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舟了然,道:“我也会再次把你忘记,直到重新和你见面的那一天,都蒙在鼓里,差点由于误会而错过。”
方清宁听懂他弦外振荡的余潮,摇了摇头,道:“我懂得那并非你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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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懂,喻舟却说。
方清宁怔怔将齿尖从吸管移开,睫羽掠影,擦过面前那双深邃眼瞳。
“因为浑然不知,所以,”他一寸寸侵上前来,然而语气里是春风漫野,“想拜托你一件事。
去告诉那个笨蛋,他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期待着能与你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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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告诉他,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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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喝完的饮料倾斜着就要洒向外边,被喻舟以迅捷无比的速度捞住放到一旁台上,而方清宁怀里的公仔翻了个跟斗,乖顺地趴到两人相抵的膝盖。喻舟用另一只小白猫玩具罩在外侧,阴影笼上了他们的半边脸孔。
方清宁模模糊糊地改变了一个想法。
从前他以为喻舟是他情绪的容器,喜怒哀乐都被贮藏其内,只要不挑明就能存至天长地久。
但喻舟原来是他情绪的导管,爱会流过,憾会流过,每时每刻都是最真实的反馈。
在无人顾及的隐秘角落,霓彩的光河泼到喻舟嘴角,被他稳稳一衔,渡至方清宁腮边。
方清宁心中地动山摇,咬紧的唇无意识松动,发出细微的“啵”的一声,喻舟便恰好借此时机,唇瓣向上一扫,落在了方清宁的唇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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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礼物,我想是能被带回去的。”他说。
第29章 梦里的人,去现实里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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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对还是反驳,方清宁彻底没有了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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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无处可放,被缚在胸前,胡乱抓了几把,软绵绵地扣在喻舟脑后。
想来这个动作一定取悦了对方。因为方清宁尝到了青嫩的甜味,像是西瓜正中心的沙瓤,他微启唇缝,不知天高地汲取着糖分。却被犬齿一磕,堵住了那声痛呼,迷蒙地同喻舟勾缠,仿佛挤进一片云里。
识海中劈开了道道火花,他这才想起要睁眼,便见幻彩的灯下,喻舟睫上宛转着一颗颗光珠,一触即化地融成滩春水,盖住他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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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
睹着近在咫尺的喻舟,他赧颜笑了笑,“嗯,我在。”
像丧失呼吸的能力,心脏在重石下剧烈起搏,方清宁于是主动将唇献上,看着喻舟全身碎作光粉,砰然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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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亮,几缕扯絮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映在方清宁脸上。他艰难地挣醒,想起相拥的最后一刻,仍然有种沉溺难拔的情动。
“别闹,柠檬。”
鼻头润得厉害,是小猫拿湿粉的小舌头不停在舔的缘故,可身体的反应最为诚实,方清宁从被子里抽出手,抚弄着它的脑袋,好一会儿才让那股尖锐的躁动全然平复。
柠檬还在委屈地叫嚷。
“好啦,”他走回客厅,给一晚就空掉大半的食盆重新添满,“你是大功臣,我哪敢亏待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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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把自己埋在落地窗前那把摇椅里,拿出手机,时钟显示六点刚过,因冬季的昼短夜长,远近的低处尚还伏在黑暗中。
这几次时间线错乱的穿越,尽管他刻意做过记录,事实上,一脱离梦境,过程,细节,就在逐渐淡化,宛如溪流中淌过一滴水,没法事无巨细地单拎出来。
只余下所有强烈涌动的情绪,始终贯穿在他血液里。
没有人会比此时此刻的方清宁更清楚,虽然只过去了一个晚上,但,他想喻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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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两个拇指在手机屏上敲击,找不到合适的遣词,直到光标又退回输入框开始的位置。
这么写写停停,竟也耗去了不少时间,路面上星海联结的灯顶已被扑灭,霏云高处,却是为霞满天。他拣起滑落在地的毛毯,只一个躬身都可以感受到熹微渐暖。
但毕竟还早,以至于聊天界面最上方蓦地切换成“对方正在输入”时,他还以为是被漫射的晨辉闪晃了眼。
喻舟编了又删,方清宁整个地悬了几分钟,跳出他的一通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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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通之后大概几十秒内,喻舟没有说话。方清宁旋即彻底清醒,随后的对话过了许多年还能记得。
“你起很早,”屏幕上覆着喻舟游丝成缕的气息,织成了细密的热带雨潮,“没睡好么?”
方清宁站在窗边,阳光毛绒绒的,敷到脸上分明是暖意,但他被颠倒心巢的苦雨所淹没,沉重得喘不过气,半晌,终找回了声音:“别管我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要多大的毅力才能这个节骨眼还在顾及别人,他知道喻舟必定被一些暗礁擦伤,在飓风和浪涌里挣扎上了岸,却没有日丽风和,没有飞鸥盘桓,一切都陷进可怕的停顿,是无比空荡而虚渺。
幻光中他仿佛向那个精疲力竭的身影走去,拉着喻舟并排躺下,如若可以最好什么也别想,“喻舟?没关系的,我在。”
嗯,然后方清宁听到喻舟说:“学长,我外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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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外婆是多器官功能衰竭,医嘱血透的频率越来越高,到两天一次以后老人直接拒绝了治疗。
行将就木的人,通常是枯槁颓朽的,但老太太保持了一份优雅和从容,这点上她和丈夫如出一辙。
看着她的笑,喻舟总忆及十八岁午后穿堂的风,它摇着庭前秋千,有时蜻蜓立在上面。对于永久的别离,他好像根本学不会达观。
“我进病房的时候,外婆刚醒,里外挤满了亲戚,有的就说我是福星,我妈也笑,松口气讲幸好我到了……”喻舟说,“现在回想,其实是她舍不得我们,奋力抢来的时间。”
方清宁听他讲那种劫后余生,每个人庆祝着峰回路转一般的天赐,欣喜而激动。
喻舟闷声,像自言自语地,“退出门前,我看到墙上挂的平安符,那个标志,我认出是来自邻市最出名的一座寺的。而我妈目光躲闪,我就明白她胳膊和腿上的淤青怎么一回事……
“我家平素没人信这个,但那会儿我突然就觉得——大概是种一下子跑到了终点的心情吧,我别无所求了。”
大家难得睡了好觉,老太太梦里走的,是突如其来的心梗,听到警报的人来看时,心电图已经变成一条直线。
可能这就叫万山如围吧,喻舟竟笑了笑说,“人和人,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的。当时外婆醒着,十分虚弱却还摘下氧气罩,冲我费力却灿烂地笑,便是想告诉我,前边路长,一个人也要好好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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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说辞情通理达,甚至称得上有透彻的大智慧,依外人看,似乎喻舟很快地释然了,否则也没力气头脑清明地投入到一应后事准备中去。
然而只有有过类似经历才能感同身受,防御机制会选择性地麻痹神经,就像一到抽血,会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尖利的刺痛总因一叶障目延迟个须臾。
方清宁失去爷爷那次就是这样,作为长孙他需要和父亲轮流答谢来宾。当吊唁的人每一回向灵前跪拜,他深深叩首,前额触在凹进去一块的蒲团上,表情完全是空白的。
夜间被劝下休息,在车上放低了副驾座位凑合着,他还在脑内预演第二天的仪式流程。
和所想的彻夜辗转相反,他不久跌进很难醒来的梦里。
事后父母说他浑身都在颤栗,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在哭什么,但狼狈地啜着拧开的矿泉水,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的刹那,才是方清宁终于意识到接通他和世界的链条确确实实断裂了一处的时候。
还行,喻舟说,“外公离世前后,她谈及身后事,不想拖累亲人,希望是瞬息、安静地结束。”
他的陈述是一支静水流深的影片,任何人都可以隔岸观火,方清宁要做的却是他的支点,浮木和拐杖。
金乌扶桑,在窗面反射的强光里他只能看清自己的双眼,不过方清宁觉得这是底气最为充足的一次话了:
“在乎的和在乎她的人都在旁边,没有比这更完满的愿望——或许闭眼之后的那一小段天黑,谁都只能自个儿走,但是喻舟,”他听着对方的气息,钻入他的胸腔,逐渐沸反盈天,“除了你的至亲至交,我也渴望做你的同路人。如果今后的路上下了雨,我会像前一阵子你做的那样,为你一直撑起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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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起看天心月圆,华枝春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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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决定水到渠成。喻舟应声的那句“有你真好”让他晕头转向了三秒,方清宁打开软件看起了票。
按理飞机是最快的,但前年新机场投用后,车程拥堵时能超过四个钟,而一小时后就有趟直达喻舟所在城市的高铁。
信息录入成功,他拔下床头的充电器,装进昨夜带来的背包。
过去做不了什么,但不去就什么也做不了,人是一种极度依赖热量的生物,体温,拥抱,哪怕抬头时眼神交汇,都是对“活在世上”无比真切的确认。
他饥肠辘辘,却又似阵清爽的风,并着衣角刮上些凛冽的寒意,擦过零星行人的肩,要降落在梦中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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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相当顺畅,进了站,方清宁买好吃的,找到位置刚坐下,广播就通知正式发车。
途中他接受了一个好友申请,对方说是快要毕业的大四生,分配的指导是江焉,再经江老师的推荐,过来请教方清宁一些问题。
倒并非孤例,很多教授忙碌时都会这样做,尽管洞悉了江焉堂而皇之消耗他精力的心理,方清宁也没理由拒绝帮忙。
何况他不想为难同辈,对方的态度毕恭毕敬,因为选题类似,很想让方清宁给他看看。
估计是从江焉那儿得知的,不过相比之下,对方这篇文章读来显然是故纸堆里缝缝补补的产物,失去数据支撑的结论更是孤掌难鸣,方清宁酌量着说辞,还是打开便签,一五一十地将客观存在的问题罗列出来。
对方并无不快,得到方清宁可以继续协助修改的承诺后,欢天喜地地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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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蜿蜒南下,两旁的景致在退格中切换。
多数是田家,意趣却大相径庭,北边的土地在冬天没什么生命力,一大块一大块赤裸的黑色绵绵延延,空气里凝着冻霜,有时落进静止的深潭,翻出细碎的冰碴。
而离南回归线越近,一切越发生动起来。
微信气泡响了一声,是喻舟拍的碗面,说:“才吃的午饭。”
想叫他放心罢了,而痛苦和不舍,老人临终前后不能表现,对见不到面的方清宁也最好全部掩藏。
他们都希望彼此快乐,站在方清宁的立场没必要进行指摘,他想了想,把小桌板上的东西照了过去。
“喏,洋快餐。”
喻舟却选择拨来语音,“都过饭点了才吃,又在泡实验室?”
方清宁不好意思说是早午饭,露出任纵和心虚皆有的表情,“哪有,我是馋得加餐。”
“好吧——”喻舟还要说话,方清宁摸着鼻子,来了个先发制人:
“你是在……我听不太清?”
喻舟向外走去,解释道:“这边的习俗,请了支乐队来,宾客也能开音响唱歌,因为是喜丧,想让她热热闹闹地走。”
原来如此,方清宁笑吟吟的,正准备讲下去,列车一声长啸,驶入了隧道中。
信号几乎在刹那断开,他迅速地皱起了眉头,对着返回到聊天页面的手机神情白茫茫的,直到跳动在双侧的灯盏重新潜入白昼,喻舟的名字又一次闪烁眼前。
主宰谈话的人变成了对方,“你要去哪?”
“实验告一段落,横竖也没事,不会耽误——”方清宁抬起下巴,不大乐意面对摄像头,“我就,出来走走。”
喻舟没接他的话,或者和他开玩笑,却也不像在生气,只是问他:“你是准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迷了路,再告诉我吗?”
“不啊,”方清宁小声地否认,像只犯了错的鹌鹑,紧紧抿着唇,因为网络波动,委屈的表情一直停在画面上,“我知道你会很忙,我又帮不到什么,说是来看看你,毕竟是私心作祟,不想麻烦——”
不麻烦,像在空空荡荡的尘微中接住一根羽毛,喻舟截下他的话尾,毋庸置疑道。
*
方清宁听喻舟说过,他们那里是无所谓春秋的,冷空气只在冬末偶尔来袭,一过正月,地里就像垫了旺盛的柴薪,把全省烤进初夏。
果然如此,他将脸贴到玻璃上,看见无止境的绿野,水泽也格外多,在小的池塘,大的江河中,有浮光掠金,云色天影,像将他整个儿包裹住,吸饱了水分地膨胀开来。
“等我接你。”喻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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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行程有多仓促,在火车准点到达后方清宁认识到了。
客站人流量大,一应设施经过新近修缮,中央空调的风强劲地卷动着。他脱了外套还是热,和周围旅客的着装格格不入,才想起所携带的衣物就是昨日准备的那些,甚至连一件应季的都没有。
方清宁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包带,直到扯出开叉的线头,强迫性停下来。
镜中的他汗涔涔的,连鼻尖都逗着水蒙蒙的晶珠,原觉得洗一把脸会好些,额头的湿发刚刚拈起,又固执地在皮肤上着陆。
越搞越糟,他抿着嘴端详自己,哪哪都不满意,最终自暴自弃地甩了甩头,走出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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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波新客抵站,四下来来往往。
方清宁几乎是被人潮抛出检票口,晕晕乎乎地找到跟喻舟约定的那个地点。
车站设计得颇为现代化,规模也大,他开始担心喻舟能不能找到自己,心里计算对方路上花费的时间。
丧葬礼仪繁琐且不容差池,如果他不来,喻舟毕竟可以做更多的事,方清宁事到临头开始近乡情怯,质疑对错。
下午四点二十五分,在地铁的进站口,方清宁坐在椅子上,被光线扎得难受,因而垂着眼睛发呆,忽地听到喻舟喊出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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