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方清宁不愿让她继续纠结,说:“你快去换班吧,已经耽搁蛮久了。”
“你别放在心上啊。”她把手背到后面去解围裙的系带,视线还牢牢扒在方清宁身上。
方清宁点头:“路上注意安全。”
*
同事一面应和,一面从储物箱中拿出挎包:“慧姐说下午给你放假调整一下,这里有两张门票——”
“不用——”
“哎呀要了要了,”同事截住话,直接往方清宁怀里一揣,很是果断地瞪了他一眼,“还有我的,请你和这位——这位小哥哥喝饮料,不好意思啊当时没帮上你忙!”
东西应该已经制作完了半刻多钟,加了份量十足的小料,端在女孩手上,沁得她“嘶”了一声。方清宁赶忙接过去,算是谢了她的好意。
*
“你能喝冰饮吗?”站在店外的路牌下,方清宁问。
因为他还记得不久前喻舟的幽闭恐惧症,而现今已是秋意浓时。方清宁并不确定喻舟是否有一个愿意接受刺激的肠胃。
喻舟看了他一会儿,仿佛在认真权衡。
*
那样子让他想起两人刚加上微信,有一天,在某个专业性质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
他们各执一词,方清宁在陈述完之后,翻来覆去地读自己发的文字,开始担心是否过于激进。
然而先退一步的是喻舟。喻舟说完“我再去查查”,许久聊天框中再无下文。
方清宁之前早就洗漱完毕,却没有了睡意,将空调温度打高,往膝上搭了条毯子,便坐在电脑前,登录了文献网站。
这确实是个争议性强烈的议题,学者们分成不同流派,都提出了十分新颖的观点。笔记写了一行又一行,方清宁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接受喻舟的说法。
他新建了个文档,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着,没用多久,就将自己的思路彻底梳理了一遍,形成逻辑缜密的论述。
方清宁在电脑上打开微信,点开喻舟的头像,正要将文件拖拽过去,摁着鼠标左键的食指踟蹰地呆立在原地。
这样也太小题大做了。
方清宁喉咙一阵烧灼,这时才注意到屏幕右下角,时间已至深夜。
但对话框倏而像一阶一阶向上跳跃的音符,撞入信息池中,伴随水滴的嘀嗒,化作赤金色的锦鲤,甩出一尾一尾涟漪。
方清宁打开喻舟发的文件,自己原先质疑过的数据被标成黑体,一旁的批注中写明了原始出处。
“总算查到了,下一次还是得做好详细摘录。”喻舟的反思中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小小的自豪,方清宁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
*
喻舟语言尤其精炼,对论据的掌握既准确又高效,或许他也和方清宁一样,手边摆了半杯水,却忙得唇干舌燥,几个钟头都忘了喝上一口。
“你的理论也自有合理之处,”可能是为了更好表情达意,喻舟选择了发语音,“但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开学之后我们可以再讨论。”
打扰你了,但就是忍不住想第一时间发,晚安,学长。
语音不长也不短,一共二十一秒,方清宁鬼使神差地放了三四遍,直到真的再没有新的短讯,亮着孤灯的房间又沉入了凌晨的安寂里面。
那段三伏天里,他们陆陆续续聊过一个又一个话题,有的有结论,有的没有。
直到手机中的聊天界面成为潮湿的沼泽,方清宁变作一片被喻舟伸手从肩头掸去的黄叶。
*
每当他回头翻看,就会在记忆固封的这块泥淖里不断下沉。
方清宁想象喻舟探讨学术时的语调,动作,和细微的表情。
有时是在出神地读过去的记录的时候,有时是在喻舟保持着提笔的姿势聆听实验报告,低头帮同门检查最新采集的数据,或撇开脸去,对着堆积如山的资料冥思苦想的时刻。
最近最新的一次就是刚才。
喻舟听着他的问话,简简单单的每一个字,却像往一台高精度运转的计算机中输入了指令。
喻舟谨慎入微地分析起来,这副模样和方清宁的想象重叠,既无比熟悉,又令他陌生。
*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方清宁笑着,“你的饮食起居太养生了吧。”
他拆掉吸管包装纸,戳开塑封,腮帮在做提气的动作时鼓了出来。
方清宁咽了一口,清香留甘的桂花味噙在唇齿间,神情真诚地评价道:“尝起来不腻,而且这个新品卖得挺好的。”
喻舟看见他出于习惯,在已经有点瘪下去了的吸管上留存的淡淡齿印。
*
方清宁右肘弯着,不同于那会儿浑身紧绷、如临大敌的样子,而是一个舒适随意的弧度。仿佛一只在明媚的春光下懒洋洋负暄而行的小熊,忽地在草坡上打起滚来,露出软趴趴的肚皮。
他另一只手则前伸着,屈起五指,稳稳端住属于喻舟的那杯,等着他来接。
天早就不是那么热,但喻舟还是注意到杯壁上往外渗的雾气,像是被体温焐化了,方清宁指尖动弹时微微颤栗,皮肤透出浅色的红,正好在甲端接住一颗滚落的水珠。
喻舟的帽衫是摇粒绒的,残余着洗衣液的香味,甚至携带了日光似的几抹体温,让方清宁忘记了处在风口浪尖时的寒冷,反胃,和屈辱。
方清宁情绪调节能力还是比较强的,至少现在眼睛已经不再发痒了,向喻舟开口时,那种语气甚至缀着俏皮的钩子:
“总不可能给你下毒吧?”
在想什么,喻舟伸手,刚准备接过去,掌心却包住方清宁的指节按了一下说:“这么冰。”
他望向自己的那一眼很快,方清宁没来得及追上,但这几个字咬得十分地轻,口吻总之不像是生气。
“标准糖标准冰,这款没办法改,不然味道就变了。”方清宁解释道。
他说话声音越往后越小,喻舟觉得有点好玩,“嗯”了一声,接在手中,抿了一口。
“不过回头确实可以跟慧姐她们建议一下……”方清宁咬着吸管,语焉不详地嘟哝道。
*
喻舟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明显大了一个尺码,动作幅度一大,便松垮下来,隐约在领口处现出仄起的锁骨。
袖口也长,在腕关节处堆积起褶皱来。
可能他本人都觉得着衣感不太舒服,却又腾不出手,在半空中漾着袖管,徒劳地想靠惯性将它往上提一提。
方清宁刘海的发质偏软,风一吹来,像低伏的苇丛,乖顺地贴在额前。
他立马把头一别,打了个喷嚏,不好意思地朝喻舟笑了笑,说:
“衣服我洗干净再还给你。”
不急,喻舟说完,走上前来,低头敛眉,伸手帮他将袖口一层一层叠好,那模样仔细得像在研读一份重要实验品的成分配比表。
确认没有问题了,喻舟才将方清宁松开。
*
他退开一步,问:“你饿了吗,要不要先找个咖啡馆吃点东西,如果你想对我说任何事情,我都随时恭候。”
*
一刻钟之后。
*
喻舟拣了张靠窗的位置,而方清宁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装有脏衣物的手提袋放在腿旁,拿着调羹搅拌杯中的热牛奶。
喻舟为此提前将手机调至静音,就在他接过服务生给的菜单,提议“喝暖胃的东西吧”,并争抢似的说“我来付款”,方清宁也就没再推拒的时候。
这里的音乐并不吵闹,顾客稀少,偏日式冷淡的装潢风格是亲子游乐会第一时间避开的那种,适合谈一些事情;
前提是“喻舟认为”。
*
方清宁长相偏于温和,甚至看上去远远小于他的实际年龄,他垂下眼皮,始终不说话的样子会让喻舟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好像他在一口干涸失修的枯井埋下了一个秘密,一天又一天,在永无止尽的寂静中愈降愈深。
如今方清宁跳了下去,抱着这块秘密,不抱任何希望地等待有谁拉他一把。
井底透不进一丝一毫的亮,熹微时没有太阳,正午也仍然看不见日光。
直到喻舟放下来一根绳子。
原地徘徊了半个世纪那么漫长之后,他抬起手臂,想要确认什么一般地向下拉了拉。
*
喻舟听见方清宁说了个名字,又说“你应该知道吧。”
确有耳闻,程度比“知道”可能还要深。喻舟保研备考时,专门存了一整个文件夹,都是那人作为第一作者署名的刊物文章。
喻舟应了一声“嗯”,再想了想,道:“前两年因病提前退休了,如果我没记错。”
方清宁放下勺子。
他能够捕捉到某一刹那喻舟的欲言又止,像耳听为虚,便缄默其口,又或者他很善良,才用一句无伤大雅的话,蜻蜓点水地抹去余下的认知。
*
“不是。”方清宁说,“我入学的那一年,这位教授仍然具备招生资格。他的录取条件尤其严苛,但对学生培养力度更大,当时,我已确定入他门下。这些你都听说了,对不对?”
喻舟嘴唇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
他半张脸溶在灿烂的日光浴下,对比之中剩下的另半张面孔则要硬朗得多,龙飞凤舞地勾勒着线条,像是蕴着一种不谙俗事的骄傲。
假若马上要办一次演讲会,喻舟一定是那个最适合站在台上的人。他身后左手边的投影屏上,会密密麻麻地写满一行又一行的精彩履历。
而方清宁就算被推到台前,也只够傻傻地呆立着,看见演示文件上过于陈腔滥调的三四旧事,罗列了不到一个页面,就随着光标的前移被逐字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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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再次张了张口。
他是学不会说谎的,因而也就如实告知说:“入学之后,听人提到过。入学不久便更换导师是大忌,为你招来了不少非议。”
“加上我在江老师这儿两年多,终日碌碌无为,毫无建树,就更不值得你看上一眼了。”方清宁不带一丝波澜,只是承了他的话,往下说道。
*
牛奶还不错,但方清宁没有胃口。他只是机械地拌弄着,手上没控制好力气,飞旋着洒了几滴在桌上。
方清宁胡乱地用纸巾点干净台面,随后将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
他讲话的语调是那样四平八稳,没有愤懑,没有怨艾,像真正成熟的大人,不再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抱有幻想。
*
可这不是喻舟愿意看到的。
他依稀记得和彭瑶嬉笑玩闹时方清宁神采飞扬的样子,记得他一张张翻看柠檬的照片,为世界上还有这么毛绒绒、软乎乎的生物而感到惊诧和柔软。
记得他含着吸管,眼里布满戏谑的笑意,身后有气球飘飘扬扬地放飞,衬得他只是安静地站着,就像极了仙境乐园中那只揣着怀表的长耳兔子。
喻舟宁肯听到方清宁调侃他时,上扬的尾音挂着钩子,尽管那副声音撞击着他的鼓膜,总微妙地变了形一般,仿佛海边的塞壬,令喻舟头昏脑涨,无法思考。
*
过了可能有五分钟,喻舟承认了,他说:“是。”
“在实验室那几次,也不过是成见使然,迁怒而已,对吧。”方清宁说。
喻舟直直地看着方清宁。
这样的对话令他难受极了,像一场糟糕透顶的考试过后,上的第一堂试卷讲评课,而方清宁手上就是全部的答案。
“嗯。”喻舟缓慢地说。
“你好敢作敢当啊。”方清宁说,他的情绪像装在一个长颈瓷瓶里,用眼望去,唯有深深的黑色,却被他一把摔碎,迸发出来了,
*
“然而喻舟,天底下的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还少么?你凭什么百分之百就肯定,我就如此恶劣不堪?
“你谨慎,专注,正义,但当初,在我知晓某届学姐身上发生的不堪入耳的事情,因而给学校写信举检,并坚决要求更换导师,院内为了降低影响,最终让我跟着江老师,让他在半年后办理病退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江老师在国外交流时,我连选个课都找不到人帮忙参考,期末晕头转向,什么都要靠自己试错,还要承认能力不足、浪费资源,你在哪里呢?
“我吃不好睡不好,一连一个月都在失眠,唯独那一天没能去实验室,错过了江老师让我去核实数据的电话,却被他当做了游手好闲、放任自流,你又在哪里呢?
“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想过问我半句啊?你承诺的开学之后,和我探讨的问题,我写满了的笔记,你还记不记得是什么内容啊?”
*
方清宁在哭,甚至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只是眼泪如同汩汩的泉水,一汪接一汪地从瞳孔中涌出,沿着脸部的线条,砸到桌面,连“噗”的动静都听不真切。
喻舟像是陷入名为方清宁的沼潭,手足无措地认命了,他忽然觉得,如果能够赎还自己犯下的错误,就这样被方清宁的失落、郁然和谴责吞噬也没什么关系。
却又希望能拽住方清宁的胳膊,将他一同带上岸去。
即使方清宁单方面地认定了他的浅薄、自大、偏执,也想要和他一起在强风吹拂的春天,晒一晒尚且和煦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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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都过去了,方清宁,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三句话,伸出手,覆住方清宁搭在台面上的、还在颤抖不止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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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抬起头,他的眼神像是最难解析的化学物质,又似乎只要泪水继续涌出,就会一声不吭地熄灭在晶莹的泪珠里,让喻舟停止了思考,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哪怕执炬迎风,也要拢住那眼神中最后的、星星点点的光亮。
“方清宁,”喻舟说,“我不晓得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对不起。请你——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和你相见的第一面,那个开头如今想来,确实不太好。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或者,可以的话——”
他松开了握着方清宁的手,却伸到方清宁眼前,笑了一笑,那是方清宁从未见过的,喻舟至为轻软温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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