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能进厨房,殷母想,但这样生活化的场景,回南方后喻舟更没机会接触。于是她欣然允行,只格外留心些刀具的位置。
喻舟饶有兴致:“那是?”
“窗式换气扇,用来排出污浊油烟的,”殷母说,“款式挺旧了。”
“这个呢?”他钻到桌前。
是做饼干的模具,她圈住他的肩,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又抽条了一大截。殷母索性告诉他全部的流程,从揉面、发酵一直到造型、烘焙。
老宅空间不大,喻舟面露踟躇,既想一睹为快,又不愿影响祖母施展,见她手上不停,有些退意地站回到门边。
“小舟,”殷母瞧了出来,“晚上吃甜豆行不?”
那是她的拿手菜了,喻舟应着“好”,不受控制地舔了舔上嘴唇。真希望看到他更多的、孩子气的一面啊,殷母心中喟叹,叫住他:
“那你帮外婆剥豆子吧。”
“嗯!”他几乎是即刻雀跃起来,接过碗和装豆子的塑料袋,坐在小板凳上。
殷母娴熟地塑出小熊饼的花样,眼却朝向喻舟,看他后脑略长的头发软软覆住颈处的皮肤,躬着背,腿在地上交替踢着。
他先是几分笨拙,继而熟能生巧,掰去豆皮,用指甲挤出一颗颗豆子,耳朵竖着,三心二意地总想看看外婆这边的进度,不时忙中出错地骨碌碌滚落几颗甜豆,便满地拾捡。
他的脸被阳光洗着,像一颗鼓囊囊的、试水饱满的甘橙。
“好咯!”
喻舟闻言便候在跟前,收腹憋气,瞪大了的眼牢牢盯着烤箱。直到灼耀的照明灯熄灭,殷母戴着手套取出,他伸手就拿,烫得一缩身,拨弄着耳垂。
一面承着祖母“当心”的叮咛,一面把点心盒揽进怀里,他扬着声:“我去楼下玩会儿!”
在重新卡住前,锁舌将午后的一缕清风送过厅堂,窗沿的铃铛发出悦耳的絮语,殷母翘首望去,看见喻舟步履轻快地奔向前坪。
*
“你又来晚了!”
喻舟局促地点头认下,一只鞋鞋底划擦着地面。方清宁手撑在身体两边,坐在单杆上,两条腿一来一回地晃动。
“你别生气,”喻舟觉得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拙笨过,“我带了你最爱吃的饼干。”
掀开盒盖,他又竭力举高手臂往上送了送。方清宁倾身一探,双眼舞着小团的火苗,唇角刚勾就耷下:“这还差不多——”
小心!心跳好像擂在了耳膜,见方清宁重新稳住摇晃的身形,喻舟神魂未定地,“你怎么上去的?”
就这样,再那样呗,方清宁打着马虎眼,表面似乎仍恹恹地,不大想搭理他,却不住咽着口水,觑那盘饼干。
喵呜——
喻舟惊喜地蹲下,“你也来啦?”
被取名为“柠檬”的小奶猫穿行在他脚边,熟练地画出几个“8”字,在喻舟变成蹲姿后亲昵地抵住他的手背,从耳尖一路蹭到下巴。
“又长了一截。”
小猫嘛,一天一个样,方清宁习以为常地回道。
谁知柠檬也是个闻香识货的,嗲声喊了几句饿,就用嘴去逮盘中的食物,哪怕喻舟占着高度优势,也不依不饶地用指爪勾住他裤腿。
这下变成方清宁急了:“你也太没良心了吧!出门前我刚喂过你罐头,现在还跟我抢?”
看他要下来,喻舟忙道:“我接——”
不用!方清宁一跃而下,衣裳的后摆船帆般扬起,轻轻巧巧地点在地上。喻舟刚松口气,却见他面色一变,好似忍着痛,向前踉跄一步。
飞快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圈住对方后背,略略矮的身形,却正好把方清宁接满怀中。他正要问清情况,方清宁以迅雷之速夺走了他本就没用力相顾的饼干盒,哈哈大笑着闪到了一旁:
“你太好骗了吧!”
*
逐渐向西的太阳倚着一角天幕,像极了溏心的鸡蛋,被刺破后汩汩染亮每一枚光针。
方清宁坐在花坛前,一潺一潺的日光从发旋淌到额头,眉眼,鼻梢,涡在他咀嚼时鼓圆的两瓣面颊上。
“好吃吗?”
丹呜蓝(当然)——方清宁含混而急促,三下五除二地咽掉这口,把糕点盒塞到喻舟鼻子底下,“你也吃呀!”
喻舟捻了块,轻轻咬下一角,几乎是入口即化的酥脆,香浓的蛋奶气息在齿间炸开。
你外婆真厉害,方清宁夸赞着,因为喻舟的食用“良心安宁”了不少。他不住将盒子在喻舟眼皮底晃悠,又时刻关注着余量,咔嚓咔嚓地动着腮帮子,简直活像只贪得无厌的小松鼠。
“我不要,”喻舟反向推了推食盒,敛腹提气,装出一个嗝来,“刚才已经饱了。”
“好啊你!”方清宁佯怒,“吃独食还好意思叫我等你这么久!”
他没什么力气地踹喻舟一脚,喻舟含着笑意,从他先前摔伤、已然结痂褪疤的膝盖,向上理过浆洗得雪白的衣领,看进方清宁眼睛。
两人对视着,先后笑出声来。
喻舟点了两下自己侧颊,对方不得章法地眨了眨眸,于是他伸手拂去方清宁嘴角的饼干渣,问:“待会去哪儿?”
方清宁自信满满:“跟我走就是!”
*
那天过后,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拾来的小猫也有惊无险,经过基础检查,只有轻微的猫藓,被正式编入方清宁的家庭成员中,每天都有新变化。
喻舟这才发现,有人分享的食物最香,而原来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周围,藏匿着那么多个“秘密基地”。
有用各色粉笔画好房子用以玩跳跃游戏的水泥地,捉迷藏时临近灌木丛、所以最方便躲在它背后的香樟树,连站在天桥上,车灯迅速地闪过,数着一辆辆特定标识的车辆,这样的游戏都很有意思。
正吃得差不多,方清宁竖起耳朵,听不知哪家的电视机传来的声音。
是我最爱的动画片!他一脸兴奋,手舞足蹈地跟喻舟描述起剧情来。
天空在靠近太阳处最白,宛如渐变的透明水彩,在最东边呈现出一种纯粹的宝石蓝。温热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把天幕的颜色摇下,柔软地盖在方清宁的脸上。
“那我们后天去你家看动画片吧。”喻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说。
*
傍晚时分。
喻舟难得举止鲁莽地撞开屋门,“外公外婆,我忘记时间了——”
小舟啊,快进来,殷母和颜悦色地招呼道,“不碍事,我是等你回来再炒菜。”
“嘿,好球!”殷父欢声喝彩。
屏幕上切换到成功射门的慢速回放,殷父恋恋不舍地放下脚,冲喻舟挤挤眼:“我去厨房帮忙。”
将鞋子整齐地码在柜面,喻舟坐到沙发上。
老火靓汤的香余味悠长地爆开在空气里,接着是锅气烹起的一连串馥郁。老人窃窃相语,姿态亲昵,有时笑声会漏出来,让喻舟感觉这是他俩近期最是欢愉的时刻。
直至来到餐厅,喻舟才发现桌上摆的菜肴远超过三个人的饭量,不仅如此,还有几道耐储存的、新鲜出炉的小点心,酥皮上镌着动物图案,很是耗费心神。
殷母笑眯眯地,“小舟,这些要记得和好伙伴分享哦!”
喻舟怔然,一时没能回神,呆呆目视殷母。
这孩子,殷母将搭在眉边的鬓发拨到耳后,垂眼莞尔着,拣了一只虾剥好壳丢进他面前料碟:“快趁热吃——”
我给你弄,殷父一撸袖管,急哄哄献起殷勤来,殷母假嗔着斥了他句,两人笑了起来。
喻舟的眼却渐渐酸了,连忙低头,大口大口地扒着米饭。
*
于是当日,喻舟便拎着给方清宁的吃食,挤进电梯厢门。
他趁暇仰面,读起壁上的广告来——辨识出几个字,“铲顶灰”、“开锁”、“车位转租”等,通知中的蝇头小字,则无法卒读。
想象方清宁欣喜的模样,喻舟的心随高度上升一格格充电,直到将满未满地滞留在半空。
有些奇怪了——他以为是自己按错数字,刚抬手想要确认,整个梯厢竟然发疯般地向下坠去!
*
过了几秒又或一个世纪,电梯停了下来。
在失重的过程中,他肩膀狠狠磕上一面墙壁,喻舟条件反射地用手垫着肩骨,金属浸了他一掌的凉意。
他咬牙甩了甩,却拾起地上东西,捧入怀,在黑暗中一寸一寸,摸索着确认是否无事。
外婆最擅长的,是以时令的鲜花制成酥饼,攒入盒中,味道上佳。
锦盒的纹路舒开在指间,但喻舟知道,那种精致小巧的点心必定被震碎了外皮。
尽管不是有意为之,但倘若打开包装,收获的却是一屉卖相丑陋的饼渣,方清宁一定会生气吧……
两人相约,方清宁先等的情况居多。
他会到长椅上晒背,发梢涌起麦穗般灿金色光潮,一路淌到下巴,也凝固在小猫的尾巴尖上。柠檬任他打理自己毛发,两只爪一前一后,惬意地揉搓着空气。
或者在香樟树下躲凉,把集来的卡片摊了一地,从头到尾数了又数。风总是把衣裳吹得鼓起,晾出腰上一小截扎眼的脂白。喻舟近身时总固执地按住乱摇的下摆,方清宁扭过头,笑容嘭地散开。
喻舟没有见过方清宁真正生气的样态。偶尔装作发火,不过是将双手一揣,横着眉紧紧抿唇,却总憋不住似的,没撑过半分钟就笑得前仰后合。
只是他五次三番地爽约,任谁都会怀疑是否真心相待。
眼皮一次又一次睁开、合上,不知多久终于适应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喻舟触摸着周围的轮廓,用手指勾勒出警铃图标的形状,摁了下去。
*
……没有回应。
*
意料以内的情况。
将后背滑坐下去,想象着面对方清宁失望脸色、有口莫辩的样子,蛰伏在记忆更深处、宛若怖刑的不适感也一并咬来。
喻舟在失去流速的时间中,像身处一条灌满泥沙的河流,每每抬脚反而陷得更深。
临走前外婆烹得金灿的煎饺放凉,褪下的肉香浮起一层油腻,盖住了本就稀薄的空气。他小心翼翼推开众多食盒,在暗沉的时空不断下落、下落……
砰——!
“喻舟?!”顾不得调整呼吸的频率,方清宁全力拍打外厢,“喻舟!你在里面吗?”
喻舟赶忙起身,指尖擦过严丝合缝的梯门:“在!”
方清宁似乎心魂终定,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半晌。
喻舟却先行认错:“对不起,我又迟到——”
“你吓死我了!”方清宁说,“整个小区停电,物业干脆请居民去附近看露天电影,我一直在大门口等,没见着你,想你一定是从别的地方进了楼,一层一层地敲电梯……还好找到,你没事儿吧?”
喻舟摇了摇头,意识方清宁看不见,道:“没,我、我给你带了许多吃的,但刚才都震碎了,抱歉——”
如果是完好无损地捧出满腔心意,也许能博对方几分笑脸。可他屡屡把事办砸,能展示的诚心又能令谁信服。
喻舟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在想什么啊!”方清宁的语气按捺不住怒意。
小白猫柠檬仿佛高声附和,一面谴责着喻舟,一面拿爪子不住刨起厢门,发出刺耳的噪音。
方清宁将它抱离了些,嗔道:“猫都比你聪明!这个时候还在在乎那点事,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血液重新回流,喻舟一愣,睁大了眼睛。
*
见喻舟哑火,方清宁心急如焚,捶门的力度恨不得把整一扇撼个粉碎:“喂!你到底伤着哪了,不许撒谎!”
真没事,喻舟说,“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哦,方清宁干巴巴地,估计喻舟在面前,他就要去捂自己的耳朵,或是堵喻舟的嘴巴:“要是你依旧想道歉,不如不说呢!”
喻舟揉了揉发痛的肌肉。
“这是几楼?”
四层,方清宁先反应过来当务之急,“幸亏不是卡在两层楼中间。你在这等,我马上喊人——”
“别去!”
方清宁懵懂地,“啊?”
别,喻舟放低声音,嗫嚅中余调悠悠垂下,似乎一片至软的翎羽。他竭尽力气挺直腰板,在厢门上一抓,倘如这是透明的材料,方清宁就能看到五根紧紧屈绷、乃至每一根指节都在颤抖不已的手指。
“我不习惯一个人在这么黑的地方。”喻舟说。
方清宁把他看得比设想中重要得多,坦然率直的态度令他自惭形秽,却又像在斩首前获得了免死金牌,无比轻松畅快。才能把这副话托出,似一根新长的枝桠,轻挽住对方衣裳。
方清宁不言其他,只问:“那你不胸闷吧?”
“不会。”
想我陪就早说嘛,方清宁将地掸了掸,一屁股坐下,小柠檬奶乎乎地叫唤,倒像给他伴奏,“行,我哪儿都不去!”
*
在喻舟的学校,不乏家境优渥,品性却顽劣的同龄人。上音乐课时,会荒腔走板地、唱出一些呕哑嘲哳的怪调,甚至气哭过新就任的女老师。
方清宁起初哼唱,并不是非常自信,没两句就笑了起来,音量接着蚊蚋般小了下去。
而喻舟合掌,一下一顿地为他伴起节拍。一个空拍过后,清澈的嗓音立马织入,涓涓如流,煦煦若风。
他唱的只是课本上再常见不过的几支曲子,每一个音符却跃跃而动,像连缀的灯萤,将逼仄的梯厢映得炽目,一如白日。
*
坏运气随之扭转,时间的流速重新恢复正常。在方清宁停下,思忖下一首唱什么好的时候,有位遛狗回家的阿姨经过,大惊失色,随后立即找来了施救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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