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的声音像怕弄痛爱宠的抚摸,像一只北归的燕子衔泥为巢,像梦里至柔的软纱,把所有珍贵的人和物带上云端。
“接着吧。”
于是,那根针管从鞠医生处传递到方清宁手中。
方清宁抬起手。药物的外观和营养液没区别,是清亮的透明色,如果不是那一条水线,在针管中都看不出有无和剂量。他遵照医嘱,等待因为倒置产生的气泡消失。
在风过穿堂的一瞬间,喻舟想起进家体检那会柠檬是几斤几两,想起哪怕再病入膏肓的人,一把瘦骨也有些份量。
然而此刻,天平两端一边是苟延残喘的性命,一边是小小毫升的针剂,却保持了平衡。
在这件事上他远不如方清宁,未来也不一定能赶上。喻舟无穷钦佩,也带了几分自私地想,幸好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做朋友,这次是他陪着方清宁,下一回,就是方清宁伴他。
*
将药水注射进小猫的体内,方清宁揉了揉柠檬的脑门,闭上眼睛,唇贴着小家伙病气横生的干枯皮毛,半晌没有动作。
其实只半分钟不到,柠檬的双眸便失去了光彩,那最深处微渺的碎星,被吸进了宇宙的无底黑洞。
方清宁摸摸它的肉垫,“下一次,再来找我,好吗?”
是我们,喻舟说。
喻舟以为自己会难以自抑,实际上除了注射时那个心脏被挤压到窒息的瞬间,他的表现也比想象的从容。
仿佛尽管停止了思考,还可以参照预设程序走下去的机器,他同方清宁一道拆去柠檬身上乱七八糟的针头,让它睡在从前钟爱的小被子里。说着再见,他们相视一怔,才发现彼此早已泪流满面。
*
此后再去,就是被通知柠檬的后事已悉心料理,需要取回骨灰。
鞠医生平日一个接一个地出诊,今天该是得了空,在店面门口为一只小狗洗澡。
“来啦?”他友善一笑。
黑肤的柴犬也热情叫起来,尾巴摇得更欢。
“嗯,”天气太热,方清宁的气喘不均,“哥哥,麻烦你带我们去见柠檬。”
“我想它肯定更愿意出来等你。”鞠医生说。
喻舟沿着他的指示,看到桌板上的木头小盒。
方清宁吸了口气,胸腔的震动慢慢平稳,“柠檬,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他常和柠檬做一些极度亲昵的游戏,在外头疯过了,水龙头下浇一脸水,便贴面揩到柠檬毛发上,完全无视人家拉长了声的控诉。
这一刻,方清宁却将汗涔涔的脸细致擦过。两只手难免渗了汗,他攥着纸巾,反复拧动,阳光下,砺过的手指亮起一层晶莹的淡红,蒸完水珠的唇上皮肤也是浅浅的粉色,招摇着细小绒毛。
他态度珍重的神情,美好得像某个难得大寒的冬天,喻舟坐在窗前,与红梅白雪相遇。
方清宁小心捧着盒子,喻舟平着他身体,护在胳膊外面。
*
小狗又汪汪叫个不停,倒像和柠檬说再见。
“好了,人来疯。”鞠医生抹了把它的头。
是位聪明讨喜的小伙伴,喻舟伸手,小狗随即会意,把肉嘟嘟的爪垫拍在上面,他又抽出来,它便紧跟其后,跟他做“更上一楼”的游戏。
方清宁弯弯眼:“是你养的吗,鞠医生?”
“原本不是,”鞠医生在长椅上坐下,旁边拍了拍,两个孩子也顺次挨着他,“是附近一个客户遗弃的。前两天,差点被卖肉的逮了去,我救下来,一时也找不到领养,先喂在店里。”
喻舟听得揪心:“这么乖,也会被弃养么?为什么?”
不奇怪,鞠医生说,“也不为什么。想养就养,不想要了就丢,伴侣动物的存在来源于被需要。人都是自私的。”
但喻舟觉得不该这样。
颇通灵性的小狗,听到他们的谈话,也似乎被勾起了并不愉快的往事。它趴在清凉的积水上,两耳有气无力地耷下,喉中吹过呜呜的风。
鞠医生继续道:“有个词叫‘朝秦暮楚’,人和人的感情都如此多变,何况是对小动物。”
方清宁一手圈着盒子,宛若柠檬还攀住他肩头,另一手呼噜了把小狗脑袋。
“不,”他说,“做了选择,就要承担责任。”
小狗的快乐很简单,来自方清宁的抚摸效果胜过多巴胺注射,它立起身来,绕着他抬起的指尖,灵活地手舞足蹈。
关掉水管,鞠医生拿起干毛巾,“宁宁啊,”他语重心长地一唤,“人很健忘。这时多喜欢,后来就多厌憎;今天还在记挂,明日便忘到九霄云外——”
“可能是,”方清宁说完,边大笑着,边用手背抹他被小狗甩了一脸的水点子,“但我会一直记得柠檬的。”
喻舟补充,“它就是我和清宁的同伴。”
鞠医生深深看他们一眼,喻舟读到了满满的赞许,“你们啊,人小鬼大,哪来的这般口才——不过,说得对,我也不认同世俗人的阴晴不定。”
他摘下口罩,忽而问道:
“如果有个机会,能救活柠檬,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你们会愿意吗?”
*
已往不可追。
这是想象力天马行空的孩子们,也认可的一个道理。
喻舟警惕起来,小黑柴的反应更直观,在见得鞠医生整张脸后,它伏地垂首,尾尖夹在两股之中,俨然唯命是从的架势。
除去饭点,他们鲜少见着鞠医生不戴口罩的模样;此时,他的眼瞳像是将阳光尽数吸去,迸溅出金碧相辉的耀色,下半张脸鼻端和唇中的距离却短,嘴角天生一般地高高上扬,像极了猫科动物。
喻舟横臂拦在方清宁跟前,“请问你是?”
你们认为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吧,对方无比随意地说。他用舌头勾住上颚,发出“嘬嘬”的声音,柴犬就蹲进他腿间,“我不喜欢水,不许再甩了啊!”
“医生哥哥,”方清宁拍拍喻舟放在他胸口的手,“我们以为,柠檬已经回它来时的那个星球了。”
嗯,鞠医生承认,“既定的现实不能被篡改,但它可以参与未来。”
喻舟更为直接,“既然有能力,您之前为什么不救呢?”
“第一,”鞠医生悠悠解释道,“柠檬的病症,如今治好的希望渺茫,这个我已经讲过,我的能力还未强大到破坏事实法则;第二,若非你们通过了我的考验,也是没机会听到今天这一席话的。”
谢谢您,方清宁点了点头,“那么,要付出的是什么代价呢?”
太阳有些刺眼。鞠医生用手背在额前支了个小棚,高抬着脸,颤动的鼻尖大力吸纳、然后挤出空气,整张脸黄澄澄、软绒绒的。
“我要在尊重时空秩序的前提下帮助你们,”他说,“等到这种病不再是不治之症的时候,柠檬会重生,并来到你们当中,但在这之前,你们关于彼此的记忆将全部清空,直到时机成熟。”
*
方清宁一怔。
他们的默契,令他只是一偏头,就对上喻舟的视线。
这一刻方清宁没有膨胀开的欢愉,在炎热的强风吹拂下,好似回到那个一同晒背的黄昏,那一天,是喻舟的新生日。
他也想到那些夜不能寐的晚上,当他翻过身,背后有一双眼睛,默默适应着漆暗的光线,关注他每个动作,直到尘埃落定时,携着他的手跨过了磨难的河流。
却要将这些时日一一抹去——
“可以,”喻舟说着,拉了拉方清宁的手,笑道,“不就是再认识一遍吗?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乐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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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医生是一只小橘猫!(联动了之前写的一篇娱乐圈文,有兴趣的小伙伴点进作者空间看一看吧www
第38章 小朋友都下得去嘴啊?
*
喻舟猛然睁眼。四下寥无一人。
房屋的陈列类似于私人影院,面积却尤其宽广,当他喊到方清宁的名字,空落落的回音从四面聚拢成一口洪钟。
他身体陷在沙发椅里,墙壁嵌有无数块小屏幕,正幽莹莹地挽着光。那些共处时的片段,像上元夜晚的一盏盏灯,随着他的举手投足,霞彩飞扬。
先前他倏而变得极年幼,将被泯忘的回忆又历了遍,暴雨时在长巷挽臂狂奔,云翳阻日下用花洒勾出一道长虹,方清宁撑脸望来,圆融流光的面孔胜过剥了壳的荔枝……
再来多少次也无悔于当初的决定,但他确实想要马上见到方清宁。
似乎了解他所想地,右手边的墙面上忽地辟出了一道仿佛有光的小门。
喻舟不过一怔,转瞬融入阳明之中。
*
“在想什么?”
啊,方清宁正出着神,被朋友的响指吓一跳,他抿抿唇角,游离的视线罩到对方身上,“不好意思发呆了——什么事?”
“能不发呆吗,”另一名男生用手挡住哈欠,耷眼道,“大中午的彩排,呵,这形式主义整得!”
方清宁不置可否地一笑。
打哈欠能传染,朋友一边大张着嘴,一边耸了耸肩,“我是想问,上午限时训练那道附加题的答案来着。”
方清宁一思忖,报给了他。
“不可能啊。”朋友道,给出了个南辕北辙的化学式。
有笔吗,方清宁问。
另外个男孩子很上道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他是方清宁这次在夏令营里认识的,一做起习题,也是废寝忘食,跟他们相当合拍,“喏,不过,我算的和他一样。”
把笔盖安进笔杆,方清宁唇动一动,默写出了题目。他定着颈,堪堪扫两眼,便知晓了问题所在:“你们看划线部分,经过这样处理后该二维晶胞的结构基元……”
——嗙!
三颗聚精凝神凑在一起的脑袋火速分开,方清宁心跳漏拍,手下延长出一条扭曲的黑蚓,咬破了内页的下端,本子掉落在地。
好友不大爽利,“真够吵的。”
全国好几个赛区非放一块颁奖,能不乱吗,另一人说,“估计要拍照时手上都领不到自己的奖状,还得下台找着换——哎,要不趁这会儿,咱们开溜?”
成啊,好友早呆不下去了,伸肘一拱方清宁,“走着?”
嗯,方清宁随口应道。
多媒体显示屏前兵荒马乱,无数张证书从托盘打翻,四散乱洒,工作人员和台上参与排练的学生们都在俯身拾拣。
方清宁识海中破开一仞金麟,驱使他将目光投向台前,人潮如浪。
“你要不回去睡会儿?”见他再次放空,朋友没催促,而是关切地问道。
方清宁摇了摇头。
那种被劈中的感觉稍纵即逝,前方的领奖台上,学生按照一拳距离呈四排站开,统一的服装统一的姿势,如同褶皱都鲜明有序的幕布,将他的期待拢盖。
*
夜间七点,全营的学生收看了新闻,播报中谈到近日将升至夏季最高温,并打破六年以来的记录。
或许是天气作祟,方清宁一整天心情不佳,胸口无论做什么都有种堵塞感。
气象预报结束后是自由活动时间,方清宁没有和往常那样与朋友们待在一起,而是选择出去走走。
他记得沿江风光带边有一个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书店。
方清宁家住北方,有个亲戚在本地做生意,这次过来为便出行,借来了一辆二手单车。
竞赛生们成群结队地往校外去,摇着车铃的男孩女孩借脚蹬的助力,微微抬起上半身,从他边上呼啸而过时,衣衫后摆鼓起猎猎的热风。等方清宁到达车棚,里面的车辆已经稀稀拉拉。
方清宁推出车,坐上车座,脚刚蹬两下踏板,车链就发出牙齿打颤一般的咔咔声。
他皱了皱眉,两手紧握车把,几乎是下意识发力一踩,停滞的车子并未向前,相反却一下子将链条重重甩出。
方清宁:“……”
他哭笑不得。
这运气,没谁了!
方清宁心有不甘地蹲下,眯了眯眼睛,开始尝试将掉了的链子绕回原位。
显然,他的进展颇为不顺,链条一次又一次在地上摔打出黑乎乎的鞭痕,两只手也染得污脏。声控灯熄灭时,他早已被蒸出一后背的汗,那些欢声笑语飘得远渺,令方清宁有些委屈。
*
“你好?”整个世界亮遍了角落,“或许,我可以帮帮你吗?”
*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处于尴尬的变声期,嗓音多是沙哑得嘲哳。对方每个吐字却清凌凌的,身形在乍闪的灯照里折叠。
见方清宁不动,他追问:“怎么了,是被划到了?”就要挤上前来。
没,方清宁矢口否认,“腾”地拔起。只是没藏好被油脂涂得黝黑的一对手,相握着这么一绞,“——你好。”
男生给他递纸巾,“车坏了?”
“嗯,关键时刻掉链子,”方清宁尽量更多地擦干净,“你知道附近的维修店么?”
“这个点,即使晓得位置也容易扑空,还是改天,”对方扶起车,将它归进棚内,“你要去哪儿?我载你吧。”
他穿了一件夏令营下发的文化衫,身量却高,并不孱弱的双肩撑起清隽的形状。眉宇和鼻骨的高度优越,单看侧面轮廓显得难以接近,偏偏生了上扬的唇线,令气质和眼神都温和柔软。
方清宁再三审核完手上的余污,才笔直地望过去。
方清宁漆器一般发光的双眸,变成了两只海燕,被对方眼神中雪白的浪花吸引,起舞于目光的织缠中。
“你是——”
对方一面用笑鼓励着他,一面把自己车的车架放下去,“嗯?”
方清宁话到嘴边,又换了个更稳妥的表达,“今天中午,我是不是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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