
小舟。殷樱喊了他一声。
“现在说是晚了,”她穿了身长裙,开口的时候,指节紧紧揪住裙边,“妈妈看都感觉自己惺惺作态。但……我很抱歉,剥夺了你正常交友的时间。”
因情绪涨满而茎突的四个指骨,小幅度却频繁地发着抖。殷樱咬住唇,忐忑认错的样子像个小孩。
“说什么呢,妈妈,”喻舟平静道,“虽然没办法过多玩乐,可我从不做不愿的事。学这些是为了自己,我没想过要取悦谁。”
但我,殷樱难于启齿,望了眼喻舟,非说不可地鼓足勇气道:“我想过的。小舟,妈妈错了,妈妈简直把你当作一个维系这段婚姻的工具——”
*
在十八岁的喻舟眼中,亲情属实是种玄妙的情感。
初中有年暑假,喻舟去参加竞赛夏令营,白日是繁重的课业,晚上的自由活动,其他同学约着运动、逛街,想到母亲定下的目标,他还是默默拿了习题,往教室温书。
那目标并不是高攀,甚至可以说探囊取物,但因容不得差池,每一刻都似悬足于高索之上。
某天起床便觉状态不对,喻舟想稍作休息,加入到同学们的队伍里。下课后,没等他起身,周围人已经三五成群,眉飞色舞地讨论起来。
喻舟礼貌地候在边上,终于一个同学捅他胳膊,笑同时夹着奇怪的生疏问“有什么事吗”,他却开不了口了。
晚上照例去空教室自习。
题干却不进脑子,机械地打了几下叉,意识到这样并无意义后,他动作一滞。
灯管发出像有飞蛾不住扑打的滋、滋声,尽数熄灭。喻舟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适应半晌才能零星视物。
他坐临窗位置,仰起脸,视线里最明亮的便是月亮,夏夜闷热非常,那皎色却发冷,白得像云起雪飞里的一捧冰花。纵是不擅文科的他,心头也倏地荡开一地降霜般的句子。
喻舟摸了摸脖子,明明是空荡荡的。但伴随体温下降而来的窒息感,仿佛那根胎中原有的脐带仍未剪断,在他颈间嵌出一道深可入骨的勒痕。
那么这情绪是怨恨吗?又远非如此。
大概万事万物皆可非黑即白,亲情却不行,道理在家庭中讲不通,要表示亲近或致以歉意时,也从不说谢谢与对不起。
他固然有过痛苦,然而赛场上挥笔解题的过程,说是他有限人生中最酣畅淋漓的时刻也不夸张。
题阵是他的疆场,又做过坚固的堡垒,仿若只用住进去,家中的不睦,集体中的不群,都被反弹力震成齑粉,无影无踪。
便想起更小时的校园开放日,殷樱见他在实验展示区前挪不开腿,莞尔问:“小舟以后也想当科学家吗?”
他尚不懂科学家三个字背后的分量,一颗心却澎湃起来,重重点头,“嗯!”喻舟复而抬首,殷樱的笑和光同尘,温暖地将他包裹。
*
喻舟盯着母亲的脸,目光柔和。
年过四十,就算保养得当抑或衣着光鲜,岁月也不会改变雁过留痕的原则。她拧眉时,额面划出偃月状纹路,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您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喻舟扭开眼,以便殷樱拭去汹涌的泪光。而他的话毫无闪躲,一寸寸楔入母亲手中,希望化作一柄木杖,支撑她涉过艰难的路途:
“妈,你做得很好。我从没后悔过来到这个世上,也千万荣幸于成为你的骄傲。”
*
次日一早。
方清宁四肢并用,一溜烟挤出门缝,没等到楼梯边上,就手脚腾空,被捞了回去,“别闹。”
他不服地抗议,“喵喵喵!”
“不吵,啊,”喻舟和颜劝道,“外公房门还关着,再让他多睡会。”
方清宁只恨有口难言,“我也想去你学校!”
嗯嗯,喻舟风马牛不相及地应着:“给你买罐头,记下了。”
他本已准备离开,见小猫一扑一颠地追个不舍,蹲下摸摸它脑袋,虽未知为何急成个热锅上的蚂蚁,还是尽量安抚着。
穿衣镜亘在落地窗前,方清宁一恍神,注视画面中的少年。
动物的嗅觉灵敏,衣服洗过,像浸在日光底下的薰衣草花海。喻舟理了理下摆,举手投足间挥散出新嫩的青草香。
他穿着一套夏季礼服,熨完的衬衣领口挺括,硬朗的两道锋线交叠,托起钝折舒缓的下颌。只站着便似新印的诗行,用温润流光的双眼点出最为出彩的句子。
喻舟审慎地将自己从头到脚扫描一遍,点点头,握住方清宁的爪子挥了挥,“走了。”
这样重要的时刻,方清宁趴在窗前,望着他坐进车里,想,是一定要见证的。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
强烈的念头自识海上浮,方清宁凝望镜中倒影,未有一刻如此时虔诚。他好似还是猫;接着脸孔的毛发剥落,骨骼撞击作叮当佩环,画质模糊起来,裹在一团越来越刺眼的光芒中。
一度融化的映影再次凝聚,方清宁看见自己的脸。
有心软的神明听见了他的祷告。
*
方清宁想了点办法,来到喻舟的学校。
今天不是周末,低年级的学生也在上课。
“喂!”
正寻思如何入校,方清宁冷不丁听见一声大喝。
“对,你!”他循着源头,几个穿防晒衣、戴墨镜的人在树下冲他招手,见没动弹,又催促道,“快来啊!”
等方清宁过去,为首的男人一把揪住他胳膊:“兼职的小方,是你吧?”
不——方清宁下意识就要否认,却想到已身入梦,灵光一现,急刹住话头,改口应道:“嗯。”
总算来了,对方大喘气地放松下来,“抄家伙,走!”
“果真是新手,”摇着防晒喷雾的女生笑道,“就这么白赤赤站一天,非得脱一层皮不可。”不由分说地连着设备和一顶帽子,塞到他怀里。
从他们的装扮看,是校方雇来的活动摄像。
方清宁随一行人进了大门。
“礼堂在哪?”
另一人答:“找学生问?”
“不用,”总负责人道,“喏,喷泉边那个,应该是学校派来接待的小孩。”
正把脖子上粉霜抹均匀的女生停下动作,“嚯,是个小帅哥!”
*
风吹仲夏,芭蕉分绿。
喻舟长身站立,举了下手笑起来。
*
“你们好,”喻舟打过招呼,说,“请走这边。天气这么热,实在辛苦了。”
哪里,负责人哈哈大笑,“带路!”
“同学,”那女生眼睛极尖,指了指张贴在公告栏的光荣榜,“我看到你的脸了,高考战果如何?”
喻舟云淡风轻地报了成绩。
众人炸开锅——校园时光果然是永恒的话题,夸赞完他的优异,便聊起无法回溯的青春。
“你是实习生吗?”
啊,方清宁慌乱地将帽檐往下又压了压,不晓得怎么喻舟的注意力就到了他身上,“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比肩。喻舟道:“你始终没参与到他们的讨论里去。”
我是怕说多露馅,方清宁心想,便了然了,以喻舟的性格,定是怕他落单,特意来拿话助他解闷的。
方清宁由衷道:“你真厉害,理综能拿这么高的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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