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这般压抑又望不到头的日子究竟得持续多久;那些砸到脊背的碎石,堆得快将他掩盖的败叶,怎样才会被清理干净。
方清宁想,就算自己要说,可谁会毫无保留地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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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该校的第一周周末,方清宁妈妈想着新生专属的手忙脚乱一定已经告歇,执意要与方清宁通电话。
晚上九点半,是大学四年间他雷打不动的从图书馆回来的时间点,手机准时响起。
新室友在第一天吃饭时提起过一款热门游戏,方清宁对这一方面一窍不通,牛头不对马嘴地附和了几句,自己都觉得尴尬。从那之后,室友也不再主动闲聊,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和网上的好哥们儿攻城略池、大杀四方里。
此刻他正玩得热火朝天,键盘清脆而密集的声音噼里啪啦。
方清宁试着喊了他一下,说:“可以小点声吗?”
他没听见回应,缓了须臾,见那键盘敲击得反倒变本加厉,站起来,绕过两个床位间的隔断走到那边去。室友全神贯注地扒在屏幕前,鬓边塞着静音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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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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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对方一个激灵,手下节奏瞬间乱了,他一把拽过耳机,横眉道:“干嘛啊?”
我接个电话,方清宁忍不住也跟着有点急切。
知道了,室友重又投入到游戏中,嘟囔了句“青轴的音量我怎么控制啊”。
方清宁叹了口气,走去阳台,顺手将门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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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宁,妈妈的脸映在另一边,摄像头对准了下巴,她似乎感到不好看,有些笨拙地不停调整着。
“怎么样,新学校的环境还适应吗?”画面始终在震动,她笑呵呵地招手,眼角的细纹叠成鱼尾似的涟漪。
嗯,方清宁心中发热,点了点头。
“导师呢,你说过是个大人物,妈妈也不懂,不过肯定十分厉害吧?”方母脸上始终堆着万分关切的笑意。
她尝试从各个角度,把手机晃来摇去,仿佛这是一面镜子,能照出这几天里方清宁的生活点滴,“还有个孩子在哪呢,相处得如何?跟你一个专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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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点的校道上寥落了很多,偶或走过的三两个学生,也像怕惊扰了人似的,对话的音量都揉碎在斑驳的树影里。
下过暴雨,空气湿凉得吸足了水,连路灯的鹅黄光晕也朦朦胧胧,在方清宁的眼瞳中时大时小地迸溅着。
方清宁努力确定控制住了表情,才将手机挪向更亮堂的地方,佯装埋怨地笑了笑,说:“这么多问题,我要先答哪一个啊?”
在漫洒下来的冷月色光罩中,母亲鬓旁的白发更加明显,甚至比方清宁记忆的、想象的还要多。
上一次妈妈学着视频网站里的示范,自己动手染头发的样子,似乎已然过去了很久很久。
她颇现老态,可看向方清宁的眼睛熠熠添彩,眉梢、眼角、嘴边都是吊得高高的,又欣慰又得意的笑。
他们都很好,我舍友啊?也在跟家里人通电话呢,不然您猜我为什么到外面来。方清宁清了清堵得发慌的嗓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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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不能干扰别个,他家父母肯定也想知道小孩近况嘛!”
方母表示理解,又一股脑儿地叮嘱方清宁注意身体,带着夸张地说他的脸瘦了。
这通电话比想象中的还要难熬,挂断之后,方清宁凭倚着栏杆,站了会儿。尽管向下一看,便眩晕得厉害,但这种以毒攻毒的感觉还是压下了他胸中原本汹涌的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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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数年,方清宁像一块日渐鼓胀的海绵,每一个狭窄的小孔都已堵满,被潮来潮往的浪头压得越来越喘不过来。
不用再回头看,他就知道自己的眼睛发红了。
但心跳还算平缓,经得住继续同喻舟把话说完。
方清宁久长地吸了一口气,直到淤塞发痛的胸腔被清理干净,重新为一阵清新的微风所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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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再先开口,一双水光潋滟的眼底却漩着好多喻舟听不明白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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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喉头一时梗住,打量方清宁的目光掺了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方清宁这本一览无余又用处了了的字典,突然排列组合出一串他看不懂的字符来。
“我不清楚。”喻舟字斟句酌地说,“但你可以告诉我。”
方清宁眸中忽地溅出流溢的光华,像摔碎了一只玻璃缸,从中挣扎而起的数只萤火虫扑棱着伤痕累累的翅膀,尘星绽蕊,又顷刻尽数灭去。
“我说了,你就会信吗。”方清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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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语气根本不是在问话,带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顽固。
喻舟一贯觉得自己评价他人时,像站在河岸边,连脚尖的鞋面也不曾打湿,却把泥沙俱下的河水看得无比清明。
但方清宁现在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要把他拽进水底,尽管温温润润的嗓音铺成暖而澈然的水流,水面上的颜色,却和水下的交织散晃,迷幻得像一片又一片捉摸不定的云霓。
他整理片刻,措辞道:“请你先告诉我。”
方清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勾起嘴角强颜笑了笑,眼中凝固着两个凌晨三点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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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果然从不撒谎。”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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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方清宁想道。
在那些没有任何逻辑可谈的梦中,他领略过喻舟棉花糖一般柔软的悉心相顾。这让方清宁错认为至少在黄粱一刻中,他有过那么一个可以让自己把事情全盘托出的密友。
然而那终究是作为伴侣宠物,相应会得到的所谓酬劳。他像是被摆在天平另一端,将一切经过缜密计算后等量加码的回馈,错认作了无条件给予的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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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衡的、不断下沉的寒潮里,方清宁想起他也不是没说给旁人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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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该是研二上学期的考试月,他自习回来,一路上寒风砭骨,羽绒服裹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创新基金项目的审批业已结束,他自然没有通过。
他是唯一那个没有拿到自己导师签名的学生。方清宁想。
天气预报说是有雪,方清宁到楼下的时候,便已经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撒盐般的白色颗粒。还来不及抖去,就洇出一块块变深了的泪痕。
他搓了搓发僵的手指,费了好些功夫才将钥匙对准锁眼,可一开门,迎面而来的却是在对流的作用下愈发变本加厉的啸岚。
屋子里空无一人。
方清宁狼狈地四处找着不知被舍友随手扔去哪儿的遥控板,最终发现藏在墙角堆满杂物的行李箱下,他吃力地躬着身,一面将行李箱推开。
箱子滚轮忽然碌碌向前,轰隆隆倒落的物什铺天盖地,一本辞书砸中他的脊背,那力道几乎要把方清宁劈作两半。
生理痛觉逼使的眼泪夺眶而出,方清宁莫名地一阵恶心,抱着马桶吐了又吐,直到翻了个底朝天的胃袋再也呕不出来,只剩下泛起的阵阵酸水。
过了约摸半小时,即便开了空调,屋子里仍旧冷得像一根根扎进皮肤中的针。方清宁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极端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在他耳畔低语,“这种日子真没意思”、“要不就这么结束算了吧”,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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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久,方清宁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
残余的理智,一面吃力地拽着他一点一点从泥潭中爬出来,一面催使他活动着僵硬的五指,敲出尽量不显得那么支离破碎、颠倒缭乱的字句。
方清宁点击发送,随后脱力地瘫软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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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里十分热闹,各个版块的帖子神速刷新着,短短的几分钟,方清宁编辑的那条主题就沉了底。
其实,方才随着语言的成形,拥塞在方清宁怀中的淤泥,也被一块接一块掏出来了不少。
骤风粗暴地拍打着窗棂,尽管仍不可避免地将冰冷的空气注射了进来,但方清宁一点点地摊开四肢,在空调的不住加温下,还是像展平了脉络的一片叶子,将叫人郁郁寡欢的尘埃拂去些许。
就在暖和的睡意即将把他浑身包裹,回帖的提示音却接二连三地开始轰炸。
“现在是流行自己读不出书锅就该导师背吗?要我说你老师也是倒了八辈子霉哈怎么摊上你这么个白眼玩意儿?”
“说得好像导师pua一样,锤呢?”
“望周知:刚开始选定了导师入校之后一声不吭又更换申请的人,到哪儿可能都不是很讨喜哦。”
“呃,一个人讨厌你有可能是他错,一整个实验室讨厌你,不如反思一下你真的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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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机械地自下而上划动,未读消息如同飞旋的纸片越来越多,可是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是符号、表情,都变得难以辨认。
他竭力咬着牙,无声地咽下喉间满溢的铁锈气息,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分明耗费了所有的勇气才将这些事说出口,却像抱着唯一那块可以依赖的浮木,刚从暗无天日的水底探出头,便迎上了汹涌着惊涛骇浪的海啸。
任何曝于阳光下的东西,都只为博得来往过客哪怕潦草敷衍的一瞥。当无法获取认同、怜悯、扶助时,苦难便成了笑柄,在烈日中脱去水分,埋归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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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噙着舌尖,用力眨了眨眼,把自己拉回现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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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一个孩子丢了心仪的玩具,扯着嗓子嚎啕不止,那个卡通人物造型的氢气球绕过人山人海的头顶,升到比天的边缘线还更遥远的地方,连胀裂时“砰”的那一声都没被听见。
别的人不是在直上直下的游乐项目里放肆发泄,就是在高声阔气地嬉笑打闹,似乎这里是一道坐落在琼霄的峡谷,把极致的快乐扬向长空,连云都成了燃烧起来的玫瑰色。
只有他浸在发粘发腻的过去,由手到脚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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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午休结束已经有一阵子了,来用卫生间的人多起来,他同喻舟这样对着脸站,却又一言不发,但凡是个没瞎眼的,都能读出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被喻舟牢牢钳过的手腕已经没有在痛,只在表面泊着未褪干净的残红,微微有些鼓起。
像被热水烫过后,一瓣瓣剥落曾在枝头时的色泽,逐渐变得肿大的枯蕊。
他突然觉得好累,不愿再为一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继续等待了。
“同事们还在等我,”方清宁决定主动放弃,“失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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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淀在喻舟眼中的黄沙又开始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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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沉默的那一两秒,方清宁像是冷一样地抱着双臂,转身走过轰隆隆响个不停的烘手器和静不下来的盥洗槽,看似低顺却在暗自置气的眉眼镀上路人们无比好奇的目光。
喻舟急忙想要叫住他。
方清宁毫无停下来的意思。
喻舟拔腿追了上去,用自己的背脊挡住了那些对方清宁来说并不讨喜,偏又无处不在的视线。
“方清宁。”
下到最后一阶楼梯,方清宁收住脚步,掌心在粗砺的扶手石上使劲蹭了蹭。乱糟糟的脑海里,仍然在想着就此告别的理由。
他几乎是高高地昂起头,眼神里藏着扎人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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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确实想争取一份信任,为什么要在刚开口之后就又重归沉默?”
喻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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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带来的幻觉,方清宁听见的声音无比轻柔。
“先换衣服吧。”连劝说的口吻,都像是一阵风,晃动着沉睡了小婴孩的摇篮,将一个音符抱到五线谱的另一根线条上。
喻舟一边往下走,直到在平地上落脚,比方清宁还要矮一小截的地方。一边从那个小袋子里掏出叠好的衣服,抖了抖,递给方清宁,眼神认真得如同在解一道高深的题目。
“不用了。”方清宁涩着嗓子,下意识推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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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执拗地抬平了手臂,动作甚至显得有些僵直。他薄薄的嘴唇快板成一条线,是一种并不自然、也与他毫不相衬的粗拙。
“我待会儿就回去了。”方清宁说。
“那也可能会感冒。”喻舟驳道。这一回他直接把衣服塞进了方清宁怀里。
“你要告诉我,”喻舟说,“我无法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就说相信你。但是方清宁,我想要相信你。”
他的手在刚触碰到方清宁皮肤时就缩了回去,好像那是能把人震得酥麻的一串电流,又好像生怕方清宁把外套原样归还似的。
喻舟身体退后了半步,眼睛里的光却更加明亮。
“所以,你能不能,给我一个了解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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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看着喻舟想到,对方其实也并非没有在尝试把他当做朋友。
只是喻舟这样生来就完美无缺的人,他对待旁人的态度,也像一个漫长而完整的夏天。
方清宁能欣赏云卷云舒时的天朗气清,却同样必须承受白雨跳珠时的狂风骤雨。喻舟的行事有一套以理性为驱动力的评判准则,并不会因为他人就轻易做出改变。
第11章 一起上岸吧,我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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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回了条消息,领着喻舟往店面的方向走。
两人抵达时,闹事男女已经不见踪影,铺子里的生意运转正常,挂在点单机上方的液晶屏重复播放着新品上市的宣传片。
剥开的糖果一般清芬的甜香化开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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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情绪不高,直到一眼瞥见方清宁,才扫光了面上的沉云,奋臂招了招,喊道:“这边!”
又不是看不到,方清宁缓缓神,笑意吟吟地走过去,“慧姐呢?”
带那两个人去警卫室了,同事说完,打开了吧台的门,另外一个女孩则冲他点点头,心照不宣地向前补了位。
“你还好吗?”她关切地问。
“我没事儿,”方清宁维持着大大的笑脸,“没影响到店里秩序才是第一位的。”
哪能这么讲,她立即稍显激动地反驳道,见方清宁瞳中震了震,才压下去音量,却仍饱含路见不平的微妙怨气:“分明就不是你的错,慧姐却急着道歉,这跟按头定罪有什么区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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