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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很大,有种不顾一切的急迫,方清宁从未见过喻舟这般。心中的徘徊被震得粉碎,当即抬起头,于刹那间锁住了他的目光。
后来再提及,方清宁诧异于喻舟的记忆,宛若硫酸纸上一笔一划的临帖,细枝末节都能在描述中等比复刻,而喻舟只是欣赏他的面红耳赤,温柔地唤他,说,“我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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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一路近乎是小跑着来的。
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八年,一草一木无比熟悉,为了加快速度,开车期间抄了所有知晓的捷径。
但当在站口被挤得左支右绌时,喻舟发现他对此也还是陌生的,否则早就该一眼找到方清宁。
幸运的是他没让方清宁等太久。
在一幅巨大的广告屏前面,喻舟看见那个身影,脱口而出的不再是常用的称谓,而是他藏了许久,于万籁俱寂里曾千万遍呼唤的名字。
对方一下子掀眼,望了过来。
方清宁做表情有些滞后,似乎刚才只是条件反射,眸子痴痴地瞪圆须臾,受不了地微微眯着。
喻舟也觉得光线过分刺眼,无论是自透明方顶投下的阳锐,还是方清宁身后屏幕的荧斑,都将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蜉蝣物质托起的,则是那人沁着汗的脸。
他脸颊微微红着,像吸饱了水分的蜜桃,双臂抱着一个包,冲喻舟露出一点局促却莫大欢欣的笑容。
包瘪瘪的,压在胳膊下面,突出一个硬角,正抵着下颌,显得他瘦削,又万分柔软。
方清宁穿着长袖衬衣和绒线的米色马甲,可能根本来不及万全准备,第一时间向他奔赴。来去之间有路人投来奇怪的一瞥,但在喻舟看来没有比他更勇敢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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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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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尾语气词被撞飞的同时,他却整个儿完好无缺地降落在了喻舟怀里,对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拥着他,方清宁却不觉得痛。
他起初以为是炸开的心跳掩住了其他的感官,可随着渐渐平息,前所未有的宁静擒获了他,方清宁才明白,那是因为终于见到了喻舟。
第30章 “你比我以为的,更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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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相貌上佳的大男生这么视若无人地拥在一起,自然惹得不少过路者好奇一瞥。
更多人则是被列车广播扩起的声波拍打,向四面八方聚作朵朵白浪,攒成无数道天然屏障,让他们在飓风的风眼中挺过浩劫,像凿出了一片碧水蓝天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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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用了很大力气。
手指屈成直角弧度,指腹严丝合缝嵌在方清宁肩胛。似乎是一根绳当中将他系紧,让情绪的口袋满胀到高高鼓起。
那种绷直的触感带来了痛,也无比真实地确认了他的活着。
方清宁哄劝一般地用手心轻轻拍打着喻舟的后背。对方将下颌俯落在他颈窝,良久未语,只是尽力地调整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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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遭遇过夏季的雷暴,常是东边日出西边水迅,来得快去得也急。亲人的陨落却并不如此。
那更像是绵绵无期的回南天,一切都在濛濛跳珠中受了潮,于是每次梦醒摸到被水汽浸润过的被褥,想到对方已先行离开,都会在心底下起一场雨。
他信守诺言,撑起了伞罩住喻舟,迎面是烟霏露结。或许外面的天空仍旧遥远而未知,至少在伞下的这刻不可能再风雪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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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满心的欢喜,但方清宁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宁。
等喻舟平复下来,他松开手臂,从喻舟怀里撤出,转而去拉喻舟的手。
这么温暖的天,他又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脸上都染着热度,掌心一层薄汗,却是冰冷的。
方清宁将拇指搓了搓那三道清晰的纹路,体温一点点漫过去,满笑地望着喻舟。
“热不热?”喻舟终于能正常吸气吐气了,可他好像丢掉了能言善辩的口舌,笨拙地问道。
是有点,方清宁说完,伸直了另一只手,冲他晃了晃拎着的包。
就是方清宁惯用的那个,侧袋放大容量水杯,拉链内里瘪瘪的,方才被压得更平,可能只有几件错季的衣物,还没杯子重。
喻舟顺手接过。
“我都没带什么……”方清宁也有点局促。
喻舟注视他含笑的眼:“怎么没带?”
啊,方清宁被一路从额头烧到脚趾,两人并行下了台阶,他就放开喻舟,偏过头,“别,别瞎说。”
喻舟的手又追上来,恶作剧地挠了两下,在他忍不住弯起指节的刹那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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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是火车在头顶碾过轨道,骨碌碌是行李箱的滚轮接二连三在地面滑行。
人海川流不息,一阵风掀起,灌满整个地下通道,吹起方清宁的碎发。在面前屏幕熄黑,前后两则广告衔接的间隙,他看见两人的映影,十指相牵。
手指下意识挣动,被握得更牢。他一抬眼便和喻舟的影子相视,笑了笑,干脆不再躲避,转眸接住喻舟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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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状态其实算不上好。
这是当然的。他车马劳顿,作息颠倒,又逢此变故,熬得眼睛布满了血丝,下巴也长出些微的青色。
他平时注重形象,此刻风尘仆仆,是少有的狼狈,因为一段距离的跑动衣衫也被热气蒸乱。
如果有得选他必定不想方清宁看见这副模样,感觉视线合拢到身上,喻舟自嘲地笑了笑,“挺丑的吧?”
方清宁否认得坚定:“没有。”
他脑袋斜着角度,似乎思绪摇摆,喻舟看到他牙齿磕了下嘴唇,飞快地眨眨眼,定了决心般抬手帮喻舟掖平后颈翻折的衣领。
明明昨晚才视频过,但他带着怯意的笑比偌大车站里所有的事物加起来都要生动,喻舟没办法移开目光,想起来,他们确实有好几日没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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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要处理外婆的身后事,忙得兵荒马乱,跟打仗没什么区别,”喻舟领他往停车场走去,“说实话我不愿意在你面前显得太无助,但是你来了,我觉得这是当下最幸运的事。”
“嗯。”
方清宁只是应道,克制不住地扬起脸,眼睫也在乱颤。
他有一肚子话要说,脱口之前,又被这种道不明的氛围封缄。
他能感受到喻舟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或许是由于场合不对,也可能因为讲出来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他的左手还攥在喻舟右手里,喻舟背着他的包,像购物时总是自觉接过重物的那一方。在人潮中与无数旅客擦肩,紧牵着手也不显得怪异。
方清宁看到结伴的情侣,亲密地偎依在一起,也有母亲携着子女,顽皮的孩子总爱挣脱开去,没跑几步又被戴在腕上的手环拽得驻足,恃宠而骄地埋怨。即使是单独出行者,也因目的地有人守候而步履加快。
他们汇入其中,是同样平常的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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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过去还要时间,”喻舟说,“先去吃饭。”
方清宁问:“去殡仪馆吗?”
喻舟在看导向牌上各家饭店的名字,可供选择的不多,闻言道:“假如你肯的话。”
好,方清宁说。
“能见到你,外婆会开心。”喻舟低声道。
他唇角抿起,室内室外的光铺到眸底,过分晶莹,比满月银盘更甚,那种辉闪让方清宁如沐幻彩,几乎讲出“随便你带我去哪儿”的话。
方清宁面上一赧,挠了下喻舟手心,“我不饿,要不走吧。”
他明白对方还有许多事务等待处理,但喻舟对此十分坚持,“只吃过早午饭,怎么会不饿?”
方清宁看到出口边上有家罗森,便道:“那去便利店买点吃的吧,你请客。”
喻舟温和一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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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森的货品种类齐全,冬季最受欢迎的是关东煮,方清宁探看着分隔器里冒泡的汤汁,热香扑湿了眼帘。他后撤半步,对喻舟遗憾道:“好烫,不吃了。”
反倒是冷柜中一排排饮料令他发馋,拉开玻璃门,纠结着挑了瓶,“就这个,无糖的。”
可乐的糖度区分就是欲盖弥彰,但喻舟才不会跟方清宁说这些。对方将瓶身沁了下脸,舒缓地呼出一口气,唇略略干涩,吐着小截舌头,聊胜于无地濡了濡。
喻舟折返到收银台,先行付了可乐的钱,再拿上个小篮子,“喝吧。”
方清宁小声欢呼,拧开瓶盖,碳酸翻滚出绵密的气泡,将欣悦顶上眉梢。
“我那天跟陆可妮还有柳灿去买零食,”他边说边选,“她们推荐了一些,很不错。”
篮子立即就被填了三分之一,喻舟跟着方清宁移动,“刚才说不饿的?”
方清宁抓着一包薯片,装腔作势地认真思索了会儿,矢口否认:“谁啊,记错了吧?”
喻舟憋笑,从鼻腔迸出一声尾调翘起的“哦”,肩膀都在不停地抖。
有什么好笑的,方清宁恼羞成怒,威胁却没震慑力,“你别太过分!”像偷吃被抓包,行为也幼稚化,他懊着瞪喻舟一眼,踮脚想把东西放回最上方的原位。
喻舟神色一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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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闲的店员在和对面商铺的人热火朝天地聊着,分贝十足却也听不清楚。
挤进耳蜗的有太多声浪,尤为尖锐的是理智断裂的铮鸣,每一根弦崩开时都会产生强劲的反作用力,将方清宁的心悬到半空,晃晃难着。
他以为自己会摔得很难看。
身形顷刻稳住,晕乎乎调个方向,腰间掐上一只有力的手。岿然不动的货架像一棵霜松,只抖下扑簌簌的雪光,灿白得叫方清宁忍不住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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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左手挡在凹凸不平的货物和方清宁微弓的后背间,喊他:“学长。”
唔,方清宁不明就里地看着,又像有什么直觉,碎琉璃般飞快地自心底折射而过,“有事说事。”
他是不耐痒的,腰侧几乎可以感知到喻舟五指的形状,像他变作了一把琴,在喻舟掌中奏出五音六律,连魂灵都共振。
四周太亮,方清宁无法好好对焦,斜上方的电扇呼哧哧运转,高速旋动的叶片似乎把他的紧张削弱了一点点。
喻舟将指端描摹他眼窝的轮廓,拂过黛色的眉峰。
“这几日又忙得没好好睡,”他轻柔按压着,一路转到眼下的嫩软处,“喏,都沉了乌青了。”
哪那么夸张,方清宁有些目眩,揪住喻舟身前的衣物,辩白却聊胜于无,“我每天都有坚持滴眼药水的好不好。”
是是,喻舟马上接他的话。
手指仍自流连,划过睫尾,如同彩翼的蝶吮吸着花蕊,“就知道你会这样,我应该做好监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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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装错季的分明是他,喻舟的体温却比方清宁要高很多。
方清宁先受不住,视野迷蒙地,胡乱动着手臂,被喻舟捉住腕部,搭到颈侧。
“不过我不准备道歉。”喻舟垂眼,然后整个身倾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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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的置物架,平行亦有错葛,仿佛在迷宫的深处,一切行为都有了庇佑。也让方清宁生出些诚挚的,秘而终宣的勇气。
喻舟只是蜻蜓点水地印在他的眼皮上。
“喻舟。”方清宁叫他的名字,细小的火花在脑海炸开,心绪变得混乱,连嗓音都像一支化了的雪糕,轻软绵甜地淌出汁水。
他自己也发现了,难堪地移过眸光,又纤声道:“喻舟……”
喻舟比他更高,投下的影子将方清宁全部圈住,这么亲密的姿势,两人的腿根本无处可放,方清宁动了动,对方正好着力嵌了进来。
“方清宁,”喻舟的声音失去一贯的自持与冷静,像是先前就满溢的情绪再也不能克制,在最后一刻,仍然低低地问他,“可以吗?”
他说不出话。
再次阖上的眼,随着扬颌,嘴角微微上翘,却已经给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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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许多渴望,一一证实为最幸运的慈悲愿,当下比幻境来得更美妙,更明丽。舌尖与舌尖进退翩舞,唇齿自然地张开、拢和,方清宁要喘不上来,隔着睫翼上薄薄的水汽,看见喻舟专注的神情。
“真的没拿错口味吗,”喻舟笑着揉了揉他的脸,“什么可乐,也太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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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在一起了,坐进车里,想到唇上残余的触感,方清宁尚且有种恍若隔世的心情。
却也前所未有的安定。
至于梦中那个喻舟的“嘱托”——他还是对未来的自己不够了解,重逢的第一时间,方清宁便晓得没必要流于形式,喻舟的心意都快要从眼底涌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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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插好钥匙,觉察到方清宁堂而皇之的注视,“乐什么呢?”
方清宁被颊边的笑浸着,一面摇头,一面朝后边缩,“没有。”
“不信。”喻舟伸手,并未做什么,反而因为方清宁躲闪得如此迅速而怔了一下,接着肉眼可见的开怀,“傻。给你系安全带。”
他全身倾注,扯开适当的长度,经过方清宁的肩,在胯部定住。
喻舟做这件事情好细致,呼吸温热地绕着方清宁,因为用的时间较长,下巴摩挲过侧脸,扎得他毛绒绒。
让方清宁想起上一回坐车,差点把喷嚏涂给喻舟,他痒得有点受不了,一手撑开喻舟胸膛,“——行了。”
喻舟呼出智能导航,把着方向盘,“开点窗?”
都行,方清宁蹙了蹙鼻子,他刚以为是错觉:“是用了什么香薰吗?好闻,就是太淡,快散了。”
“我妈买的,她跟你一样坐久晕车,”喻舟看来也没忘掉上次停下买药的事,留意路况,道:“在前面柜子里,你找找。”
方清宁拿到,拧开瓶盖,按了两下泵头,满足地长长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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