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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三十,怀中的猫忽然蹿下,方清宁正弯腰准备捞起它,听见门被推开,接着服务生上前询问。
也只用一眼,他认出喻明博。
男人穿了一整套西服,偏长的前衣和廓形裤,是和餐厅非常相衬的法式风格。
喻舟的父亲在通电话,保持抬臂的动作,自然的光线便汇到他腕部上方的袖扣。钻光闪烁,将缀在胸口的白花也染成了扎眼的宝蓝色。
他保养得当,看上去仍值壮年,对着另外一头,冷静、有条地下达命令。
方清宁发现,喻舟有他那样薄而立体的唇形。然而喻舟嘴角微翘,不做表情也像在笑。
对方却似是不把大多数的人和物看在眼里,勉强收进视线,也要带上一番探究,笑还是不笑,两片唇都仿佛是锋利的刀,直直地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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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进展,形成文字发过来。”喻明博道,“回头说。我在我儿子这里。”
他刻意在“儿子”两字做了重读处理,快速、全面地扫视一圈,拉起裤褶,落座道:
“地方不错,有些店乱糟糟的,怎么说话,”他接过菜单,喟叹着,“咱们也有阵子没一块好好吃个饭了。”
他定完酒,往下松了松领带,“在看什么?”
喻舟收好目光。他阻止了上菜,让“再等会儿”,注视喻明博,道:“今天找我,有事吗?”
吃完再说,喻明博笑道。
喻舟还是看着他,说,“何事。”
他不再浪费口舌,切入正题:“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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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喻明博的认知中,路永远通天明敞,只要穷尽办法坚持走下去。
接手殷家部分生意后,他嗅觉灵敏,不久完成了名下公司的转型,脱出制造实业,将资金集中到互联网这片前景未瞰的蓝海。
短短五年,公司的触角已由最初的社交工具延伸到方方面面。
而在经营不善和时代冲击的影响下,殷父折戟,喻明博及时走动一番,便购入了足以掌握权柄的股份。
殷家剩下的资产,支撑岳父母颐养天年已是绰绰有余,至于殷樱,喻明博终日奔波,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时过境迁,迅如流沙。喻舟成年的夏天,殷樱提出离婚,协议书由她本人拟定,名字提前签好,每一项条款都规范、合理。
他想起来,殷樱学的是法律,他还百无聊赖地旁听过,那些条例每一个都叫人昏昏欲睡——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喻明博毕竟是慷慨的,他已然得知殷樱在筹划开一家律所,这个年纪,堪称天方夜谭。
他拿眼在屋里巡了一遭,推过那些一尘不染的旧家具、熨烫平整的衣装、丰肌弱骨的插花,推过这方坐井观天的宅地,最后推到殷樱脸上,像在看画屏上的一只鸟雀,说他愿意补偿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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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樱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不必。”
喻明博记得追求殷樱时,带她去吃路边摊,她新奇地把每道菜都尝了点儿,每个都赞不绝口。
这些东西喻明博通通索然无味,他暑假经常去夜宵店打工,清楚那些呛人的油烟,长期熏染是洗都洗不掉的。有次躺下休息,空气里总有烧烤若有若无的味道,喻明博又起了身,在水下一直搓到皮肤发红。
殷樱用牙尖轻轻撕下竹签上的肉块,明眸善睐,解颜而笑。看到她的模样,喻明博想向穹空抛出许许多多疑问,譬如命运的天平,何不在出生时就多向自己倾斜一些。
成王败寇,此后多年他都警醒着,用这四个字不断躬己、耳提面命,并认为他显然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直到这一刻,对方静若止水的眼光合拢来,喻明博兀地生出几分如坐针毡的不安,好像又输了一子,退回到少年时那个浑身油烟的躯壳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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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明博列出他对喻舟将来的安排,这些话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反复排练过。
“你觉得如何?”将甘冽的酒液饮下一口,喉间却仍莫名发干,他又在脑海过了一遍,逻辑也好,人情也罢,都是无懈可击的,“化学专业的出路太窄,你需要更高效的成长。”
喻舟仍然一动不动,与他对视时,喻明博宛如再次回到那天离婚签字的当场。
喻舟的眼形略长、稍细,笑时如鹊尾招展,当下一言不发,比圆眼的人更窄的双眼皮便压着。他的瞳如此黑,两轮里的亮色,清晰地投出喻明博的影子,像是山涧里的水,透着凉薄。
喻明博曾在喻舟的脸上找寻,相比玄之又玄的血脉感应,他认为视而可见的皮囊才算直观。
可惜的是,喻舟五官处处镌着殷樱的标记,却稀少显示出他的造化。
喻舟太不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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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解决,就是让我进公司?”
“肯定不是直接接手,”喻明博想,这是必须预先告知的,“先去事业群,等做出成绩,你也熟悉了,我再带带你——”
他估计喻舟被说动了。因为他不再防贼似的紧盯着,垂下眼帘,如同认真思考。
一只装饰用途的沙漏拓着桌布,沙子缓慢下沉。喻舟伸手翻了个个儿,说:“四年前,我跟你说过我的规划。”
“你哪怕读完博,”喻明博不以为然,“也是去药厂,再好不过留校。当初喊着要用国产药推进医学发展的是谁?我手底下投了好几个制药企业——扑在实验室,赌着不知输赢的未来,还是做明朗局面中的操盘手,孰优孰劣,你分得清。”
喻舟只觉无话可谈。
他笑出了声,一种报复的快意在喉间翻涌,“不是我那个所谓的‘弟弟’不学无术,你唯恐后继无人吗?”
喻明博啜了口酒,道:“待我百年,不都是你们的么?但喻舟,身份是自个儿挣来的,不是继承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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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着那种他厌憎的、自认洞察一切的口吻,好像喻舟的意志从头到尾都是一张笔迹稚嫩的答卷,由于是小孩子的打闹,满分也不过尔尔。
但喻舟是记得的,他的试卷上从未有过喻明博的签字。
对小时候的他来说,父亲是一道没办法作答的名词解释题,在需作用途时,便会变成一张画皮,抖一抖,披在喻明博的身上。
二分之一的生物基因,只是副皮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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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喻舟说,“我和你不可能有一致的观念。你不孝、不忠、不负责,第一要义始终是自己——你的想法重要,所以别人的都一文不值,你主宰你曾经的妻子,现在又想要操纵你血缘上的儿子。”
他的理想、抱负,他将怎样一步一步绘制蓝图,自有他人来听。那才是他的知心人。
“等你老了,或是生病,”喻舟站起来,心平气和,“我还是会照管你,因为这是必定履行的义务。至于我想如何、要如何,就不劳费心了。”
他告诉喻明博账会结好,因为这是母亲委托人的店。
殷樱的事务所在业界已有金字口碑,当然,现在和他丝毫无干了,所以也不必知会他。
“先走一步。”
喻舟来到方清宁那儿,见他起身,便十分自然地与方清宁十指相扣。
方清宁并不挣扎,有时,衣料会蹭一蹭他肩侧。
喻舟听见方清宁在耳畔低声说话,像一片羽毛,挠得耳尖微微发痒:
“你别在意。”他勾勾嘴角,目中坚定,“喻舟,你是对的,他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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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的手尺寸宽大,能把方清宁的全部裹住,每一根指更是强势,径直楔入掌缝,走到车边,依旧没松开。
方清宁还是担心,说:“我开车吧?”
没事,喻舟拉了车门,取出牵着的手,按住方清宁肩头。
方清宁始终留意他的情绪。
幸好,彼时的龃龉没留下什么,倒似无关紧要的一二气泡,浮沫飞快蒸腾,江面恢复平坦、光滑。
两人眸光相撞,喻舟一怔,于是笑开,刹那月升平湖,漪潮卷波,这个神情一下子就变成方清宁熟悉的他了。
车内散发草木的青嫩香气,是专属他们的时刻,宁静又柔软。窗户半开,不远处街道恰恰洒了水,一些光珠逗在喻舟轮廓,每一颗都是须弥芥子,安静地折射着小小的、七彩的虹。
“虽说不想和他吃饭,”喻舟眨了眨眼睛,“但还真是饿了——我记得附近有家不错的小蛋糕,走吗?”
那太“投我所好”了,方清宁笑起来,“待会多买点,给阿姨也尝尝看。”
第33章 一万次的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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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下葬的这一日,本市有明显降温。
依照风俗,直系亲属需要守夜。
方清宁独自在房里休息,绷着根弦,几乎在床榻微微下陷的刹那猛地睁眼。
“转凉了,”喻舟扯平被褥,拓到他身上,探了探方清宁额角,“睡不着么?”
他掌心蕴着股令人安心的檀木香,方清宁留恋地去蹭,嗯、唔着像含了口温吞的白水,“累不累啊——”
有点,喻舟诚实地说,一面又不住地笑。这手感,和柠檬翻起肚皮撒欢时简直一模一样。
他朝方清宁躺的这厢挪进来几寸,“你睡,我也眯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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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喻舟哪个时候走的,方清宁也没印象了,正洗漱着,喻舟开了门。
方清宁净了手,拧开盖子,在喻舟的牙具上挤了细长的一条,后撤半步,注视着镜中在做晨间清洁的对方。
“看我干什么?”
方清宁的发质偏软,服帖地一笔勾出面部轮廓,眸光因闪躲而向下涂抹,将濡湿了的唇映得更加红润。
“黑眼圈,”他别开脸,指腹揉了揉下睑的位置,“回去把手头的实验分我部分,你调整一下。”
喻舟说“好”。
他们确认关系以后,在一块最舒服的一点就是从容坦诚,好像情侣间的磨合期被直接跨越了,浓郁的欢沁却蜜糖似的,全化开在空气里。
喻舟应完,头转过来,噙着笑,却不动了。
方清宁像摔进一场高热中,抬起手,合拢五指,揪紧了身前人的领口。
他试探、又坚定地往下拽了拽,脑子烧得混沌,眼神却清白。
“牙刷完了,”他小声命令,“可以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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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会上方清宁没有和喻舟站在一起。感觉到喻舟藏在袖子下、团住自己掌侧的力度,他回握,继而松开,退到后排的宾客中。
进行至瞻仰遗容的流程时,方清宁才看见喻明博。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眼扫过棺椁,漫无目的地四处周游。
方清宁走到正对面,好似与他交接在一瞬,但到底任何事情都没发生。一众老少依次穿过大堂,向下一个场地走去。
或许是等待焚化过于煎熬,方清宁视线动了动,有所察觉地降落在喻舟的面颊。
那对眸光漉湿,仿佛宽叶灌木在雨天摇下纷纷零零的水珠,喻舟张唇,并未出声,但方清宁确信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尽管两人没有公开关系,方清宁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喻舟。”
嗯,情绪潮涌被压下,喻舟平静地点点头,见方清宁在看他手里的东西,说:“这是外公当年给外婆的聘礼。”
是一把拦腰斩断的木梳。喻舟解释道:“夫妻中一方离世,必须将具有纪念意义的物品破坏,意喻截断联结,另一方才得以好好生活。”
梳齿上逗着桃木色光泽,喻舟递来,方清宁轻轻摩挲。
“外婆井然有序地主持了整个葬礼——直到负责超度的师傅损坏了它……”喻舟笑了笑,“他们一直十分相爱。”
那现在他们又可以一起生活了,方清宁说。
喻舟说“是”。这时殷樱唤了他,喻舟便把梳子装进盒子,与老人最后的证明一道奉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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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血色比早时削减许多,纯黑西装勒出剑锋一般的苍白,爬山的途中几次神情空荡。
但被剜掉的会一点点重新填补,像烧作土灰反而馈赠肥料的原野,青草再次蔓过坡顶。对此方清宁满怀信心。
转凉的天依然漂亮,大朵云彩在冰面上游走得飞快,人抬头如同隔着透明橱窗看展品,琳琅且洁白。风中有线香娉婷的余味,伸出手,拨弄着灌木,挺直了背复而将腰弯低。
方清宁与喻舟伴着殷樱,从山的另一面返回。
前面又是一个新的阶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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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给你张罗辆车,”驶出泊车位,殷樱道,“不然哪要绕这一趟——清宁要歇息,你也几天没怎么合眼了。”
“我不困,”方清宁说,“阿姨,您注意身体。”
我精神着呢,殷樱乐呵道。
正在转方向,惯性下喻舟身体冲方清宁偏过来,潮热的鼻息如风在弦:“对,她是女强人。”
殷樱笑了:“谢谢夸奖哦!”
妈,前面停一停,喻舟等稳了便拉开门,“我在宾馆前台存了东西。”
后备箱装了背包,方清宁脚边安置着喻舟一些个人物品,他一面清点一面回想忘了什么。
喻舟来得飞快。殷樱瞟了眼,把车窗摇上去,道:“咦,哪儿来的花?”
她解开安全带,作势就要接,喻舟近乎往回夺了小半米,说:“我回去给您插客厅里。”
“行——又没要抢你的。”殷樱话中夹着疑惑的无奈。
看得出她极其爱花,殷樱叮嘱了几句摆瓶的注意事项,并要喻舟拍照给她确认,倒也未对花的来源刨根究底,将目光移到前方路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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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超小声地,“这么一大束,我让你留客房了啊——”
“不怕,”喻舟有样学样地跟他咬耳朵,“再说了,这可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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