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点点头,“是。我看你们在那热火朝天地讨论题目,也想加入来着,没成想台上乱成一团,等理清了,就没见着你们人了。”
难怪那时有种奇特的第六感,方清宁想,伸出手,“我是方清宁。”
“喻舟。”喻舟没有采取正式的握手,而是屈了指,令他的手也弯起来,然后挠了挠他的掌心,“上车吧。”
*
方清宁询问了喻舟的赛区。他们一南方一北方,安排的宿舍、教学楼都不同,若非这次因祸得福,还真没可能相识。
但他完全看不出来,喻舟比自己还要小上三岁。
后座本就矮上一截,方清宁又不及喻舟的身高,现下一坐,白衫少年的后背便像一张脂玉的芴板,将前头挡了个严实。
他只得伸长了腿,同时后仰,探出头看路。
“有大货车,”方清宁急得提醒,“快、快停——”
“下”字还未脱口,车已精准地刹在第一道斑马线外,他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考,环住了喻舟的前腰,侧脸贴在后背上。
“嗯,我会看的。”喻舟带着笑承诺。
幼稚!一看就比我小!方清宁别开了脸,一阵又一阵风延绵地甩在耳后,双手不知该牵该落,直到喻舟覆在上面拍了拍,止不住笑地提醒,“坐稳。”
方清宁内心:
好!今天回去就开始每餐多吃一碗饭,我就不信长不高了!
*
方清宁仍有余悸,但忍不住指挥,“前边一直到底,右拐——”
得令,喻舟说着,微抬半身,双腿的力气加重,蹬过前方半拱的减速弧。
两侧的灌木,在下坡的过程里,展着流线一般利落的燕翅飞速退去。风灌进他的衣里,将下摆鼓扬,被方清宁团进手心。
“这个速度会不会太快?”
啊,方清宁收神,捏在棉T上的指尖蜷曲着,“还、还好。”
喻舟嗯了一声。尽管看不到,方清宁却感觉明显慢了下来。
各种气味生动地流淌在华灯初上的城市中,像掰开一块块糕点,糖油粑的甜,蛋炒饭的咸,热卤煮的辣,清补凉的苦。
晚风酝酿里最具象的,是前方在少年身上雨后鲜草似的清透。
方清宁有些说不上来的眷恋,像每年总馋着应季的青团,为了唇齿噙香,贪吃得消化不良也甘心。
“看!”喻舟忽叫道。
方清宁抬头。见两栋大厦的广告屏上,绽满溢彩流光,虽是虚拟,也叫人为绚烂的火树银花眼角一热。粒子色块重新积聚,是预祝本届全国竞赛圆满落幕的字样。
得亏有你,方清宁惊讶,“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彩蛋’”。
“不愧是最受瞩目的奥赛之一。”方清宁张望着,果然找到了不少这段时间布置的横幅,上面也都是激励性的标语。
“如果可以的话,”喻舟说,“我希望带你逛遍整座城市。”
方清宁弯眼笑,反问,“为什么不行呢?”
但喻舟眼望前路,稳当地汇入车流,沉默半晌。
他避开这个问题,道:“赶上下班高峰期了。一起走走?”
方清宁打量着四周,欣然同意。
*
这次集训营设在一座高等学府内,周围还有几所全国知名的院校,形成片面积甚大的高校区。
或许是因地制宜,一些互联网厂商集散在附近。白领们从写字楼里鱼贯而出,各种交通工具粘在马路上,将这一带堵得水泄不通。
“离我要去的书店就一站距离,”方清宁提议,“车找个地方停了吧?”
把自行车锁好到百货超市的门口,喻舟走在方清宁侧面。
一个正打电话的男人显然有什么急事,从方清宁那一向过身时,狠狠一擦他的肩膀。
“唔——”方清宁拧眉,咽下了吃痛的呼声。
“怎么,”喻舟扶住他,“我看看。”
方清宁摇头:“没大碍。”逆行与顺流的人群,一拨拨合汇,仿佛交错纵横的河道,在摩肩接踵间,他露出略略苦恼的表情,“好多人啊!”
要两人并排实在有些困难,刚准备向前错开几步,方清宁被揽着,让到了街道最里侧。
他心中一暖,“谢啦!”
*
应该诞生一种魔法,将方清宁变作玩偶猫挂件的大小,拴在指节,悉心看顾。
二十岁的喻舟,套着层稚嫩的壳,无比贪心地注视着一无所知的、那张少年清爽面孔。
好似多一秒就多一眼,因而能看尽这彼此错过的漫漫时光。
*
方清宁的注意力被转移给花样百出的路边小吃摊,没有感觉到这一束滚烫的眼光。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他说,视线稀奇地从这家小摊刮到下一家,“我妈管得严,好少机会能吃到这些。”
难怪露了馋,喻舟心想。眼波霭霭浸过,方清宁的鼻翼在动作间颤着,如同一块鹅卵石,从目光的水面袒出圆润弧度。
喻舟纵容道:“那就都尝尝看。”
“早知道今晚就不进食堂的门!”方清宁懊悔莫及,他纠结了会儿,“太多容易积食——哎?”
他眼底亮晶晶,站在摊位的氛围灯下,整张脸都变成了水底的月亮,“南方还有这种糖葫芦?”
他伸手比划了下,“我家那边都是这么长的,上次吃还是去年冬天,冰凉凉的。”
喻舟说:“买一份?”
好啊,方清宁要了个打包盒,食指在那些短签串好的甜食上空划动,征求喻舟的意见:“挑什么口味?”
一起在图书馆上完自习后,去食堂的饭还真没白吃,喻舟一想,快速答出方清宁最爱的水果,“其他两种你选。”
看来这个喜好养成已久,因为方清宁欢声道:“我也爱吃芒果!”
*
喻舟抢先付了单,等方清宁反应过来,小巧的食盒早已放他手上。礼尚往来地他又请了喻舟别的,一路走着,越提越多。
“哇——”他拍掌称快,烧烤的火炙得老高,连摊主也为他的热情打动,骄傲地申明“我的技术是这一带最好的”,将滋滋的肉串塞来。
喻舟接了他不便拎的些吃食,并不下嘴,腹中却真升起饥渴之感。
怪方清宁的吃相太过下饭,他想。
事实上方清宁颇为克制,没发出一丝多余声音,只是咀嚼时食物从口腔的一边碾向另一旁,腮帮微鼓,唇上裹了一层细腻的油膜,水亮地透着红。
像是某种热衷囤积粮谷、择时款款享受的小兽。
方清宁转过头,似乎在为自己吃独食而不安地,“你怎么不吃,是不喜欢吗?”
“我没饿。”明白这一切只是幻境,喻舟推辞道。
唔,方清宁眼珠一转,有了办法,“那尝一尝健胃消食的——”
串有芒果的糖葫芦第一时间被他消灭,手上是几种莓果的荟萃,方清宁举过鼻尖,张扬着笑送向喻舟。
人群来往,熙攘交错,如同叠浪拍崖,即将把他们搡开,喻舟握一只对方的腕,旋了个身,两人避入巷尾的拐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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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方清宁手还没放下来,歪着头,脸上有点儿怔愣,晓得刚才喻舟又护了他一次。
他唇角高扬,讨巧道:“试一口呗?”
糖串都紧挨在喻舟的下巴了,他一启齿,咬住被裹得晶莹剔透的水果,优质冰糖咬碎在口腔发出声脆响。
方清宁得意得像是立了功勋,“我就说好吃吧?”
一颗喉结来回勾着喻舟修长的颈,对上那双缄默又汹涌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就没了下文。
他挑的食物确实新鲜,草莓水分充足,透亮的糖衣在盛夏高温里,一点点融成甜蜜的汁液。
方清宁躲闪地别开视线,满溢的甜沁却从指尖渗进血液,输送到每一根神经。
“方清宁。”
“干,干嘛?”
他还没听过旁人这样唤他的名字,像打开天地间唯一的宝藏。
喻舟引着他,轻轻将胳膊带下。
汽笛声喧杂,锐利地绷长,路灯的射线切割成一块块光瓦。方清宁的鼻端收进暗处,而光河里双眼粼粼。
微微翘起的唇部,被洗涤过千百轮一般地泛起水红,仿若饱满的草莓,那上面宛转着甘甜的水珠,无休止诱导着喻舟附身啜饮。
“别动。”
喻舟的手固定在方清宁的后颈。
*
两人并不是第一次接吻,然而面前是十五岁的方清宁。
轻柔的部位只一触,好似撞在软弹的橡皮糖上,随即分离。
齿缝被叩开一线,方清宁晕乎乎地望着他,脑海顷刻炸开了无数朵烟花。
“可以呼吸。”
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喻舟堂而皇之地处在支配者的位置上。他命令道,万分悸动而又无比享受地扣住对方脖颈,撬开方清宁的齿关。
肺部的空气一寸寸抽离身体,记忆却涉过山海,灌入心田。
“好啊,咬我——”喻舟分开唇瓣,斜着手背抹了一把,只消一眼便确认道:“记起来了?”
你——方清宁气鼓鼓,张牙舞爪地,“你也太没节操了,小朋友都下得去嘴啊?”
喻舟坦然认道:“这有什么。要能一起长成,我们初中就会因为早恋被揪去办公室。”
方清宁全身发烧,却梗着脖子,道:“想多了,我可不会让你成为我学习路上的绊脚石。”
*
抽离了路面上一切声潮,人群也像游戏里的非可控角色,在宕机时停止了行动。
地尽头再次出现那扇小门,自门框漏出幽若的冰蓝光晕,只是不知通往何处。
“走吧。”
喻舟平摊手掌,欠了欠身邀请,方清宁竖起指甲挠挠,四指被攥进了掌纹中央。
“你还真是等比例长大的。”方清宁走着,用眼睛把喻舟从头到脚量了个遍。
喻舟调笑道:“学长也一如既往地可爱。要不然我不会说,我们会更早地在一起。”
方清宁叠腕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对于一心向学的我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却在放下手后主动沿着喻舟掌心摩挲向上,寻到指缝,屈起了关节。
然后任凭喻舟扣得更紧。
两人来到门边,喻舟将要抬手,想了想,鼓励的眼神递到了方清宁面前。
那光点跃动得愈发明显,形成一股神秘的力量拉扯其间。
方清宁推开了门。
*
方清宁儿时读过许多故事,名叫爱丽丝的小女孩曾经跳进深不见底的洞穴,邂逅奇幻无比的冒险征程。
也有人一枕黄粱,醒转时浮生若梦,或山中千年,返乡时斧柯烂朽。
经历了这般光怪陆离,要说全无惊惧是不可能的,但有喻舟在侧,过尽千帆也只道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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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近淹没在黑暗中,只由几笔线廓认出回到了喻宅二楼的房间,而突然迸溅起银花火树,喻舟抬臂一挡,眼睫快速眨动。
几秒便适应。
而眼前好景美不可言。
大大小小的星沙于半空浮动,形成一条又一条彼此缠络的光带,被传输的幅幅影像里,方清宁由稚童逐渐变得高大。
仿佛悬了一盏又一盏精致绘成的纸雕灯,疾飞着转动起来,每一个方清宁都栩栩如生。
喻舟一面纪念错过,一面生出畅想。
譬如同排并座,在桌筒的掩护下传对方最爱的小吃,馋得他上了钩,好捉住那根软绵绵的食指,得逞地摇晃。
又好若大课间时出操,踩着方清宁一板一眼做动作的影子,当对方嫌闹地瞪过来,心跳就莫名漏了拍。
被分到不同考场,一个上楼一个下楼,交肩时为彼此打气加油,或者方清宁运动会参加并不擅长的千米长跑,喻舟在草地上一圈圈地伴着,好让结束时,整个的重量交付到自己身上。
终于在某一天的,某个放学回家的路上开窍,说那句“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起。”
*
从思绪中抽身,喻舟见旁边空空,忙寻问道:
“学长?”
方清宁无奈,“你向下看。”
喻舟蹲了身,好教变作小猫形状的方清宁跳上一双臂弯。
“怎么又化形了?”
又?方清宁对这个问法敏感道:“你——知道了?”
嗯,喻舟说,“高二那年,把柠檬送到我身边,在我病倒时照料的,都是你。”
他指了指屋内的蜉蝣星河,“这段记忆一开始很模糊,就在刚才,注视的某一刹那映在了我的脑海。”
方清宁追问:“只有这一件么?”
“还有别的?”
方清宁将另外两次告知于他,喻舟若有所思地,“唔——难怪我觉得柠檬那么‘善解人意’,还有,学长你没发现,有时候你真的跟它一样可爱。”
“喂喂,正经复盘呢!”方清宁白他一眼,整个儿后仰,还是没躲过喻舟“辣手”。
他屈起四指指节,熟练地搭上方清宁的下巴,那两颗玛瑙般的眼瞳合成两道初芽,散着尖毛的耳朵一颤一颤地耷向两边,浮出一层浅粉的赧色。
方清宁两只肉蒲蒲的掌垫抓了一把,扣住喻舟的后颈,喻舟垫着他的后臀,向上颠了颠,稳当地扣在怀里。
“不过,”喻舟说,“这些事情,究竟是怎么一个说法?”
*
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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