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仅仅只是保险起见,但浓郁的消毒液味儿、光可鉴人的地板、遮头盖脸的森然冷气,设施越正规得媲美人类医院,就越叫喻舟感到不安。
他强捺下情绪,知道眼下更重要的是帮助方清宁。
方清宁吸了吸鼻子。那块毛巾已洇出更深润的水色,叫他在空调拍下的风中瑟瑟颤抖,喻舟抬手一把捉住毛巾在他头顶的两端,如同挽救一张泛黄的枯蝶叶片:
“我给你先擦干净。”
如瀑的水帘浇灌整座城市,马路上打着双闪的车总在呼啸,行速却相当温吞。并不可爱的天气里,喻舟接过前台姐姐赠送的糖果,剥开包装纸递到方清宁嘴边,始终拉着他一只手,将自己所剩无几的温度毫不保留地传输过去。
直到那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打开楼上的门,却不下来,而是直接喊道:
“小宁,小舟——!”
*
“医生哥哥,你好。”
方清宁神不守舍,但也跟着问了好。
你们好,对方微一颔首。喻舟看了看他的胸牌,那个字有些深奥,“我姓鞠”,鞠医生主动道。他皮肤白皙,眼角没有一星半点褶皱,喻舟猜他才大学毕业不久,而这么年轻,已经是本院的主治医了。
方清宁心痛地注视着蜷在角落的小猫,迫不及待的嗓音中带了哭腔:“鞠医生,柠檬怎么了?”
鞠医生没有急着回答问题,他伸出手,喻舟适当让了让,方便他一下下摩挲方清宁的背部,“不慌,深呼吸,很好,再来一次……乖孩子——”搬了把座椅在他身后。
他平易近人,更难得是宽慰有方,喻舟扶着,让方清宁坐稳,心中也暂时松一口气。
“传染性腹膜炎,”鞠医生捏了捏口罩上的鼻夹,又检查一遍全副的武装,“是变异的冠状病毒侵入到了小家伙的其他器官,让炎症逐渐严重,于是发病的。”
他说着,将仪器显示屏向外转来,还有一份密密麻麻的文件一并放在桌上。
鞠医生讲话持着循循的语态,对于方寸大乱的方清宁来说,无疑是一副最强效的镇定剂。令喻舟佩服的,还有他对方清宁的重视,不是小瞧方清宁是个孩子,而是把他当成柠檬的主人来商量后续方案。
尽管这道选择题过于残酷。
目前国内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手段,鞠医生观察着方清宁的状况,一面道。他取出夹在胸前口袋上的笔,写下一行夹杂大写英文字母的数字:
“千禧开年起,有国外学者将这种药物用于猫传腹的治愈,但仅限于临床试验阶段。我倒是有渠道能拿到药,不过——”
方清宁仰起头,“医生哥哥,柠檬治好的成功率有多少?”
*
医院的气温向来比别的地方要低,在八月的暴风雨天,关了空调也无济于事地透凉。
方清宁衣裳尚未干透,浇湿了的发将将拭过,粘连在脑后。喻舟交握着他的手,像探入冰河。
然而方清宁却不抖了。似乎全然遗忘掉寒凉,他回馈些力抓了抓喻舟的指节,两颗遥远的恒星回到了他的瞳中。
不到两成,鞠医生说,“我自当尽力。如果柠檬能好起来,对我的科研也是一大推进,只是——”
宛若也有几分于心不忍,他别开脸,“柠檬毕竟太小了,抵抗力不足,而这个病素有‘猫咪癌症’一说。”
殷母与他相望一眼,叹了口气,她站在方清宁身后,手掌轻扶他的背。
就算用肉眼评判,都知道柠檬的病情不容乐观。它的毛色暗淡,仿佛被千万人踩过,消融时混杂着煤黑鞋印的污雪,从前额到尾梢的部分形销骨立,偏偏肚皮气球般鼓起。
巨大反差带来的不适,令它甚至无法用习惯的姿势趴卧,只能畏手畏脚地蹲在墙边。
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方清宁无意识地伸出了手。柠檬已是强弩之末,却还是竭尽力气地伸长脖子,把双耳和头顶送到掌下,蹭了又蹭。
鞠医生向他说明道:“开始治疗后,柠檬需要住院,当然,倘若你不想冒这个风险,可以争取到最后一段时光,无论长短,好好陪在他身边。”
“——我想要它健健康康。”方清宁说。他抱起柠檬,如同守护独一无二的珍宝,就是这样轻的气力,也让它从喉间挤出一声痛苦的嘤咛。他将它放下,却不再是手足无措的模样:
“麻烦你了,鞠医生。不论什么结果,我都愿意接受。”
*
柠檬住了院,不能再和方清宁朝夕相处,他便清早就在店前候着,夜深人静时还徘徊不去。
喻舟的外婆负责起了送饭,方清宁的两位家长时而也来给大家送消暑的糖水。
即便食欲消减,方清宁仍迫着力,将每顿饭菜吃净,似乎要以身作则,在精神层面上为柠檬助推一把。
柠檬现在天天要注射鞠医生所说的特效药物,此外,令它苦痛难忍的大量的腹水也需要抽取出来。每回它耷下眼皮,昏倦睡去,高耸的肚皮降了弧度,喻舟都以为柳暗花明——可是幸运女神并不眷顾,到第二天,柠檬仍眼神涣散地侧躺着,腹部高高隆起。
方清宁站立在前,点了点吸氧舱里的透明盖子,柠檬努力昂起上半身,将黑红相织的鼻环拱进他手心纹路,吃痛的叫声似有埋怨。方清宁耐心哄道:
“乖啊,等治好,我们就永远不来了。”喻舟看向他,那张笑容浅淡的脸上,筑了层风雨不倒的毅然。
*
只是喻舟何尝没有感受到,他无时无刻不是绷紧浑身的弦,对柠檬的离去害怕到极点。
那是鞠医生将医院阁楼拾掇完毕,要两个孩子暂歇在店中的第三晚。柠檬的身体每况日下,为了监控各项指标,鞠医生甚至每夜要起来五到六次。
阁楼上条件简陋,通风窗相当狭小,却只有一台摇头电扇供以使用。喻舟汗水涔涔地醒来,背后的凉席都被浸出一个等比例人形。
一切空间都在放晴的夏夜中灼烧,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喻舟悄悄调整睡姿,翻过身,侧着端详方清宁。
方清宁中规中矩地直直躺着,两只手交叠,按住覆在腰腹的毛毯,呼吸的频率规律到,以至每一呼与每一吸的间隔都长度相等。
今夜并非好夜,寡淡的月光钩在树梢上,小肚鸡肠地漏下半亩,在房中甩出几褶浪花。方清宁的面颊举在水波之上,唇紧紧合成一条线,眉山上云层愁蹙。
喻舟小声地,“方清宁。”
饶是他再愚钝,也能解出这道题的答案:对方早已醒来,根本没能入睡。
在说完“晚安”,沉沉的夜色里,方清宁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安稳、渐渐绵长,自己睁着眼,呆愣愣地望着对面,直到彻底适应房间的光线。
偶尔地——喻舟希望只是偶尔,邻间的门匆忙打开,那是年轻医生下到二楼,检查柠檬情况的动静。如果还算平稳,十几分钟后,他会蹑手蹑脚地返回,关门的“咔哒”声在静谧的夜里虽有点突兀,也无伤大雅。
然而方清宁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他重回床上,或者拧开这间门锁,宣判一个噩耗的呢?
*
“方清宁。”
喻舟又唤了一次。方清宁并未作答。
他显然想保护这个秘密,一动不动地维持原有的姿势。在昏沉的月下,两颊紧绷,微微上翘的睫毛抖动着。
忆及方清宁讲过的话,喻舟觉得,在成长的旅程中,他们都还只是小小学徒。他要试着接受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自己,百般努力也有注定无法得到的事物,而方清宁要学习得而复失,好好告别才不留遗憾。
很难用天平称量哪一种更令人难过,但在沟壑横前时,他可以伸出树枝做的拐杖,让方清宁抓住,跳至对岸。
喻舟挪了挪身,轻悄悄的手打着拍子,落在方清宁腹间,学母亲殷樱那样,为对方编织一个轻盈的梦境:
“那天听家里人电话说,要让我来这儿读书,”这事已有十成把握,现在说了能让方清宁安心些,哪怕只是睡个好点的觉,“不管柠檬能不能康复,我都会是一直在你身边的那个朋友呀……”
*
次日喻舟洗漱完下楼,方清宁正在餐桌旁布筷,他将竹箸夹食物的那面向着自己,以免落了尘,交给喻舟。
下颌角挂着净面后没干透的水珠,莹润地绵延进衣领里,他眼角微红,却冲喻舟笑得熨帖。
早餐是鞠医生煲的粥,从冰箱里拿了速冻的面点来蒸,职业的原因,他总是潦草对付几口就上楼去照料那一屋的“病人”们。
正牛饮般灌着蔬菜粥,鞠医生听到方清宁问:“小鞠哥哥——假如柠檬确实无法治愈,有没有什么法子,让它离开得轻松点?”
鞠医生手上一顿,碗底与桌面磕出细碎的响。喻舟把竹筷放在桌沿,转过脸,凝视着方清宁。
有,鞠医生放下了手,正襟危坐道,“可以安乐。就像,”他似于心不忍,却瞥见方清宁布着血丝的眼中,那山海般挺拔宽阔的坚强,喉间一滑,“就像睡着了一样,很快的。”
好,方清宁垂眼笑了笑,“到时候,请让我和它道别。”
喻舟在桌底拉他的手,他一面持续地笑着,一面紧紧回握住,让喻舟的力量与他的一起,凝聚成一个更加稳固的支点。
*
喻舟读过这样一则故事:
一贫如洗的少年深入洞窟,得到了盏可以召唤精灵的油灯,那位蓝皮肤的神明可以实现世间一切愿望。
假使真的存在这么一支灯,他会像勇者涉过火海刀山地去找寻,即便迎风时面临烧手之患,或一直行到生命阑珊处。
外婆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
那日清晨,她驱车向郊外开去。喻舟看着道边的树木从稀疏到芜深,车辆熄火时,引擎盖下的噪音惊起成群飞鸟。他在外婆的牵扶下侧身跨过门槛,来到佛堂围出的广场中央。
“静下心来,小舟,”外婆接过僧人赠予的线香,举过眉前,“你也有想要佛祖庇佑的人,对不对?就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吧。”
大雄宝殿上金身巍峨,释迦佛祖垂眸噙笑,在至高处却也诚挚聆听着凡尘中所有心声。一百零八罗汉法相叱咤,虽怒目森然,却护信徒安康,渡苦海无边。
喻舟学礼佛的人们,心中默念对方清宁的祝福,跪下身来,掌心向上摊在两边,深深三叩。
*
后来,每个新的一天起床时,喻舟都会像圣诞找袜子、新年翻压岁钱那样地祈祷愿景成真。
因为餐桌旁的那席话,在处理柠檬的伤病一事上,鞠医生越发把方清宁当作他的小助手来看待,只要想,方清宁可以寸步不离地守在柠檬身边,并且做一些简单的工作。
“继续加水,捣得再碎点儿。”
嗯,方清宁应着,他的头发已经长很多了,尽管没顾上打理,但发质软的关系,整个人更加柔和,像甘愿成为的一只毛绒玩具。
柠檬已经没办法咀嚼,除了吃流质的食物,还要打营养针。
在梭棱的瘦骨上,皮毛的雪色在病光的曝晒里,化成了浅白的浮冰。方清宁把拌好水的肉泥放在它面前,伸手为它捋顺毛发,指尖被打了结的白毛裹绕,每一跳都宛如踩在刀刃上,极力忍痛地颤动着。
可喻舟见过的,最贪食的小猫,甚至没法向前挪动半步。从它的胸腔里,扯出风箱似的呼吸声,柠檬搐着鼻子,湿哒哒的眼底满是渴望。
鞠医生牵着它的胳膊,细针扎了进去,点滴的频率被调得极缓。方清宁把头偏到喻舟和鞠医生都看不见的那一面,过了几秒,他扭过脸来,把粮碗拿在手上,舀出一勺,伸在柠檬腮边:
“吃一点点好不好?”
柠檬艰难地张开嘴,卷起舌头,舔走了最上面的浮沫。真乖,方清宁不遗余力地笑着夸它,如同小小的进步昭示着莫大的好运。
“我楼上的姐姐说要教我做猫饭,”喻舟洗碗时,方清宁在一旁说,“她还告诉我,给猫狗吃的骨头不能煮熟,熟骨会变硬,容易割伤小动物们的喉咙。”
碗干净了,却还是湿的,喻舟拿一张纸吸净。他攥着纸,绕着碗沿在擦,却总怀疑自己动作太过粗鲁,将多余的水珠甩了出去,才沁得方清宁眼睛湿漉漉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渗出水来。
“我要是早点学会就好了,”方清宁说,“要是……早点发现它不舒服,就好了。”
不是你的错啊,喻舟说。
然而若是要追究责任,又该划分到谁的头上呢?这显然不是这个年纪的他们能够想明白的问题。
*
神灵终究没有眷顾他们,柠檬没能活下来。
它奄奄一息地瘫在吸氧舱内,粮水未进,靠针剂注射入的营养,又在上吐下泻里耗光。
它是爱漂亮的小猫,再放不下玩乐和零嘴,也总在日光充沛的地盘,用粗粝的小舌头打理毛发,直到蓬松地炸胀开来,如同泡芙最可口的云朵奶霜。
这样不体面地、污脏地挣扎着,已是徒增痛苦,喻舟想,假如它能开口说话,恐怕亦无一不是劝小主人放下执念。
在孩子们的帮手下,鞠医生最后一次替柠檬打点好了毛发,走到里间。再返回时,手上拿了一支配好的药水。
由于要抽水,柠檬腹部被剃去了毛,涂得姜黄地鼓胀起,其他部位此时已梳理顺畅,实在打了死结的地方就用剪刀截去。方清宁用一张毛巾收集好那些散在诊台上的毛发,说:
“我来,可以吗?”
*
鞠医生并未马上答应,却也没有立即回绝。
房内特殊的“病人”情况有轻有重,此时灵性共通,呜咽齐喑。如同一味煎过火候的中药,在到场的人舌苔上泼满浓郁的苦涩。
“你……确定?”鞠医生问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宁宁,这是件大人们也一般难以完成的工作。”
喻舟在方清宁身后放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最直观地观测他的情绪。
方清宁双手按着腿:“很难操作么。”
“手法不会影响最终的结果”,鞠医生道,“关键是决心。”
“那没什么,”方清宁道,“我明白的,我是在帮它解除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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