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云哀眨了一下眼,随之才发觉,她周身不痛,竟只是动弹不了。
莫非已是痛到失了知觉,还是被点了穴道,所以暂不觉得痛?
她想暗暗调息,以试探筋脉阻滞,不料还未运起来,身边人便贴得无比近。
近到,那眉眼都依稀可见了。
桑沉草朝她脸面不轻不重地吹了一口气,近得好似回到水中渡气之时,吓得奉云哀运劲猛滞,陡然就懈开了力。
见状,桑沉草轻笑一声,低低道:“别费劲了秀秀,就算你动得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我可是花了足足两日,被一道古怪气旋卷入其中,才碰巧找到出口。”
她停顿片刻,接着道:“入口么,早就被倾塌的铜门堵死了,我遂又跃入气旋折返,想回来带你出去,只是那气旋竟然不知所踪。”
奉云哀调息哪是为了要走,可惜她说不了话,只能干瞪眼。
“好在脸虽然毁了,这一双眼还漂亮,多瞪几下,我就爱看你瞪眼。”桑沉草离远了些,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弄些什么。
奉云哀不瞪了,眼眸微微跟着转过去,忽然一阵光亮令她瞳仁紧缩。
好在并非爆炸,不过是此女生起了火。
桑沉草慢腾腾转身,在奉云哀肩头轻拍两下说:“莫怕,上边的火早就熄了,这些锅碗瓢盆全是原先挖水道的人留下的,否则这几日我也没法给你熬药喝。”
药?
奉云哀微愣,想不通桑沉草身上怎什么药都有。
桑沉草淡淡道:“说起来,那归源宗还真是新起的魔门,骗了不少原先逐日教的信徒,林杳杳信奉逐日教已久,后入的归源宗。多年来,她靠杳杳客栈,为归源宗招揽了不少教徒。”
稍一停顿,她又道:“那日客栈之变,她借自缢金蝉脱壳,一路来到云城,奉令助周妫成立叠山盟。”
火光烁烁,桑沉草倏然轻嘶一声,也不知怎的忽然吃痛。
奉云哀眯起眼,被这火光一灼,越发看不清。
桑沉草默了少顷,冷笑道:“观风门和珩山派的掌门皆以认罪,他们起先受周妫蒙蔽,后来还中了林杳杳的魇术,受其控制。林杳杳走后,魇术自然就解了。”
“穿云宗宗主也是因为魇术,才忽然改了主意投奔叠山盟,难怪在寻英会上时,我总觉得那三人有些古怪。”
奉云哀心下了然。
桑沉草笑道:“如今各大门派正合力西去,力图围剿归源宗,热闹着呢。”
倒也好,奉云哀心道。
“当真没想到林杳杳武功不凡,在客栈时,你我都被她骗了过去。”桑沉草鄙夷一哼,“好在这归源宗只能使这些下三滥的伎俩,当日在寻英会上,如果所有豪杰都被炸死,归源宗诡计得逞,便也没有围剿这事了。”
奉云哀又一眨眼。
“秀秀你可开心?奉容不必含冤而死,天下人也不再嫌恶她昔时的身份,而问岚心也不用遭众人唾弃。”桑沉草话里含笑。
奉云哀嘴角微提,连脸都是麻木的。
桑沉草背着身继续道:“你可知问岚心给我留了什么血书?”
奉云哀自然猜不着,她与问岚心本就只有那一面之缘。
“她说她要去寻死,当真好笑。”桑沉草顿了良久,不咸不淡道:“我猜是殉情。”
第69章
寻死, 殉情。
前者冰冷,后者是决绝的情意。
如若是从前,桑沉草许连半刻迟疑停顿都不会有, 甚至还会含着满嘴的讥诮,可如今,奉云哀从她口中听出了几分动容。
桑沉草将一物放到奉云哀手边, 心知奉云哀动不了, 还好心捏起奉云哀的手指,撘到那物上。
入手一片冰凉, 让几乎无甚知觉的体肤忽然鲜活。
是剑,寂胆。
桑沉草淡笑一声,又去捣鼓锅里的东西, 悠悠道:“她说要将寂胆传给我,似还真有死意,字里行间对不住我,亦对不住当年死在虫蛇窟里的小孩儿。”
奉云哀五指搭着剑, 心也跟着寂寂无声。
“你可知她当年为何会养药人?”桑沉草冷不防扭身, 好整以暇地看起奉云哀。
奉云哀只能在心里寻思,药人自然是药用, 药用自然是治病,但问岚心又不像久病不愈的,应当是养来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一个药人, 养起来多有不易, 养成了, 自然……何时取都能行。
桑沉草两眼一眯, 笃定对方猜不着,略显得意地道:“知你猜不透, 不妨告诉你,她养药人其实是为了奉容,奉容命里有一死。”
奉云哀听得一愣,世上谁人命中没有一死,说得好像人人都能长生不死。
“你可知你周身筋骨脆弱,为何还习得了武么。”桑沉草意味深长地问。
奉云哀略微眨眼,以示不解。
桑沉草便笑着,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徐徐道:“傻秀秀,懂医毒的是问岚心,可不是奉容,奉容能将你教成如今这样,是因她的筋骨本也不适合习武啊。一个体差之人要如何入门,如何巩固根基,她最是清楚。”
怎会如此?
奉云哀听怔了,那天下第一剑的奉容,竟也是筋骨差到不能习武之人?这让天下所有不及她之人颜面何在。
她走到如今,习练到此般境界已是不易,换作奉容,为了担这天下第一剑的称号,又该吃多少苦头?
偏奉容还总是一副冷漠孑然的模样,从不将心事说予别人听。
桑沉草慢声道:“奉容被孙萋收养之时,便已病得奄奄一息,周身筋骨奇差无比,经脉全部阻滞,气血也不算足,孙萋养了许久才将她养好。”
奉云哀不作声地听着,只眼珠子略微转动。
“大约是到八九岁,孙萋才决定教她学医毒,偏奉容是好强的性子,不愿学医学毒,亦要跟着习武,所以孙萋只能将医毒之术传给问岚心,而问岚心全盘接受,竟没有半句不愿。”桑沉草搅拌锅中草药。
许是水沸了,而草药也被熬出香,奉云哀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这药香有几分熟悉,苦涩甘甜,又略带辛辣,好像——
好像桑沉草的气息。
这念头从心尖下一划而过,奉云哀气息骤滞,随之心跳飞快,惶惶猜测,桑沉草莫不是……
莫不是放血,还是剜肉了?
桑沉草未回头,自然看不着奉云哀骤缩的瞳仁,接着道:“孙萋是善师一个,既然奉容要学剑,那便倾力教她,什么偏方秘术,全使在奉容身上,只为打通她的经脉,令她能够巩固境界。”
奉云哀被这股药香冲昏了头,她思绪杂乱,些个字刚入耳,便倏然没影。
“好在奉容还真的做到了,没枉费孙萋的一片苦心。”桑沉草淡哂,“只是如此下去,奉容怕是活不到半百,她武功越是高强,身心的消磨就越大,届时必死无疑。”
奉云哀回神,一颗心猛跳不休,好似时刻要撞破胸膛。
桑沉草接着道:“除非有一味药,能有逆天改命之力,能将她这些年磨耗的筋骨、越发孱弱的肺腑,和几近枯涸的心血通通补全,将她从黄泥拽回阳间。”
药人,奉云哀心道。
果不其然,桑沉草不疾不徐道:“所以问岚心早早就想着要养一批药人,只是事发突然,奉容与她分道扬镳,奉容说要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做些对天下有用之事。”
起先奉云哀觉得,这样的话定不会从奉容口中道出,但看似冷漠无情的奉容,其实定力比谁都足,既要强,心也善。
奉容不愿学毒,许也有那么一两分是因为,她不想就此从恶。
桑沉草忽地嗤笑,说:“问岚心口是心非惯了,嘴上从来不饶人,当年讥讽奉容,不信她能有半分作为,亦不信旁人能接纳她明月门传人的身份,想着就此将人留住。哪知奉容当真要强,就算与她釜海一战,也不反悔,问岚心借弃剑一举,想博她怜心,可惜没博得她回头。”
听到这,奉云哀才觉得柳暗花明,难怪在幼时,奉容偶尔会同她说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自负者常也负人,奉容穷极一生,也未做到从心。
或许这些年在听雁峰上,奉容曾也想过要见问岚心一面,只是她低不下头。
而问岚心自那一走,未得奉容约请,也轻易不敢露脸。
“一人在听雁峰上,一人在黄沙崖下。”桑沉草略微转头,慢悠悠道:“有念有思,却不见面,不过如今倒好,地府里见。”
听着有几分揶揄,但根本不能引人发笑,奉云哀只觉得怅惘。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继续搅拌锅中的汤药,道:“她在血书里留的,只有她学毒和养药人的缘由,其它部分,一半是她昔时无意透露的,还有一半么,是我润色的。”
奉云哀眨眼。
桑沉草蓦然露笑,刻意压低的声音好像情真意切,幽慢道:“她养的药人,奉容是享不到半点了,也不知道如今是便宜了谁,秀秀你知道么?”
听起来亲昵得出奇,只是即便开得了口,奉云哀也不想回答。
和奉容体质相近,又硬着头皮学一样剑法之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可她不想让桑沉草自伤分毫,药人么,传闻全身是宝,就连一根发丝也能入药,要救她,便是要舍自身体肤的。
桑沉草亦不答,只是没来由地笑出一声,便端锅将煮好的药盛进碗里。
奉云哀躺着不动,模模糊糊看到那个瘦颀的身影在靠近,随之药香越来越浓郁,而后唇边微烫,是盛了汤药的勺抵到了嘴边。
她连口齿都难动,又如何咽得下这药,只能干瞪眼。
桑沉草笑道:“秀秀瞪我作甚,还怕我给你下毒?是在给你喂药呢,再养些时日,你这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能养好,身上也不会难受了。”
可奉云哀哪里张得了嘴,她也没觉得碗中有毒。
此刻她动弹不得,桑沉草真想要她的命,何须大费周章。
桑沉草轻啧两声便将勺拿开,低头道:“你昏迷不醒的前七日,我喂得可费劲了,如今醒了,也该配合些。”
如何配合?奉云哀心问。
桑沉草将碗放到边上,竟直接捏住她的下巴,用手指将她唇齿撬开,指腹轻飘飘压在她舌上。
明明身上别的地方无甚知觉,舌却不同,那压感好似沿着脖颈蔓上颅顶,惊得她略微一个激灵。
她幅度极轻地颤了一下,胸腹、手腿、指尖和足趾也连带着一动,如同清泉涤身,无孔不入。
桑沉草便那样压着奉云哀的舌,凑近时露出模糊却好似不茍言笑的一张脸。
她唇边不见嬉笑,一瞬改头换脸,成了医馆中正襟危坐的医女。
奉云哀被迫张嘴,许是对方忽然矜重,她竟有些赧然无措。
她成了山岭上随地动而飘摇的草木,成了鸟雀振翅时游曳的叶片,成了被惊扰的湖面涟漪,成了风过时叮铃摆荡的银铃。
她麻痹的身一瞬鲜灵成活,随之双颊发热,却与灼烧不同。
它温温的,从皮表里姗姗涌现,轻柔熨帖,好似毫无杀伤力,却又能令她兵荒马乱。
桑沉草侧过身,用空着的手舀了一勺汤药,道:“秀秀,我要喂你喝药了。”
奉云哀定定看她,企图凝神,令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
也不知,桑沉草回去救她时,有未被大火伤着。
可还是看不清,那模糊一团朝她靠近,滚烫气息轻扑面庞,随之、随之……
桑沉草含走了勺中的汤药,与她两唇相贴。
那柔软又炙热的气息好似河流,淌到了她的心尖上。
这定是岩浆,连* 带着她麻木而清寂的心,也跟着消融。
奉云哀怔住。
此前在水中她惘然焦灼,不光双眼失聪,还通体发痛,被渡气时已是意识模糊。
如今这一相贴,硬生生为她补齐了当时缺漏的记忆。
那时桑沉草是无计可施,才不得不给她渡气。
如今不同,如今桑沉草已撬开她的唇齿,却还要如此亲近缠绵地渡喂。
为什么?
大抵……大抵是桑沉草想这么做,便就这么做了。
奉云哀险些呛个正着,是桑沉草收回手指,她才堪堪回神咽下。
桑沉草哂笑道:“好乖啊,秀秀。”
奉云哀心觉莫名,此前这人还说她丑来着,怎还能贴得如此之近,她周身好像泡到了热水里,原还无甚知觉的手腿,一时间绵软无比。
“得好好吃药,才能快些好起来。”桑沉草又抿了一勺,弯腰渡过去。
奉云哀唇还张着,呆愣着又被喂上一口。
此番细尝,她隐约尝到草药里混着一味腥,可她不敢多想。
“几大宗门这几日应当到西域外了,那归源宗的真面目还未露,不知需不需你我出手一助。”桑沉草漫不经心道。
奉云哀不言,她如今这副模样,能助得了什么。
桑沉草改而露笑,摸起奉云哀满是伤疤的脸道:“快了,如今已经结痂,再养上几日必成痊愈。”
那个念头又冷不丁浮上奉云哀的心尖,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神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怕是只有那一味。
“届时你便能彻底继承奉容的衣钵,也能踏一踏奉容走过的路。”桑沉草凑近低语,“秀秀你高不高兴?”
第70章
高兴么?
其实奉云哀也不甚明了, 不过在奉容之死昭明天下后,她心中磐石的确卸下了大半。
这石一卸,她便只有从心这一愿, 而过往受自负所困,轻易不肯低头的奉容,也许……
也想她从心。
奉容大概, 并非一定想她继承瀚天盟不可。
其实在起初时, 奉云哀从不觉得奉容有哪里不好,许是下山后, 路走得多了一些,她忽然便明白了许多。
奉容的一颗善心不可否认,她为中原武林付出良多, 但她也作茧自缚,如深陷迷潭,自始至终找不到出路。
这寻根究底,是因为在奉容心中, 天下与私心始终难以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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