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刀片般的门被卸开,楼道的光线并不充足,但对喻舟来说也刺激异常。他边横臂格档,边频繁地眨着眼,从指缝观望方清宁。
“家里没电,”方清宁看了他一眼,说,“我们出去吃东西吧。”
物业的员工大叔收拾着工具,“小朋友,你没哪不舒服吧?”
没,喻舟摇头。
他脸上充着气血不畅的红潮,不由自主地往方清宁的方向靠过来。“走,”方清宁道,握住了喻舟空闲的那只手。
喻舟感官还有些失衡,被往前带着,拎东西的力便要加重,为了保持平稳,没法控制地一捏方清宁。却正好穿插过去,扣住了五指。
*
出了楼栋的门,方清宁和喻舟一块儿往前走。
总爱发出尖锐叫声、连好脾气的方清宁都难以忍受的几个同龄邻居不见人影,画在水泥地面上的粉笔,在晨露、鞋底和辙印下也模糊起来。
直至来了大街上,几家卖冰的店人满为患,浓郁的树荫下,摇着蒲扇的老人正在棋盘上拼杀。
无论人少还是多,方清宁都不说话,朝目的地的方向走着、走着。
他的步伐很稳,连每一个步子的距离都几乎相等,只是在过马路到中途,因为信号灯的忽然跳色,多向前了一步,于是喻舟伸手拉了他一把。
他的手心细腻柔软,皮肤温热。两人并肩,方清宁道了声“谢谢”,对向来的一阵风掀开他额前的发,露出微鼓的额,流动的阳光正好盛在亮面上。
令人安心,并且感到平静。
*
他无穷认真地看着喻舟,说:“你现在开心一点了么?我能不能知道,你为什么怕黑啊?”
第36章 每天都要明天见
*
清风徐来。
喻舟和方清宁坐在一张长凳上,与任何亲密无间的小伙伴没什么不同。
柠檬首尾盘接,匍匐在他们脚边,仿若一圈糯乎乎的围脖。喻舟借着脚趾的撑力提了提膝,它便懒怠地缩瞳打个哈欠,尾巴轻柔地拍打接触到的皮肤,竟然也十足像句无声的安慰。
方清宁两手横平,搁在腿上,他坐得靠后,悬空的足一晃一荡。
从发问到落座,一路上已经漫长,他未曾催促,像冰寒天气中披霜戴雪赶至的旅人,在小屋前敲完门,便保持侧耳聆听的姿势。
而喻舟垂头,并不自信能捧出一团足够炽烈的薪火,烘干他衣摆下的水渍。
“是我家的事,”他喉中如鲠,“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想到哪儿说哪,方清宁说,被风翻起的衣领兜住下巴,他抻着手臂,流畅的轮廓线条画几笔安闲,“不说也无所谓,我们不是来晒背的吗?”
*
早午的温度逐渐下降,虽然蒸着柏油路面的热气仍不懈地咬在腿侧,坐在枝繁叶茂的巨槐下却冷暖相宜。
一颗颗椭圆的光斑啄着方清宁上翘的唇角,他将挡在面前的五指合拢又张开,玩一些追逐的把戏。
喻舟的视线始终罩着,发现他比自己见过的其他所有同龄人,都更包容,也更耀眼。
他掀开甜点盒盖,“先吃东西。”
*
家里的事固然复杂,喻舟却有超出年岁的表达能力,这是天分使然和刻意训练的综合结果。
经过电梯风波的震动,点心虽不至惨不忍睹,卖相也大不如前,方清宁却不吝赞美,“哇”着拈了一块。
他大口一咬,本就酥脆的外皮,和震碎的食物残屑纷纷掉下,他掌心接着,咀嚼完后,再倒进去吃掉。
但在喻舟开始叙述之后,方清宁停了下来。
他是单眼皮,眼睛的弧度却大,墨黑的瞳仁滚圆,正中央如用亮漆点过,这样默而不语地注视着,是无与伦比的认真。
*
喻舟合理地猜测,方清宁听过不少故事。
大多来源于书本,除了自己阅读,也包括睡前听着父母的念声,慢慢入眠。
他的父亲会在加班整天后来到孩子床前,用控制住力道和音量的声线,从蹩脚到熟练地读千篇一律的童话。
也跟动物园宣传片中拍摄的一般,在方清宁想要看清世界的某一角时,让他骑在头顶,手拉手高高举起。
万花筒里色彩缤纷,只有喻舟,带着从头到脚的不合时宜,谈论起公主嫁给骑士后灰暗薄情的真相,像亲手旋转整个月球,露出失去清辉后坑坑洼洼的表面。
*
喻舟说:“你可能还没遇到过我这样的家庭。”
黄昏阵风浮动,幢幢房屋明暗交融,四季桂的花香漫天洒下,整个周边变成一支缀满芬芳干果的奶香冰淇淋。
方清宁没有说话,只是在这一片软甜中,湿润而充满善意地望着他。
喻舟想了想,一口气解释道:“至于怕黑……是有次生病,痛得总喊‘爸爸’,我妈急着出去寻他,等清醒些,我才发现自己被锁在了屋内。”
方清宁目光恬谧:“嗯。”
“我应该是讨厌他的,”喻舟说,从心头涌出一股羞耻的迷茫,“有时候又想他出现。”
他扭过头。一街之隔的马路上,下班高峰期已至。车流如水。喻舟一手托着腮,信号灯闪闪烁烁,却像覆了一道膜,绝隔在他眸子外。
“喻舟。”
他应了一声,知道是方清宁在叫自己的名字。
*
“点心超级好吃的。”
方清宁说完,两只手支撑,又往后坐了坐,背脊直压住了靠垫。他忽然靠过来,抱住了喻舟。
夏日的衣衫轻薄,他的体温都渗过来,像整个甜筒般的世界融化,蛋奶可口的香甜排山倒海式地沁住了喻舟。
“你外婆对你真好,连我这样一个陌生的小孩,她都愿意为了你,照顾我的胃口。”方清宁说,“我们是没办法让所有人喜欢自己的,所以你应该在乎那些真心关切你的人。”
他的脸揉在衣料间,声音被加工出一种闷闷的质地。
但你很勇敢,特别勇敢,他说,仰着脸,举高了手,又轻盈盈落下,捋着喻舟头顶发丝的纹路,一下一下抚摸,扬起嘴角道:
“——奖励。”
*
傍晚临别,在分道的十字路口,喻舟正要走,鬼使神差地反身去看。方清宁抱着小猫,竟也在原地,腾出一只手臂,着力挥了挥。
“明天见!”
“——老地方见!”方清宁浑身蘸在街灯里,大喊道。
喻舟循着原路,一身轻快地回家,当踏进小区,甚至是跑了起来。耳边传来熟悉的曲调,他四下找了一番,才发现是自己正哼着先前方清宁唱过的歌谣。
“小舟!”
宽大的叶片簌簌作响,暗香潜游,鎏金一般影在壁上。喻舟应声抬头,在这卷人间好景中,看见了自己的外婆。
她正倚着窗台,将几根缱绻弋动的发丝并到耳后,温和地笑了笑。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将她稍稍带远,接着喻舟看到了外公。
殷父“哟呵”一声,“回来啦!终于可以开饭了!”
他做出一副喜极而泣的逗相,被殷母重重将手拍走、掷了句“酒囊饭袋”,爽朗大笑起来。
他们一定已经站在那儿,向楼下张望了很久很久——“你应该在乎那些真心关切你的人”,喻舟想,要是再早些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所幸现在也不晚。
客厅的门已被打开,一对老人迎在门口,他扑上前,埋进外公应时展开的怀抱。
“这孩子!”殷母为他的异常热情有些诧异,掩嘴笑道,“怕是饿坏了。”
*
去山庄避暑的计划就此搁置,喻舟和方清宁整日泡在一起,堪称形影不离。
外祖父母也习惯了和方清宁打交道,似乎他有一种特殊的本领,格外容易得到长辈们的青睐。
方清宁说着“不要了,我都长胖一圈啦”,却在开口的瞬间被塞了一嘴糕点,唇齿不清地艰难咽下,喻舟望着外婆餍足的笑脸,想,或许这位好友天生就该受万众欢迎。
殷父将展开的报纸叠得四四方方,腰间的薄毯拿回沙发:“雨停了,不下去玩吗?”
嗯,等拼完,方清宁腮帮鼓鼓,边咀嚼边头也不抬,注意力都在地板的乐高上。
他最近疯狂迷恋上一本讲述魔法界冒险故事的小说,可惜还未完结,殷父便从国外买回以书中魔法学院为原型制造的积木。方清宁此前从没接触过,很快又被这颇有难度的玩具吸引。
走,殷父回房取来一件物什,冲喻舟挤了挤眼睛。
“来,”喻舟二话不说将方清宁拽起来,“说好的,劳逸结合!”
等一下——方清宁低腰敛手,将刚拼好的零件轻轻放好位置,这才任喻舟施力,一路小跑下了楼。
*
“咪呜!”
好好好,方清宁应道,半蹲着,柠檬纤盈一跃,窝进他的臂弯。
“又重了,”他似真实假地埋怨,“你不会变成一辆小车吧?”
小猫咪可听不得这话——柠檬一爪捂在他嘴上,方清宁别着头躲,双手却朝上再托了托,让它在怀里更稳当些。
“看镜头。”喻舟道。
我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设备拍照,方清宁说,比划了一下,“我家的相机挺重,拍完还要去照相馆冲洗。”
他偷偷瞄了眼在调整参数的殷父,捏了捏脸上的肉,尝试让表情更加自然,“是不是不笑比较好?”
他这几天正换牙,上门牙左侧的第一颗半掉不掉,连人都清减些,殷母才想方设法地烹饪各种小食。
喻舟清楚他的焦虑,“外公的相机不需要胶卷。可以多拍些,待会删掉就行。”
来,三、二、一——殷父的倒数已经响起。
梧桐下两个孩子紧紧依偎,叶片婉转着几颗露珠,在晴岚翻滚时摇动起来,仿佛再度漫过一场绵绵细雨。在蛙声与蝉鸣的鼓噪里,喻舟听到了世界复苏。
*
长夏过半,喻舟原本以为他的暑假即将这样结束。
直到那一天。
*
“又是下雨,天气预报也不准,”殷母摘下眼镜,凝望窗外,“清宁怕是不来了。”
“他会的。”喻舟说。
他正读一本童书,语气笃信,神态安闲地翻到下一页。
祖孙俩各自阅读,当报时的钟敲过四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即近。
喻舟远没有表现的那样淡定,他从万籁中撷出这瓢专属同伴的动静,下一秒就拧开了门把手。殷母宽怀一笑,试了试花果茶的浓度,与新制的甜点恰好相宜。
“降温了,让清宁换那双毛拖鞋——”殷母正安排道,喻舟却一闪地跨到门外:
“你怎么了?”
他从未见过方清宁如此黯然失魂的模样。
两边裤腿浸出深色,让水渍在地板上漫无边际地快速扩散,大颗大颗的雨珠直接自五官临空砸下,方清宁头发卧着骨骼,身上唯一算得上干燥的地方,就是圈着柠檬的肘弯。
“喻舟,”他颤抖着声线,“我不确定,柠檬病得厉害……”
一路遭雨劈打,力气不支的手指冻得发红,折叠伞翻倒,顺着台阶退了几格,一道飞扬的水线濡在他的眼睫。
像两颗星体沉入黑洞,素日飞旋在他眸中的光熄灭了。
“别慌,小宁,”殷母摸摸他的头,掷地有声,“抱好柠檬,我们带它去看医生。”
*
喻舟原本并不喜欢小动物。
实际上,除了画地为牢的执念,他对其余的一切事情都不做过多关心,也不期盼能结交真正的挚友。
直到柠檬在他们的精心饲养下长大。
和人类的寿命相比,猫科动物的光阴更像按下了倍速播放键,还没一只拖鞋长的小家伙,在日历一页页撕去后,圆乎乎地团起一张脸,抱起时能让手心嵌进软肉里。
起初喂柠檬时,粮要特意泡软,羊奶因为摸不准方法,便用最稳妥的,拿拔掉针头的注射器往它嘴里送。小馋鬼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吞咽急了,奶沫溅得方清宁脸上到处都是。
印象里总在晴天,小猫的尾巴尖儿上日光如豆,方清宁沐在它延展开的一片暖阳之中,弯了眼的笑搅动喻舟心潮。喻舟想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世间所有璀璨的生命,而不是爱屋及乌。
干毛巾罩住方清宁脑袋,喻舟用他最坚定的声音说:“不要怕,我陪着你,无论如何。”
第37章 因果法则
*
今夏最为来势汹汹的台风席卷大陆,气象台已于几日前发布橙色预警信号。方清宁出行受阻,不成想再见喻舟时却是这般光景。
两人在宠物医院一楼,等待着审判一般的检查结果。
他拼力挣出丝毫理智,道:“好……兴许是我小题大做。”
嗯,喻舟想到句话,改了词说:“柠檬是‘吉猫自有天相’!”
方清宁笑笑。毛巾兜着,自双耳旁垂下,如有千均的重量,使他佝着身体,方清宁双手交握,指甲一半白一半是红。
喻舟捉他的手腕,因为太过用力,方清宁每根手指的关节处都凸出了一块尖利的锐角。回想着外婆的手法,喻舟包住方清宁的手,按摩每处酸痛的部位。
“柠檬好多天没怎么吃饭,”方清宁说,“等它恢复,我要给它买那种罐头。”
喻舟随他一齐望向对面,那儿是满目琳琅的货品陈列架,“好,我觉得它更喜欢鸡肉味的。”
柠檬被抱去二楼做检查,殷母作为成人可以同行,而他们除了耐心等待,也别无他法。
正值阴雨,没别的客人,更衬得这家宠物医院空旷非常。
殷母没去原来给柠檬做基础检查的店铺,而是开了足有半个钟头的车到了这里。
38/49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