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没脑的一句,可方清宁忙乱地拉下袖子,背手遮住通红的一侧。他不知喻舟怎么注意到的,只是视线相接的一霎,被眼底那片清亮灼伤。
他专心致志,也明察入微,是极佳的猎手,驻足等待就能让猎物方寸大乱,自投罗网。
一如一路上,将满腹疑惑按下不表,现在站在身旁,听方清宁将琴弹响。
*
从窗沿极目远望,是标准规格的操场,环住中央茵茵草坪。早时的琴声源头,应该就是这间教室。
许久没接触了,将手放在键上的刹那,方清宁有些迟疑。
然而黑白的方块,在回馈弹力的同时擎出了一盏阳光,像是怕生的小动物,仅确认他并无恶意,就讨好地舔舐起他的指尖。
短暂的生疏过后,一枚枚音符展开了纤薄的翅,流连翩跹。他为这久违的得心应手由衷雀跃,笑着抬起睫,看向一边的喻舟。
叮咚的溪水略一迟滞,化作细流涓涓,涉过坚固石壁。
“弹得不好。”方清宁说。
自谦了,喻舟说着也坐下来,食指连着试了几下,凑出段哆、来、咪,“仙官多才多艺。”
方清宁作势薅鸡皮疙瘩,“我不是——”想到那番胡扯他都难以启齿了,“好吧,我撒谎了,你先别拿这个打趣。”
可以,喻舟应得爽快,“所以,你究竟是谁?”
方清宁单手按键,练习了个刚才过渡不太自然的地方,喻舟悟性高,仿照着竟也弹出几个音。
“学过?”
没有,喻舟摇摇头,“只是看过不少版本对这支曲子的演绎。”
他的指甲修剪圆润,甲肉举在指尖,泛起梅粉质地的色泽。手指修长有力,倒是适合弹琴的一双手,方清宁想。他笑道:
“它是你最喜欢的纯音乐。”
他们肩比着肩,像四手联弹的协奏者,方清宁的尾指还未贴上喻舟,却被对方捉住了手腕:
“你很了解我。”他逼近一步,“为什么?”
*
徊风布暖,撩动轻软的纱帘,忽哗地高高掀开,要掉下时被喻舟另一手攥握成簇。剩余两扇窗的则翻转不停,将这一方狭小天地染成雾中的花。
喻舟定定垂眸。
屋外芭蕉阴满,绿意分映,他罩在辉煌的翡翠色的光里,一副笑意胜过玉山倾颓。
“想听合乎情理的解释,还是——”
“真话,”喻舟引导着,让方清宁被擒住的那只腕舒活放平,从侧面看,像是牵住了他的手心,“想听真话。”
仿佛舞步的主控一方,似退实进,以温风柔骨攻城掠池,诱他彻底沦陷。
在这件事上,十八岁的喻舟比方清宁认识的那个他做得还好些,仿佛与生俱来的有份未驯化的野性,唯独此刻,从克制的温雅中剥离。
“因为我来自未来。我到这儿,来看看你。”方清宁低下头,觉得心跳的声音太大,简直到了对方都难以忽略的地步,于是反客为主地扶住喻舟的手指,助着他摁出一句断章——
“你曾经共着一副耳机,分享了这首歌。”
*
那日恰逢阴翳连天。雷电劈开乌云,把雨墨掷向地面,路上没带伞的行人被袭击了个出其不意,狼狈奔逃着,踏出泥灰色滚浪。
图书馆内气氛也被搅散了,不少学生说起话来。
方清宁不为所动,在翻一本大部头专著,直到一根荧光笔冲着他的指骨敲了两下。
他捏住书页,困惑地眨了眨眼。
“适当休整。”喻舟提醒道。
方清宁有点强迫症,“这章就差三面了——”
“不是看久了发干么,眼睛还要不要,”用笔撬开他的手,盖上封面,喻舟不容多说地掩住他视线,“闭目养神。”
手可真长,方清宁漫无边际地想,透过指间的夹角看喻舟的脸。那道认真的神态锁住了他,将五指贴得严丝合缝,于是放大了掌心的纹路,像一个个夹子,拈着他颤动不止的睫。
阖上眼睛,别的感官却更加敏锐,一只蓝牙耳机被挂入左耳,撤开手前拂过耳垂。
簌簌雨声点缀下,潺湲的琴音如在诉说,心跳错了节奏,每一拍都勾出地火天雷。
“听了什么感觉?”
啊,方清宁睫羽扑朔,答非所问,“雨下得好大……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吧——”
“没问你雨声,”喻舟笑了起来,“问的歌,紧张什么。”
为什么紧张,方清宁想他未必不知晓原因,也不一定要自己现在亲口说出来。
“好听,”他说,“坂本龙一的。”
嗯,喻舟告诉他,“高中那会,每年年底打开听歌软件,这首都在我的榜一。风格十分治愈,当我焦虑或者迷茫时就总会听。”
方清宁睁眸,“这种时刻应当不多吧?”
喻舟以指和着节拍,在桌面上乍起而放,“但也会有。如果那时我有个学长你这样的朋友,或许能少些。”
方清宁也学他的样子,一只手凑上去,追逐着他跃动的指节,当喻舟探进他眼底,道:“那你就会错过一首好歌了,不是么?”
*
有些答案需要口头确认,有些事情却只一个眼神就能交付身心。
像莽莽飞雪里,他纵马扬鞭,闯进方清宁的视界,折来岭上白梅,道一句幸会,是倾盖如故。
*
“看来我们关系相当不错。”
“你是这样想的么,”听过去的喻舟评价以后的他,挺微妙的,“我高你两届,最近会一起约自习。”
方清宁三两句简单讲了下,尽管不是全部来龙去脉,喻舟理解起来已经足够。
“最近?”喻舟扎好窗帘,手一撑,倚在台边,“不是经常?”
将散乱的乐谱收拾,归位到前一个使用它的人放的位置,方清宁拿眼斜他:“之前的你对我可不好。”
仿若他说什么喻舟都会信,“我这么不识好歹?”
那是,方清宁唬他,“一见面横眉竖眼的。”
是吗,喻舟抱着双臂,伸脚勾了下凳子,“我想象不出——示范一下?”
干什么,就你高,方清宁瞪他,正预备沉下脸,一对视就破了功,“不行模仿不来——什么样儿你心里不清楚啊。”
喻舟站直了,度量着方清宁的神色,光线被截断,一半照着他头顶浮尘,余的成为灼热的阴影,敷在方清宁身前:“那我也太有眼无珠了。”
“哪有自个儿骂自己的,”方清宁笑道,“都是误会,早翻篇了。”
“总归还是我的不是。”他这歉不依不饶的,追着方清宁塞似的,“对不起,学长。”
他喊学长,声线还是少年的爽脆,却欺过半个身位,眼中星子流火万丈,每一道都是燎原辉芒。
方清宁退开寸许,手肘撞上琴键,划出心跳般的强音。喻舟扶他一把,在呼吸交织的霎那退开去,“学长,我还没问你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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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喻舟看,说方清宁是高中生旁人也很难起疑。他生得并不高大,脸只一个巴掌宽,那双鹿瞳状的圆眼便占据了相当的面积。
不过——
“……”喻舟合上琴盖,走到他面前,指着黑板,“你干嘛写在这儿?”
不正好空白么,方清宁看了看他的名字,满头雾水:“怎么了?”
喻舟无言以对,套在“方清宁”三个字上方的红伞图案越发碍眼起来,对着那两泓清澈的眼,败下阵来:“没怎么。”
三年一代沟这话也有点道理,他推推方清宁后背,“不是特地来看我吗,学校还没逛完呢!”
以最快的速度囫囵拾掇了下,他领着方清宁绕到另一侧去。
*
“每天的活动课,我就会到这过关知识点。”
这儿?方清宁看到救生通道的标识灯牌,在数字“5”后方漂起莹莹碧色。楼梯回旋折叠,扶手对侧是巨大的玻璃幕墙,被围杆切割成均等小块,“不吵吗?”
喻舟席地落座,在腰侧拍了拍,“你试试?”
方清宁一级级跳上来,温热的皮肤挨着他臂线。
云海似是与肩并齐,暖阳倾樽,薄薄洒下。几小时后就能遍烧鸿野,将万千瑰奇灌入,静坐其间,比透过机舱遮光板望去的所见,浩渺宏大得多。
喻舟腿肚已经在三层阶梯下面,竹节一般展着下肢,而新刷在扶木上的亮漆被全倒进了眸里:
“这里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他像是一个圣诞老人,不断掏着深不见底的口袋,要把他的过去全部赠予方清宁。
“这个篮球场,我们升旗的时候一站就是四十分钟起步,”他朝主席台呶呶嘴,一言难尽,“你瞧这构造,冬凉夏暖,相当感人。”
嘶,显然也勾起方清宁的回忆来了,“校长最爱讲,‘我再——’”
“说最后一点。”两人异口同声。
喻舟戏谑地形容道:“有次他发言完毕,我还得做国旗下的演讲,话筒都没接,底下下饺子似的倒了一片。”
中暑了吧,方清宁意兴盎然,“还要接着讲?”
“按理是,”喻舟挑起一边眉毛,露出个得逞的笑,“但我起了个头,就不出声了,闭紧嘴抖着话筒,校长箭步冲上来时,脸比日头还白。当天出了条规定,气温超过30度就在室内升旗。”
方清宁竖起食指,上下摇动,“虚张声势。”
喻舟倒同得了莫大的夸赞,笑得愈发开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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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影幢幢,林荫柳暗。方清宁拐得要犯糊涂,直到过了个转角,上下豁然,呈出一番崭新天地。
此处是人工搭建的花廊,拱门状的支架极目无尽,爬满了深深浅浅的芳香。马卡龙色的繁馥垂下,与流光缠络,像暗河上的灯盏,朝两人面庞前游来。
“好漂亮!”方清宁端平掌心,小步兜了个圈,“难道每所中学都有个这种花架?”
喻舟看他的发梢在风中跳动,“你们那也有?”
对,方清宁接住一片叶子,举在眼前,“不过长势差远了。这儿你也常来?”
从树叶椭圆的蛀斑中,漏出他晶亮的眼,同喻舟的笑闯在一处。
“嗯。”喻舟说,“趁体锻结束后的空暇来。大家都忙着抢球场,不会想到这。最适合听歌。”
他用另一只叶片拨了拨方清宁手中的,俩蛐蛐儿抵角般,“有天还不知不觉睡过头,误了半节课呢。”
新鲜啊,方清宁拦着高扬的笑:“有这么舒服?”
百闻不如一试,灰翳的人影覆了上来,少顷,耳廓被微凉的铜片一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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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止川行,风禾尽起。时间的刻度在当下更为可感,指尖相触,入木三分。
瓣蕊如雨,伴着熟悉的曲调,于吹拂间旋舞。
“要是这三年里,能跟你分享我的秘密基地,”喻舟说,“就不怕耽搁课程了。”
方清宁快要溺在他簪星弄月的眸底,听罢弯起了眼尾:“说不准。放任你出个丑不是也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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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以后,似乎所有人都会不可避免地,以槐安一枕,怀念那段回不去的青葱岁月。
此前方清宁未曾细细想过原因。
再次遇见这般年纪的喻舟,他明白了答案。
将时钟倒带,如若真在此间恰逢,每一帧暗没天日的无涯学海,恐怕都会镀上熠熠辉光。他会清醒地看见这份欢喜聚沙成塔,也或许是无数个运动场上递不出去的矿泉水瓶,融冰后沁出的水珠,慢慢都能汇成一条小溪。
倘使彼此相知,那么,多年来梦里模糊的身影会具象化——
那该是喻舟置身廊下,睡颜恬静。云影同天光悠游经过,葱茏的绿意和明媚的花光织成一段瑞锦,在他的脸孔沉浮。又像那绸面终归有些扎人,他睫羽翻飞,似醒非醒。
而方清宁不敢惊扰,只是扬着唇,动容地望尽这一切,用一本书护在了他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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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翘首盼着我出糗啊,”喻舟听完,点点头,用胸有成竹的语气推测道:“想来,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除了有目如盲,还挺装模作样。”
方清宁失笑,状若无辜地说:“瞎猜。”
嗯?喻舟摘了耳机,晏晏笑道:“那我是个什么样子?”
“剧透啊?”
“想听。”
方清宁主动拿过充电仓,将整副设备装好。其实这些喻舟未必不晓得,冬夜的“预言”,早间的蓝图,定已历历在心,之所以再三发问,还是出于惴惴的期待。
倒像个邀功的小朋友。
“君子如风吧——你可是很多人的楷模呢,笑什么,再笑的话,待会你拿铁锹也撬不开我的嘴了,”方清宁板起脸,却被一双笑眼衬着,收效甚微,“学业啊生活上啊样样在行,对了,你歌唱得好听,酒量酒品优秀,连打麻将都擅长!”
喻舟托着下巴,“夸张。”
他脑袋微侧,看着。对方不假思索地作出评价,水色润泽的唇一张一合,语速飞快地动着,碰上了他这两个字,不满地撅起,像极了一条把尾巴甩到他脸上的小小锦鲤。
“骗你是小狗行了吧?”方清宁无奈,而且这种话说出来,感觉自己的智商都降低了。
喻舟佯作纠结,叹了口气:“不是不信啊,我很渴望凭‘一身本领’结交朋友的——可是你看,我像是会这些的人么?”
方清宁不明所以,顺口接道:“不会就学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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