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宁睡得很熟。
他松了口气,一颗心缓缓沉下来。
方清宁半边面颊陷进枕间,发丝也乌压压铺了些,把干净的五官衬得像天鹅绒上托起的宝石。他调整了更舒服的姿势,一只手臂伸出来,绵软地捏住被角,湿红的嘴唇半张着,好似在说话。
喻舟想他要是做了梦,却没遇见自己,会不会怪他言而无信,还是在梦中固执地一直找下去。
履行承诺尤其重要,他想着,眼皮也越来越重。
耳畔响起钟表指针回拨的声音,嘀嗒、嘀嗒,愈发快速,在黑暗中劈开一道亮光,吹起了金色的浮尘。
*
暖气太足了,这样干燥容易流鼻血吧——
明早要端盆水进来放着……方清宁心下盘算,抖了抖耳朵上似翎羽般膨胀开来的毛发。
几步远的地方,割草机嗡嗡抱怨着,草籽鲜嫩的清香洋洋洒洒,在风里一挥手,每一絮云便不知所踪。
万古如斯的瓦蓝天际下方,“啪嗒”,一颗小球落在他的身旁。
*
“外公,”忍笑的嗓音清亮,方清宁昂起头,撞入那道如织视线,“柠檬不是狗,它哪懂怎么玩寻回游戏。”
*
在快被遗忘的时候,方清宁的“超能力”又一次显灵了。
玫瑰正值花期,老人坐在秋千上,重叠加深的花光在他本是憔悴的病容上晕荡开来。
喻舟把住一侧绳索,不似寻常时的长身而立,一脚将膝微弓,另一足尖点地,附耳倾听。
老人脸上一渠渠沟壑,随笑意漾起明朗水色:“柠檬可聪明了,是我们不知道它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
午后风过,他包容地向小猫凝睇,棉白的华发扯絮一般舞动飘零,摇不散眼中的安详与平和。
*
方清宁回到喻舟的高中时代。
“他”在隆冬结束流浪,而满园的花草,被扩香石似的蝉鸣越传越馥郁,提醒他这是个盛大的夏日。
喻舟更接近正式相识那会呈现的样子,被倾囊授予天底下所有的偏颇与好运,是只站在那里就能让别人黯淡无光的最绚丽色块。
十六岁的某天他打过一场架,于情于理都占着上风,却也被剥下了质地坚硬的保护壳,浑身伤痕,眼底的不甘烧得更旺,像经历大雨濯洗的一块琥珀。
没有别人记得方清宁在此期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但看到眼前“天之骄子”似的喻舟,便随时有呼天啸地的风暴,仅振动一根琴弦,就可从心尖迸发。
那一天,是他们牵着手,涉过千山万水。
*
“咪呜!”
方清宁叼起球,三步并作两步,伏到老人脚边,摇头甩尾地邀起了功。
老人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小舟,猜不到了吧!”
喻舟一时哑然,反应过来后,更多的是欣喜:“柠檬还有这本事?”
嗯哼,方清宁跟被说文章好、点子棒时一样,又不好意思,又兴高采烈,自喉咙里咕噜几声,四肢都失了协调性,举起手捂着发热的脸蛋。
“这么不经夸,”喻舟戳穿他,“爪子都忘了舔,洗哪门子的脸啊?”
老人一双眼都离不开了,“你这小猫,真成了精了!”
方清宁耳上的毛细血管都在沸腾:可不就是成精了么……
*
但他本能地,对面前这位承受着满身病痛、眸底却聚着宁静湖面的老人感到亲近。
喻舟接过他衔在口中的球,在手中掂了掂。
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皮。
方清宁福至心灵地预判到他下一个动作,轻巧地跑到前面,视线牢牢锁住他,伏身以伺,几缕毛发蒲公英似的飞旋到半空。
喻舟短袖校服下的小臂,如燕尾般划出流利线条,衣服下摆灌进了风,胀得微微鼓起,衬得他的笑也像从天降落,明亮又温柔。
“看招——!”
方清宁趁势如扶摇,一跃而起。
*
他扑到球,径直向老人走去。
“挖掘”到自家爱宠新技能,喻舟正待表扬一通,没成想小猫目不斜视地忽略了他,只冲着外公咪咪叫,一脸无奈:“你这也太上道了……”
“柠柠是和小舟一样喜欢外公,对不对?”
老人行动不便,即使只将身体在秋千上往前移个几寸,也需很慢很慢地挪。喻舟忙拦出一手,以备不测。
但他还是撑着盖在膝上的毛毯,另一只粗糙的掌心朝方清宁探来。
地面的球被湿漉漉的鼻尖顶了顶,停在老人裤腿旁。
他没有过和这样小的生灵相处的经验,想摸摸发得饼圆的腮又生怕弄疼了似的,最终用极轻极轻的力道,抚过方清宁头顶。
“真乖。”
像对待小时候的喻舟,像方清宁的爷爷,把他当成眼珠子,皮肤间逐渐腐朽的沉香气味都如出一辙。
老人又伸出一只手,两手贯在小猫腋下,方清宁借力一跳,蜷在他的膝头。
“坐过来,小舟。”
喻舟挨着外公,看他亲亲热热地逗起猫儿,眼前微热。他压下舌尖苦涩,竭力笑道:“柠檬确实讨喜。起初决定养的时候,妈妈还一口反对,现在尽管不说,我也看得出她同样在乎柠檬。”
*
“你妈妈心口不一惯了,”外公看着他,说,“小舟,走到今天,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她。你已经高中毕业,也成年在即,未来的日子,外公还要拜托你多照顾她。”
缠绵病榻以来,老人处置生死的态度始终十分达观,一次外婆说她过去时,他还炫耀般地为她削了一整盘兔子苹果,不知变成了谁照顾谁。
可原来他也藏着这么深的难以割舍,日日夜夜,高悬心头。
喻舟明白外公是觉得到了跟自己讲这些的时候,老人到这个节骨眼,总会有预感,情绪上却无法接受,“别这么说,您是要长命百岁的。”
那不成大妖怪了,老人乐呵呵地,“我啊,跟你外婆早约好了,先去前边探探路,等到了奈何桥,坚决不喝孟婆汤,就在那桥墩子底下等她,一块儿投胎做对青梅竹马去。”
喻舟低下头,不愿外公瞥见他眼中风雨浓墨,遮掩般心不在焉地捋着柠檬的背毛。
那双苍老的手用最坚定的力量覆住了他的。
“可惜我和你还有你妈妈的缘分,恐怕很难再续上了,”他平静地说,“你有你的路要走,你妈妈也是一样,她的路,既已失去了伴侣,就只能她自己往下走。小樱她啊,为了一个错误停留得太久,没勇气向前面迈步,但不管怎样,她必须走出去。
外公也相信她能走出去。你不知道,小舟,你妈妈比你以为的要坚强得多。”
*
方清宁并不清楚,上天为何要安排他觉醒这种能力,通过梦的隧道,在不同时空反复来去。
他并未经过喻舟的允许,却窥见了他的隐痛。
如在东风吝啬的荒原,忽见伤鹤冲天,偏执、残缺、咽下苦楚的喻舟,一次次振翅,驱赶着厚厚的灰霾,刹那间如现芳草遍野、春意葳蕤。
方清宁想倘若可以,他是情愿付出代价,只愿像那一个冬夜,坐在他面前,告诉喻舟,他未来的畅达、光满、胜利。
他听着喻舟母亲的故事,再一次感谢一路上锤炼喻舟的痛与乐,他失去了、却也在别处寻来更浓烈千百倍的家人的爱,最终把喻舟送到了自己身边。
*
殷家夫妇一致认为,女儿殷樱从小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在上学前班的年纪,有一回,殷樱从楼梯上摔下来,嘴巴缝了好几针,手和腿部的擦伤也是血肉模糊。换成大人也受不住的痛,她既不哭,又不闹,只张着双臂等母亲来抱自己。
她天生的能忍。
殷父最忙的那几年,每天只有半个小时陪伴女儿。某次管家出去,有扇玻璃忽地爆裂,殷樱正在不远处读书,被划了好些深浅不一的口子。直到深夜回家,殷父才发现她满身血痕。
殷樱却冲夫妻俩展示她打在绷带上的、模样笨拙的蝴蝶结,说她学到一项新技能。
殷父喉中哽塞,嗫嚅了半晌,颤动着手,搭在那实在不好看的厚厚包扎上,问疼么。
怎么可能不疼,但殷樱摇了摇头,眼睛亮盈盈的,吸吸鼻子,说她没事,只是一地狼藉的碎片,像她当时看的故事中,湖底的繁星,而女主角永远地沉入了光河之下。
*
后来,她遇见了同样会为奥菲利娅魂失神伤的喻明博。
喻明博去首都学府交换的那年,原本连票都不会买的殷樱一共去看过他十二次。
那时伦敦西区最负盛名的组进行世界巡演,最后一场《哈姆雷特》在天桥剧场落幕当晚,殷樱答应了喻明博的求婚。
北方太干燥,殷樱肤质敏感,呆两三天,手背便割出几道细缝,喻明博给她涂护手霜时,殷樱总笑他比拆炸弹还要严肃。
也是那会,殷樱才感到皮肤皲裂是很疼的。痛觉阈值在不断下降,人也娇气起来,冬天可以提买冰淇淋的要求,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没必要学着看地图,而如果吃不完东西,也无需从一开始就约束自己别去索要——她完全可以毫无负担地扔进喻明博的盘子里。
殷父生平最后悔的,是教殷樱要似寻常儿女,知荣辱、懂节制、能共情,却将她在蜜糖的罐子里护得太好,忘记了告诉她普通人的尔虞我诈、心口不一、昨是今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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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那时,你妈妈已经感觉到不对,”老人说,“小樱和喻明博好着的时候,一点小病小痛都能大呼小叫,我和你外婆鲜少见她娇横纵性,整个人松弛着,都开心极了。”
喻舟反攥着老人的手,“我出生那天,他并不在。”
他不称那人为父亲,却也无法直呼姓名。
外公叹了口气:“所以,从羊水破了到产下你的整个过程,小樱没叫过一个痛字。
后来,我们也再没看到她刁蛮却无比鲜活的那个状态了。”
说及此处,他难以自抑,瞳中蓄满泪光:“小舟,你妈妈早就不爱他了,她只是不断反刍着这个过错,一面惴惴不安,怕错的恶果在你身上应验,一面等自己彻底心死的那天。
只是没想到,喻明博其人,要求他履行几次父亲的职责都难如登天。”
喻舟张了张口,像在真空的荒野,声嘶力竭,无响无音。
*
喻舟眼里的殷樱陷入死循环,她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崭新的晨雾,而是这一整幢暮气沉沉的房舍。
太阳在若干年前熄灭,现在笼罩的只不过是烧灼的余灰。
喻舟不止一次地怨怼,他想她出去,去走自己的路。
却也忽略了一开始找她要父亲,要一个完整的家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记起某天,是全天下母亲的节日,他买来含苞的花束,被移入瓶中,妥善呵护。
正值假期,喻舟一心想她多出去走走,做了详细的出行计划,殷樱却叫他独去。
他问理由,母亲唯有笑了笑,垂下眼,视线漫拢住桌上盛开到一半的好景,“我怕这花枯折了。”
*
喻舟咽下一路以来的生长痛,许诺要活出个样子。
诚然,想彻底脱离泥足深陷的境地,个人的求生意志必不可缺,但岸上长成一树高木的他,只需取下一根长枝,就成为母亲最坚固的拐杖、顶天立地的肩膀。
“好,”喻舟语速不快,用力把每一个字刻在心上,“我会尽我所能看顾妈妈。”
老人嘴唇打颤,涌出的泪泊入深刻的皱纹,“孩子,辛苦你了……”
喻舟直视着外公,他的双眼已朽迈成焦黄色,两片瞳孔却被淋得发亮,是油尽灯枯前挣出的光。
他有许多没说出口的难以割舍,不过没关系,喻舟都懂了:“你放心,外公。”
*
殷樱走进院子时,老人正在打盹,喻舟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她臂上搭着件衣服:“怎么发起呆了?”
没,喻舟主动伸手,殷樱便给,由他将衣物抖展,环披到外公肩头,“在看柠檬忍瞌睡。”
殷樱半躬下身,刮它粉红的鼻环:“倒是有趣,跟你小时候似的。”
喻舟接话:“哪里像了。”
那是你忘了,殷樱道,“五岁多吧,送你去学书法,困得头都要钻底下去了,又一激灵,憋得眼泪汪汪的。”
喻舟还真在想,笑道:“确实,那一年的事都记不起几件了。”
殷樱同他开玩笑:“不想承认你也有这么皮的一面吧?”
老人眼皮动了动,醒过来,拍拍殷樱正给他重新铺毛毯的手,“不冷。”
“风大。”殷樱说完,麻利地把毯子一捋,对叠成纤薄的两片,算作折中,“刚在窗子里见你们坐着说了好久的话,聊什么呢?”
喻舟见她神色自然,应当是不知情的,也不预备告诉她。
外公则找了个由头:“说你不喜欢柠檬。”
“没有不喜欢,”殷樱说,“是怕养不好。日后若有病痛,到无法医治时,反而徒增烦恼。”
*
喻舟和外公相视一眼,一时沉默。
殷樱没去注意其中异常,见柠檬跳入草地,人立起来,因无法保持平衡,竖耳颤巍巍,两个肉垫星星眨眼似的开了花,在向她索要拥抱。
“也不怕摔。”她取笑了一句,揽起这小动物。
柠檬像个小绅士,双手挽入她后颈处,只虚虚倚住她臂弯。
喻舟并不常见到殷樱主动亲近柠檬,更多情况下,她也会在喻舟分身乏术时做换水添食的事,却隔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无言相看。
似乎夏天里藏不住秘密。
“爸,小舟,你们看,”殷樱一手指着,“蝴蝶!”
原先房宅前后的花苗是交予一位保姆照料,她回老家后,新来的阿姨只会做饭,于是地就荒了下来。
喻舟想到,好像就是拣回柠檬的那个冬天,有一日,殷樱翻新了泥土,播下新种,请人移来一棵樱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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