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宁像被取悦了,麻利地跨上车,腿一蹬,骑走了。喻舟喊“喂,学长”,摇着车铃,追到与他并排,放缓行速。
从他们脑后往背部逶迤着灿烂的水线,是金黄色光河中,两棵靠在一起的橡树。
*
柳灿想起九月底。那天,师门的学生在江焉教授妻子的带领下参观省博物馆,方清宁同在其内。
师母是中学历史老师,对展出的文物,能娓娓道出精彩的故事。
江教授作为学界新秀,向来严格对待学生,柳灿找他问选课事宜,拿到一文件夹书单,还写了几个题目,要求本学期结束前过稿省刊。开组会时,挂在嘴边的永远是进度、效率。
柳灿说不上来,但三番五次被江教授全盘否定后,一抬头,看见窗外掉叶子的槁木,偶尔也觉得读研的日子并不是那么色彩纷呈,总罩着灰扑扑的霾似的。
亲切的师母却不给任何压力,展柜里的历代珍宝,又那么绚烂夺目,大家都十分愉悦。
“诶,还有个孩子呢?”
在两个分馆间的连廊上,师母清点完人数说。
是方清宁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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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正午,馆内人流量达到高峰,众人正巧与一队逆行的旅游团撞上。师母带了孩子,小家伙在推搡中拥得吃疼,哭了起来,她只得柔声哄劝。
这个方清宁,抱怨的是上一届读非全的师兄,“他绝对是自己逛去了!”
他不就是这种没有一点合作精神的性子么,他同届另一个女生说,柳灿记得她本职是做什么营养师,两人基本不来学校。见师母不解,她就擅自讲起来,一部分柳灿听过,别的则相当添油加醋。
“——行了。”见她简直眉飞色舞,喻舟打断道。
他神色不悦,盯着对方的脸,眼中愈发冷起来。
柳灿读出气氛不对,主动去牵孩子,“过道那有座位,大家先休息一下?”
“我去找。”喻舟说完就走,转眼淹没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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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十分钟后,喻舟和方清宁一同回来了。
喻舟还是甩着一副臭脸,柳灿发誓她头一遭看到这么失控的喻舟。
“对、对不起,”方清宁磕磕绊绊地道歉,低着头,手和脚不知往哪儿放,“我是去——”
呀,冰淇淋!江小朋友把哭花了的脸一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兴高采烈地拍起手。
“是的!”方清宁赶忙蹲下来,送到他眼前,“我看你进场排队那会一直盯着前面游客的手上,这是文物雪糕,你喜欢吗?”
小家伙奶声奶气,“喜欢!”
脖子都点断了,师母摸了摸他的脑袋,嗔笑道:“迟早要被虫子把你的牙蛀光,贪吃鬼!”又向方清宁说谢谢,直夸他有心。
方清宁像从未中过大奖的倒霉鬼,被突如其来的馅饼砸中般地,晕乎乎笑起来。
人潮已没有原先那么汹涌,来到相比之下更为空旷的钟表馆,几人分散开,各自观赏着。
师母问方清宁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婉声相祝:“你明年毕业,是吗?要加油哦,希望你一切顺利。”
她才听过那些不堪入耳的说辞,却将它们弃如草履,并不吝啬对方清宁的善意,只做一次等量交换的投桃报李。
方清宁如同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使劲点点头,声音都跟着发了颤,“嗯,我会的!谢、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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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腕上手环报时的霎那,馆内钟表尽数奏鸣,汇成一首高亢的乐曲,在空气中吹起蜉蝣薄尘,把被珐琅花窗切割后投落的碎阳,染成了溢彩流光的油画。
哇,方清宁不由自主地感叹,看着面前景象,忘记了眨眼和呼吸。
他白皙的脸上漫了红晕,变成一颗湃在冰水里的莓果,下巴则是果物的尖尖,有一种酸甜芬芳的气息迸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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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灿边回忆边想,哪怕今天真的是约会,喻神的情商和学术态度也不容置疑。
因为那时的柳灿看见,喻舟冷着张脸,却自始至终没从方清宁身上,挪开过视线。
仿佛从一开始,就一直在看着他了。
第20章 好啊喻神,你们违规组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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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喻舟冷不丁插话:“在做什么?”
啊,方清宁腕一翻,好在喻舟伸来一只手,并住五指,将饮料瓶攥在了掌心。
方清宁回神,侧过脸看他,笑了笑:“反应这么快。”边接着数边说:“我看下少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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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中迎来一场大降温,他的穿衣已经有初冬的风格,但到包间里还是把袖口朝上卷起。喻舟掠过他那小截苍青色血管,望了望挤在边上点歌的同学,道:“我帮你。”
方清宁还在辨认小票上的字,喻舟相对和社里的成员更熟,合作起来事半功倍。
“多亏学长想得周到,”喻舟拿笔在小票上划线,“缺这两份,刚问了圈也没谁拿了。”
“那去吧台。”方清宁说,正是一首曲子结束的时候,四面捧场地喝彩连连,他顺手拿起桌上的铃铛卖力摇起来,接着才“诶”了声。
喻舟忍笑道:“装饰品而已……你怎么把它掰下来了。”
喻舟喊了个人,对方应了,他打个手势,接着就从那个方向飞来一包湿纸巾。
“我还有免洗凝胶!”柳灿隔着两个搞怪对唱的男生,热络地扯嗓子。
方清宁低着头,把那个铃铛卡回原位,拉着喻舟飞快往外走,“不用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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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他们肯定玩个尽兴。”方清宁道。
这家店坐落在大学城后面,装潢挺有风格。
说是唱歌,但据柳灿介绍他们还预订了视野最佳的卡座,因为凌晨会有特别活动——“来都来了”,她冲喻舟狡猾地挤眼,搬出那句万能的话。
喻舟说:“你要觉得太闹,坐会儿我们就走。”他看了下手机,“赶上小吃街最热闹的当口,一路逛回去。”
方清宁笑道:“怎么办呢,这次我没有感受到吃吃吃的诱惑力?”
那就痛快地玩吧,喻舟看了看他,从善如流地道。
虽然表情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方清宁知道喻舟心情很好。
他全程对方清宁十分照顾,会主动介绍各个社员,刚才的举动也完全出于怕他不适应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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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到吧台,调酒师一抬头,挥手道:“嗨!”
“晚上好。”喻舟朝方清宁解释,“这家店老板就是徒步社团的创始人,之前我对接过,人蛮好。”
讲到对接,调酒师提醒他:“你们那个横幅还不拿走吗,占地方不说,沾脏了可别甩我锅。”
听他语气又是一个故人。
择日不如撞日,方清宁看到喻舟转过头来,跟自己说:“我去一下里面,你在这等。”
好,方清宁点了点头,把椅子拉出来,坐到吧台前。
顶着调酒师好奇的目光,他硬起头皮把少饮品的事说了。对方叫来个同事,又道:“待会便送包厢去。”
他打量的样子其实挺有趣的,但方清宁第一次接触,摸不准人脾气,只觉得有红外线在身上描来描去,他捏着兜里那张小票,把纸揉得皱巴,才下决心掀起眼皮,与人四目一对。
噗,调酒师倒也没说别的,边笑边道:“以前没见过你,大一新生?”
方清宁一脸黑线,道:“我都马上研究生毕业了……”
“哇!”调酒师惊叹,又仔细端详他的脸,“看不出!我要是也像你这么显小就好了——”
谢谢,方清宁放松下来。这明显是个好相与的人,还尤其自来熟,他真心实意地夸道:“你挺帅的,唔,你的发型也好看!”
是吗,这个叫狼尾!对方高兴极了,趁兴调了杯酒推到他跟前。
“我只会喝啤酒,这个……”
“放——心!”对方满脸“小爷料事如神”的样子,“就是专门给你配的,不胜酒力也能轻松驾驭哦!你慢慢喝,我去个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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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含着杯沿,小心翼翼抿了一口,味道很是新鲜奇妙。
驻站歌手自弹自唱,曲风舒缓,舞池里人还不多,跟着节奏,像一片片轻盈的羽毛在空气中浮动。
他新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就喝了三分之一。
“你好,”这时边上坐过来一个人,“自己来的吗?”
方清宁转过头,灯效忽然变暗,那人的面孔蛰伏其中,没做多的肢体动作,气势却尤其张扬。下个瞬间场内切成矢车菊调的冷蓝光海,映在男生一身潮牌上,估摸着也是附近的在校生。
方清宁没搞懂他为什么问这个,唇角的弧度一点一点收回去,本能地避开脸,“不是。”
对方顺势道:“那怎么没见他人?恕我直言,把你撇在这里自己逍遥去了的,可算不上什么朋友。”
方清宁当即便想反击,转念一想,不去搭理才是最合适的处理办法。他把杯子向前一撤,点亮屏幕给喻舟发信息。
面前那一小撮阴影仍然未散,方清宁知道是那人没走,整个过程中既颇有耐心地候在一旁又未打扰。但他的视线存在感极强,而且是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看。
索性去找喻舟,但方清宁正想走,他开口道:
“假如你暂且没有别的事做,我们聊会天吧,”他兴致浓厚地盯着方清宁的眼睛,“你可以给它加个时限。”
探到一半的手被打掉,喻舟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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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忙,恐怕没办法陪你。”他并不像道歉的样子,毫不客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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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感觉每个细胞都在做舒展运动,“去这么久?”
找了一阵,喻舟轻描淡写道,不悦地扫视那人,侧脸像钢笔勾勒的一道线条,锋利且淡漠。
对方也不恼,分别看了看他们,耐人寻味地一笑:“叨扰了。”便大步跨向舞池,顷刻不见了踪迹。
“莫名其妙。”喻舟一把将刚才被坐过的椅子推远,自己拉来新的,长腿一撑,落在他身侧,“搭理他作什么,遇到这种,直接走人就好。”
我就没看懂他的操作,方清宁想说,可喻舟表现得也相当反常,他几乎确定喻舟在生气,只小声道:“不是让我在这等的嘛。”
喻舟的神情跟一拳打到棉花上似的,算了,他放过这个话题,而是看方清宁漂洗在光线中的面庞,“喝酒了?”
“我调的!”那个鲻鱼头的调酒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台后,“口感如何?”
好喝,方清宁结合自身经验形容道:“果味馥郁,但和气泡酒根本不一样。”
你就没喝过什么酒吧,喻舟头疼道,看向调酒师,对方立马举起双手:“度数低也没后劲,他可能就是喝太快了。”
方清宁才迟钝地摸了摸一边的面颊,“上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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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晕不晕?”喻舟问。
还好,方清宁说,用力摇了摇头又开始不确定起来,“你这么一讲——”
“还是别喝了。”喻舟当机立断,把新给的那杯加了柠檬片的苏打水换过去。
好浪费,方清宁哼哼,不过也没继续打肿脸充胖子,咬着吸管听喻舟和调酒师又寒暄了几句,忽而一恍神:“我会不会一身酒味?”
喻舟停了几秒,说:“没有。”
方清宁怀疑起来,举着胳膊,左右各吸吸鼻子,“有啊,怎么办?”
他唇上水光润泽,开合着,喻舟一面道“没有,我什么也没闻见”,一面凑近,不知想闻还是想听方清宁说话。
方清宁一抬眼皮便闯进他点墨般深邃的眸中,漏了一拍的心跳声无比剧烈,像撞起古寺沉钟,久久还回荡着鸣响。太近了……喻舟炽热的呼吸拖着火星,几乎是从细腻的皮肤旁擦过去。
他拉开少许,展笑干声道:“呃……没,没就好。”
嗯,喻舟应道,他的目光带有攻击性,不过原本那些火气已经尽数浇灭,是方清宁说不出来的意味,大概也感知到在被观测,喻舟偏开几寸,垂睫道:“饮料送过去了,我们也回?”
“好,好的。”
调酒师表情蔫吧地瞧瞧他俩,“不送哈,”把一杯跟方清宁一模一样的酒送过来,“你也尝尝。”
喻舟笑而不语,端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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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局缺人,快来!”
方清宁一推门,声浪瞬时铺天盖地,等他回过神,已经裹在了柔软的扶椅里。
这大包究竟多大,甚至有台麻将机,柳灿旁边的姑娘跃跃欲试:“我玩得不好,算钱吗?”
另一个男生方清宁没记住名字,只晓得是宣传部长,说:“没赌注多没劲,谁输谁脸上贴小纸条——等下,喻神你也打?”
哟,柳灿眉欢眼笑:“这就打退堂鼓啦?”
“我教学长,”喻舟挨着方清宁落座,“他输算我的。”
方清宁一急,扭过头,肩膀靠肩膀的咫尺,话息相蹭:“喂,我是真不会——”
“没关系,”喻舟拿住一块麻将,转了转,温润的玉色在指尖光华流转,他推出去,抵在一个按钮上,牌桌漏出开口。在哗啦啦送牌洗牌声中,冲方清宁笑笑:“很简单的,随便打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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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玩的是红中麻将,规则并不复杂,只是方清宁不擅长这个。等喻舟停下讲述,抿了口酒,方清宁无辜地眨了下杏仁般的眼瞳,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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