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早形成了小团体,缺了他的答案照样七嘴八舌,聊起巷口的老冰棍、等会要玩的捉迷藏,为“谁是最厉害的奥特曼”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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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母在阳台上看见了全过程。
她的小孙儿是一颗不合时宜的种子,生长时蛀了茎叶,哪怕喊痛,没有人能听到它的声频。
又似乎被太空尘埃包裹的海王星,对星系中的远邻漠不关心。
直到某一次,太阳风驱散冷凝的纳米颗粒,像潭中油膜吹倒向一侧,露出清亮的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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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吃晚饭,殷父正拿着遥控器在找一档体育类节目:
“我记得是这个频道啊……”
“眼花不花,”殷母嫌他事多地扒拉一下,“慢点。”
她夹一筷菜到喻舟碗内,筷尖弄散了方才替他拣的肉丸。喻舟吞咽得有些急切,嘴里没停,眸光露出碗沿一半,烧得热灼。
殷母道:“这不是嘛!”
“可这也没放呐?”殷父狐疑着问。
她顺口诌道:“广告过后,等就行了。”
画面是当地的动物园,航拍视角下有山色湖光,剪辑到镜头中的生物颇具区域特色,一个甜美的女声念着渲染感很强的宣传词。
这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舀饭的勺子举在半空忘了动,直至放完,如梦初醒地咬着下唇,接下来的进食都一言不发。
小动物确实憨态可掬,殷母当夜拨打热线,预订好了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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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在出行日遇上本市一所初中举办研学活动,而且避开了周末,领着子女来玩乐的家庭仍然数量可观。
殷母险险将车倒进好不容易找到的车位,下车牵紧喻舟,感慨于场面的火热:“小舟你看,百兽之家来了这么一大群客人——”
你想先去哪儿?她问。
塘边荷茎擎天,撑开的浓荫在喻舟面上浣了一笔,他视线从摇动的萼粉转移到指示牌上,准确念出广告中场馆的名字。
殷母拉着孙儿,只等成队的学生离场,便于他一睹为快。
“快来!”不多时,统一戴着红色鸭舌帽的孩子们散开,她将喻舟护在身侧,向最清晰的玻璃幕墙前安放。
出乎意料的是,喻舟似乎兴致不高。
“不喜欢吗?”
喻舟摇了摇头,“它们很可爱。”他点着玻璃,一只小羊迈着软软的蹄子靠近,隔空舔舐起他的指尖。
殷母设法哄乐他:“给你拍张照片。”
“嗯,”喻舟应道,转过身面向她,“谢谢外婆。”
小羊扇了扇耳朵,温顺跪伏,歪头打量一墙之隔外的男孩。取景框内人与物和谐如画,他受教严格,没有这个年纪小朋友驼背,或者难看地外撇着腿的毛病。
一簇光苗擦过喻舟双瞳,就像点燃的艾条迎风闪烁,未及烧手,匆匆扑灭,只剩下两只黑沉的洞孔。
没有喜好也听不出讨厌地,喻舟说:“我们再去别处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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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行走速度十分均匀,不似刚习字那会儿,写不会横斜钩,一练到便恨不能把手腕翻天上去,并飞快用余光飘外婆一眼。
殷母一路都在观察,到后面甚至反刍起自己的判断,或者是人满为患让游览效果大打折扣,直到喻舟突然驻足。
这间海洋馆倒门可罗雀,可能因为最出片的几个展柜被撤去清洗了。喻舟钉在一面巨大的空墙前,一动不动地凝望几步开外。
那边的水从脚底一直灌到天花板,漂亮的小鱼在珊瑚礁里穿梭,一个身高跟喻舟差不多的孩子大呼小叫,脸都快粘上玻璃了,他的爸爸便一把将他举坐在肩上。
“来看镜头!”
女人摆稳三脚架,小跑到父子身边,三人在一刹的白光中笑成一团——恰如那一天宣传片的画面定格,殷母懊恼于早该察觉。
喻舟眨了眨眼,被氛围灯染成深蓝的水幔,一点点没过他整张脸。
吸引他的从来不是动物,殷母想着,胸口一阵阵地绞痛。
*
“晚上给你做玫瑰饼,好不好?”
他们离场的时间尚早,外面排起队伍,队尾有工作人员举着牌子,黑色水笔填写“此处入园约需四十分钟”。
因为有进有出,队伍的秩序保持井然,不断有三口之家的父亲承担起排队任务,孩子拽着妈妈一头扎进旁边的周边店。
喻舟坐在后排近窗地方,答了“好”,却没有看她,当殷母发动车子,他忽地问道:
“外婆,我爸爸应该不爱来这种地方吧?”
她喉咙瞬间变成堵严实了的酒塞,被这一句话晃得满瓶子肺腑翻涌,说不出也吞不下。
喻舟往后靠了靠,给自己系安全带,把窗户摇了上去。
她竭尽所能地,做着努力去调动喻舟情绪:
“这次等消了夏,我们再返程,听说郊外有几个小山庄好玩极了,外婆回头带你——”
呼——!
殷母一把将车刹住,过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吓出一身透凉的汗。
这处离家已经很近,本是个僻静路段,她想当然地保持了速度,又说着话,幸而及时注意到马路上飞速窜过的一道疾影,后边还追着个孩子。
“没事吧?”她赶忙甩开车门。
*
那孩子显然胆大,也不娇气,摔了个踉跄不见哭闹,麻利地爬起来,停在一辆丰田车前。
殷母简直心惊胆战,“小朋友,你太乱来了!”
喻舟跟在后面,见对方只有几道擦伤,松了口气,一边认同地点了点头。
对方这才意识到惹了多大的麻烦,挺着背,扬起脸招呼了声“奶奶好”,嗫嚅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太急了……”
他身量堪堪高喻舟半头,绞着手指,一双眼睛被睫毛掩去过半,越说越紧张得语无伦次了。
殷母不忍,“没事啊,没关系,”她捋了捋裙边,折进腿间蹲下,拉着他蹭破皮的小臂检查:“下次在没有信号灯的地方可不能乱跑了,知道吗?”
平视着殷母关切的目光,他重重地,“嗯!”
“你是在追什么吗?”喻舟回忆着刚才的一幕,问。
诶,黑葡萄般的眼珠对准了喻舟,他将两根食指指腹朝着指腹,往反方向一拉,比划道:“是一只这么大的小猫,你有看到吗?”
喻舟想了想:“没。”
一呼而应似的,传来微弱的“咪呜——”一声,男孩眼底一亮:“它在呢!”
见孩子们自发交流起来,殷母便去找药房买消毒水和创可贴。
*
“这里!”男孩把喻舟带到几步远外,因为车的底盘过低,只得伏在地上,朝黑洞洞处看过,才能确认。
他的手在喻舟腕部扣完一圈,像日轮毛绒绒的光晕:
“瞧,那团白的!”
“我知道。”喻舟应道,双手撑腿,半躬上身,从他的视角那只猫几乎压作一线,而对方却是趴着的——尽管两个膝盖已不再渗出血丝。
喻舟也学着倾倒,发现此处的青草倒是格外软嫩,反而像条毯子,心里安生的同时声音不免大了点:“是只野猫——你一定要抓到么?”
“当然!”他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音量仿佛吐气,语速却连珠炮地快到不停:“因为有人欺负,它才吓跑了的,我必须知道它没事儿……”
他的唇一开一合,有些搞怪地伏地的姿势,却仍浴在日光里,一张脸金灿灿的,喻舟看见上面有一些细小的绒毛,也好像在随着他的节奏呼吸,让喻舟想到那种沁甜的、芳香的猕猴桃果。
喻舟确实对小动物没有兴趣,不过不妨碍帮这个忙。
那小东西拼命向后轮处蜷,一身毛发炸开,蘸了光的部分尖如麦芒。它的腹部正在剧烈地缩胀。
喻舟回想着一档关于猫科动物的纪录片,问:“它平时也这样胆小吗?”
才没有,男孩撅起嘴,愤懑道:“可亲人了呢!我每回到院子,一叫,小猫小猫,它就嗖地钻出来蹭我裤腿,还追着人满街跑。”
“所以都是你在喂?”喻舟说,“我看电视上说,它目前的状态是应激表现。先用它最爱吃的食物诱他出来吧。”
呃,对方抽了下发酸的腿,换另一只脚支撑,不大自然地,“可我喂什么它都会吃……”
哈哈哈哈哈,喻舟捧腹大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开心过了,那男孩险些再跌一次,亏得喻舟眼疾手快,从旁搀了把。
他挠了挠后脑勺,“流浪猫嘛,不挑食,什么馒头片,炸鱼骨,淀粉肠——”
那就火腿肠吧,喻舟瞥见临近的小卖部,说道。他用身上的零钱买来一根,折中扭成几股,直至断为两截,递过去。
男孩却摇摇头,手背在身后,亮莹莹地望着他。
“你来呀——”他昂起脸,后颈在衣领上蜻蜓似的点了又点,“它超乖的,肯定会喜欢你!”
让更熟悉的人来才有利于缓解压力,但喻舟并未说出这个从电视上学来的知识。对方像要竭力证明自己的小宠有多值得喜欢,晨星撒了满眼,让他干不出任何扫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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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接过,从套着圆环的底端挤出更多火腿肉,先丢了些碎沫进去,小猫长尾高竖,汗毛蓬立,边向后却步,边龇起乳牙,怒哈热气。
男孩虽未系统学习,在慢慢相处里也无师自通了几招,为了避免双方更加对立,强撑着一动不动。
他膝盖上是方才的擦伤,现下一副腿贴地跪着,不敢有任何风吹草动,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惊蛰于耳。
喻舟侧过脸,见汗珠自对方额角一路蜿蜒,被盛在白皙的肩窝。
他一刹错神。
那猫终于探前半个肉垫的长度,嫩粉的鼻头翕了两下,借着光,喻舟看到它白色的毛发有些污脏,灿黄的瞳却亮得逼人。
“踹你的坏蛋被我赶跑啦,”男孩软趴趴地哄它,“这里还有很多好吃的,都给你,我们出来玩好不好?”
与之配合地,喻舟把手中一半肉肠轻轻抛去,另一半仍拿着,候在车辆发动机下方。
小猫嗅了又嗅,挨不住腹中饥饿,埋头狼吞虎咽,不多时便啃个精光,向尚在喻舟手上的发起进攻。
“别怕,”男孩专心关注小猫的状态,“它喂食时从没伸过爪子。”
这只猫初生未久,身材娇小,脸盘子却浑圆,食量也是一等一的好,嘴里咀嚼,眼还黏着余下的,于是人立起来,两只前爪攀抱住喻舟的腿。
等咽得差不多,胡须、鼻、腮帮子都掉有碎渣,它又卷着舌,边梳理毛发边囫囵吃了个净。
喻舟不由道:“好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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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嘛!”男孩一颗脑袋晃得快赶上鸡啄米,好似这是他莫大的殊荣。
将手架在小猫胳肢处,灵便地提溜起,他打了个喷嚏:“呼!它眉毛这么长!”
动静虽大,这只馋鬼猫咪却全心全意扑在美食上,任凭男孩把它拉成一条毛毛虫面包。
喻舟对着它直勾勾蹬着的两条腿,一面觉这生龙活虎的吃相,当是无碍,一面几分担忧:“要不放下来?万一挠了你——”
“——哎呀不会!”
男孩当即把它举得更高,邀着喻舟领味一次“小马过河”:“你来!”
还是别,但喻舟没机会把话说完,因为迟钝的小吃货终于感觉到不适,一堕一坠地摇着身子,他赶忙接过,以免将其摔伤。
男孩被喻舟手足无措的样子逗得直笑,指导道:“你胳膊垫着它手,然后让它踩在你掌心——不是,是另一只手手心啦,对,对了!”
这样么,喻舟问着,一激灵,是绕成圈的尾巴毛乎乎的触感,将他撼得一过电,好在无师自通地切换成了搂抱的姿势。
小猫面孔朝天,惬意万分地眯起眼打哈欠,露出一对乳牙,粉红的肉手张开又合上,把脸往喻舟怀里照不到光的地方一埋,粗尾巴则收拢来,尾尖正盖住隐私的部位。
“好软和……”他说。
是和玩具全然不同的感受,在纤毫毕现的毛发下,能摸到滑嫩的肌肉,质地稍硬的骨头,附耳贴近还能听到心跳。
是新活的生命。
那男孩怕他体力不支,伸手来示意,乖顺得宛如物件、却又确乎真实存在的小东西便过到了他手上。
他的相貌有种不合北方男孩的清秀,下巴有些尖,抱着猫的时候,下颌便正好卡在小猫双耳之间。
他向着喻舟的笑容热烈,唇边的弧度像写出一对括号,尽管单眼皮的眼睛笑得弯成细细的月牙,看不大清里面点漆色的眼瞳,但温煦的光已经全部盛进那对括号里面。
“我叫方清宁,你的名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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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喻舟。”喻舟说着。
而夏天的风轻轻吹过。
第35章 黑暗里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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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那日过后,为了博喻舟一乐,殷母绞尽脑汁地做好吃的、弄来好玩的。
天道酬勤一般,喻舟的状态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好了起来。
他的食量增大,有回殷母串个门的功夫,走前新鲜出炉的虾片就被扫荡一空。还有次她在阳台,看见喻舟拿着乐高盒往前坪的方向去——而娱乐器材边的沙坑,总聚集着一堆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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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还有多久?”
放下打蛋器,她回过一眼,见门把边拱出颗圆圆的脑袋。
早着呢,她说道,斜着盆,给他看尚未变成绵密状态的蛋液。
喻舟迈了几步,微踮脚尖,一一看过流理台上的器皿,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巴巴的眼神充满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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