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一直是化学竞赛生,喻舟说,“多亏有个拿手科目拉分吧。学校人才济济,我算不得什么。”
“他们优秀,你也一样的,”方清宁略过他的自谦,一笑,“不然怎么要做发言代表呢?”
喻舟脸上闪过一瞬错愕,“你如何知道的?”
总不能说昨晚听你反复练习过吧,方清宁眼珠一转,扬起唇角,尝鲜的猫儿一般黠声道:“大概是,我有特殊的神力?”
他走出几步,对方却没跟上来,一回头,却见喻舟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本就知道认不出,明明从他口中知晓已经忘却,方清宁还是方寸大乱,按住帽沿低下头,躲开探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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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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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过去见过,也会在未来相逢。
甚至,我是为了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但之于眼前的喻舟只是空空。方清宁没说话,风过耳侧,他低促地“呀”了一声,想抓却没抓稳被掀倒的帽子,露出一双眼睛,像是流云擦净了的月光。
喻舟弯腰拾起。
“你们太慢了——快跟上!”
“就来!”方清宁调动情绪,饱满应道。看向喻舟,神色一转。
他接过帽子,故意不让自己闲下来地反复调整着。
“你还没回答呢。”
嘘,他食指在嘴角一点,不知怎的,喻舟感到他的笑并没有先前那般开心,“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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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队人是学校专门请来拍毕业照、录制vlog的,方清宁恰好在这方面有些经验——倒也上手挺快。
礼堂容量有限,典礼开始后,会组织低年级的学生在教室观看。他在走道上调试直播设备,师生们则忙碌着彩排。
“喻舟!”
一个身挂绶带的男生走进来,“多谢哈,得亏你顶上,不然怠慢了外客。”
举手之劳,喻舟摇了摇头,道:“还痛吗?”
这人脸还是煞白的,有气无力地摆手:“好些了,估计是日头太毒。”
方清宁镜头面对二人处,修着焦距,见喻舟挂着犹豫之色,一双眼黯了又闪。
这时有老师叫他,喻舟喉结滚动了下,还是扭头走开。
“小方,”队伍里那个颇为活泼的女生拿着方案,找方清宁叮嘱,“我和你对一下流程。”
在其位谋其职,方清宁也要了份方案,边听边拿笔圈画。
正看着纸上标注的事项,脸被湃得一凉,“嘶!”
他本能地向后缩了下,见是喻舟手拿气泡水,朝他一笑,塞到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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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还拎了一箱在下面,“水到了,要喝的请来拿。”
“吓我一跳。”方清宁还心有余悸。
见他是真被骇到了,喻舟眼中关切:“实在不好意思……你好点了吗?”
“没关系。”先放下饮料,方清宁拎了几瓶水,分好给团队众人,才跨过台阶,重站到喻舟身旁。
箱子里的都是常温矿泉水,独他的是饮料,瓶壁淌出沁心的冰珠,一看便知道是特地买的。
喻舟见他在看瓶身上的包装,问道:“不喝吗?是不喜欢柠檬味?”
“没有。”
方清宁一旋盖子,发现已经提前打开,清爽的柠香气泡刚欢快地爬到瓶口,就不再妄动,乖顺伏在他指腹下。
他看了眼喻舟。
这家伙,吃什么长得这般高。方清宁气势上就矮了一截,听他道:“我看你脸红得厉害,中暑了不好,要注意。这水喝慢点,其实本也不该多吃凉物。”
你这小孩,方清宁话里戳他:“才几岁啊,倒管起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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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典礼开始还有阵子,安排妥当后,大伙都在养精蓄锐。
“你看上去也不大,”喻舟气定神闲的,“大学生吗?”
行吧,这是彻底不把他当“长辈”看,方清宁喝完水,含混道:“算是。”
“大学生活是怎样的?”
这又并不是单纯在找话题,见喻舟拇指拨弄着水瓶,可不似顷刻前的不卑不亢,方清宁明白,这个问题他是有必要认真回复的。
“课表更灵活,主要靠自己分配时间学习。加入社团,或学生会的话,可以广交好友,还能提前接触不同层面的社会资源。是段更广袤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时光。”
倒推回三个月前,听到这样的问话,方清宁会缺氧一般,大脑空白。
并不是没有过像买到了食堂最后一块小蛋糕那样,简单有效的快乐。但那快乐太微不足道;很长日子里,当晨起时听到枝头的鸟鸣,他的胃总会绞起,像自己变成死海上翻着泡沫的垃圾,被尖锐的鸟喙撕裂。
然后喻舟来了,光线铺满他所在的角落,拽着他,向着光,走入明媚。
末了,方清宁道:“你在大学里会很受欢迎的。”
所以——他望了望喻舟鼓囊囊的口袋,“方才你跟那个负责接待的男生,是有什么没说完的话吗?”
喻舟一怔。
方清宁比对喻舟留给的印象说出答案,分明描述着未来,他神情却如听旁人故事,一半举棋迟疑,一半心慕手追。
此刻的恍然却摇碎了这些复杂念头,令他露出笑来,“嗯。我看他气色确实不好,刚去医务室拿了解暑药。”
“那就亲手给他。”
“我和他只是点头之交。”喻舟坦诚认道,“所以在犹豫。”
有话说话的模式没变,方清宁想,也直接说:“怕对方不喜欢不熟的人越界,尤其是窘迫的时候?”
有什么关系,他说完,又支招道:“实在不行,你就对他笑一笑。”
“这算什么?”喻舟失笑,自然光从厅壁两侧的玻璃折进来,将整张脸打磨得冠玉一样。
方清宁煞有介事地颔首:“对,就这样笑。”
便拿拆开的气泡水和喻舟的瓶子一碰,“去吧,必定凯旋。”
他扬着脸,杏仁圆的眼弯起,是蜜糖味的一朵云,手指与喻舟的轻轻撞过,看得见,抓不住。喻舟想,那蜻蜓点水的巧劲,和家里的小柠檬有如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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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方清宁预料的。
男生当场喝完那支正气水,嚷起“好兄弟”,一胳膊勾住喻舟脖颈,咧着牙,抡得他歪了肩膀。
喻舟身体发僵,下唇抽动,却依言笑起来。
那男生攀着他走进人群,热络地谈天。
喻舟在拥簇中抬起下巴,与方清宁视线交汇,似离轴的风筝,绘彩的蒙面追逐蓝天,放飞线的根却系在他指间。
方清宁朝他笑着晃了晃手,便埋头干活,以免干扰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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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悠扬的校歌响起。学生最后一次以班级的形式参加集会,喻舟也在前排边上落座。
流程按常规进行,很快轮到了他发言。
方清宁守着机器,站位在他斜后方。见端坐的喻舟将拳握了又松,站起身。
他发顶到腰背绷成一条笔直的线,用尺丈量都不过如此,绯日溶溶,光华倾囊,顺后脑的乌墨、背脊的衬衣一泻而下,宛若奏响琴键黑白,乐声铮铮。
以方清宁的了解,能看出来。
他微微蜷着指尖,是在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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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晚,喻舟还在练习讲稿。
殷樱带上楼的水果拼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苹果削好已经氧化发黄了。他并非假意应付,一遍遍不知疲倦,连重音和停连的地方都记在稿件上。
“柠檬,”他还呼噜方清宁的脑袋,“别睡。”
好吧,方清宁打着哈欠,被他抬到面对面,站在凳上,支棱着厚沉的眼皮,做唯一的听众。
最终还是睡过去了。迷蒙中看到他在灯下,唇无声地动着,光浸润了大半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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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整个泡在辉色里。
有扶桑行曦,也有千百双眼,目光灼灼。
喻舟深深一鞠,回荡不息的掌声将他扶起。他巡望那一张张脸,先是一愣,舒眉展颜,眼中映出至为夺目的一笑。
他折了下话筒,试完高度和音量。会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讲稿摊在台上,但喻舟已经不需要了。方清宁通过屏幕注视他,也通过自己眼睛,看到那颗永恒闪耀的星星,与面前少年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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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你给我写句祝福吧!”
“下个月我生日,到时约你们——喻同学,你也来吧!”
“过两天打球去?早就想跟学霸赛上一场了!”
毕业典礼结束后,按班级在操场上进行合照的拍摄。除去照相台的师生,其余人也久久不会散去,而是在附近互动,做最后的告别。
有人带了秋季的校服外套,要朋友们在空白处写上心里话,留个纪念。
也有三五结对,约着暑期见面,或拿手机拍遍每个角落的。
“好了。”
“多谢!”女孩蹦起来,“快看快看!我有喻神的亲签哦!”
喻舟合上马克笔,见她不停炫耀,接着又有面生的其他班同学赶上来,他说着好,脸部发热。
他远比自己想象的……更能融入大家。
或者说他早已被接受了。是浩瀚海洋的一滴水,和煦春暖的一抹风,是无微不至,偏偏因他只关注脚下孤岛的土地,而视若无睹。
他一一应下大伙的约定,在人潮来往中找那个让他看清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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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辛苦,方清宁与工作人员们互相道着,卸下三脚架上的机器,正拆镜头,感受到了一道视线。
他扬起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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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壁上,电子屏正循环播着一支宣传片。“逸夫楼”三字铁画银钩,在写着祝语的红色条幅映衬间辉芒熠熠。
几簇栀子交错蔓生,扬洒下扑鼻醇馥。
喻舟抬手时,正接过浓郁花影。
操场上的哨响,倏尔洪亮无比的铃音,四面八方涌来的碎语,一浪高过一浪的蝉潮,一切刺耳的嘈杂像推至顶端的锐白色光,被他吞没化解,勾勒出身形周围毛绒绒的晕圈。
方清宁紧攥的心脏,如山寺古钟,在这一刻撞出片杳杳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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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风忽起。
头上的鸭舌帽再次高高翻动,抛在半空。
不远处一楼,有学生在弹着架钢琴,畅快的乐曲奔流不止,像一条无形的萦带,系住了他们织汇的眸光。
喻舟从台阶边一跃而下,衣角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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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开了口,“成了精怪的猫,也要上大学的吗?”
第27章 秘密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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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存卡?”
“这呢。但没电了记得充。”方清宁熟练地拆卸镜头,相机装包。
女生比个手势,“好。你去玩吧,工资回头网上结。”说罢将包带一甩,挎在腰后,追上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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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接完毕,方清宁往回走。
各班活动陆续散场,跑道上扩着塑胶炙烤后的焦味,喻舟踩住新刷的白线,将长腿一晃。
一颗小石子便滚到方清宁脚下。
“小神仙还得给凡人打工吗?”
“小神仙也是饮食男女。”方清宁把几块碎石都拣在手心,另一只手腕翻飞,一抛一接,动作迅疾。
喻舟喝彩似的吹了声口哨。
“带我走走?”方清宁把石头当贝壳,翻掌献上。
喻舟揣进兜,“行,逛逛。”
为拍毕业照他换的运动装,这种统一的校服制式大都肥大,穿在喻舟身上却显不出丑。走动间,衣摆、裤缝勾勒出劲痩的腰线,绷得笔直的腿部肌肉,兜角微微鼓出小石棱的形状。
“不硌吗?”
笑什么,喻舟瞥他,“谁知道你会不会点石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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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没这个本事。”方清宁说着,好奇地转了转眼珠,打量学校的样子。
他也有几年没回过高中母校,大学校园的日常起居,和这里风格并不相同。
高中的建筑不会强调什么设计感,喻舟在的这所,各年级的三座主栋之间,用连廊在每一层进行了接驳,人一不慎就得迷路。
午休铃打过,楼道里的静谧沉淀下来,有手捧资料书进出的学生,彼此保持无言的默契。外墙木架上的植物新浇过,拨弄着叶片上点点银光,在和教室一齐呼吸。
喻舟和照面的老师打了招呼,顺手把谁粗心落到地上的水壶放回窗台。
他拧开其中一扇门的把手,后背抵住,歪过头,“进。”
“这里是哪?”
“功能室。”
方清宁看见垒了四级的阶梯,一架钢琴摆在对面正中央的窗边,屋尾的镜子反射出黑板上的精致涂鸦,先前有高三生来取过景。
身后传来锁舌弹动的声响。
“先坐。”
方清宁却绕过几把凳子,在琴前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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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向来好心性。
有次在实验室等数据,柳灿几个叽叽喳喳聊近期热剧里的情节,正热火朝天着,楼上“砰”地扣来一记重物坠落的巨响。
拿笔的手在纸上一扯,方清宁心提起来,臂侧撞到了喻舟。
“抱歉——”
但那时还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敌意不像预想那样泼下。喻舟下颌小幅度地动了动,脊骨仍然是一段一段拔高的青笋,他的眼始终朝着运转的机器。
直到填完表,他让过方清宁,突然道:“办公室的药箱里有消肿的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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