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云哀想, 她与奉容果真还是不同的,她心中即便有天下, 那也单是奉容的天下。
而奉容这一死,她的天下便已凋零。
“你不高兴。”桑沉草轻哂,也不知怎的, 她竟就读懂了奉云哀微转的眼珠。
奉云哀有些意外, 不难听出, 桑沉草此话真心到不挟半分嬉笑。
此女一定是妖怪变的吧, 还能猜人心思,她想。
桑沉草又含上一口低头喂药, 见药汁溢出奉云哀唇角,便屈指擦拭,缓声道:“无妨,那便不走奉容的路,奉容也未必多待见那老路。”
她竟然真猜中了,奉云哀又是一愣。
看着特立独行,事事都漫不经心,其实心思何其巧妙细腻,桑沉草此人窥见一切,只是又轻视一切。
这样的人,应当最懂得权衡自己的心,奉云哀心想。
桑沉草又低头喂药,喂得碗里一滴不剩了,侧身一卧道:“这汤药喝了易困,睡吧秀秀,明儿醒来,又该能好上一些了。”
汤药入喉,奉云哀不光喉头,就连肺腑也烫得出奇,好似她也变作了桑沉草那样的体质。
她越发笃定,桑沉草定是拿自己入药了。
以往何其谨慎,换着法子自保之人,如今竟切肤救她,为什么呢?
奉云哀心急如焚,恨自己不能痊愈得更快一些,她多想亲眼确认桑沉草身上的伤。
她一时心急,还真的在贫瘠的丹田中蓄起了一丝内息,可惜仅仅一丝,只能令手指头动上一动。
“嗯?”桑沉草支起下颌,往奉云哀眼睑边上轻戳,“体寒之人,喝这个大抵会不太舒服。”
奉云哀倒也并非身上不舒服,她是心里不舒坦。
“想说什么?”桑沉草凑近些许,侧耳往奉云哀唇边凑。
奉云哀难以发声,可桑沉草已靠得这般近,她便勉为其难试上一试。
对方才喂完药,她的唇齿如今还微微张着,轻易难咬合,舌也麻痹着,极难动弹。
良久,她费了极大的劲,额上滑下来一滴汗,唇齿才终于得以一动,嗫嚅道:“唷、处、喇、来?”
说完,奉云哀双颊发烫,赶紧合起双眼,不想看到桑沉草眼里的笑意。
她想问药从哪来,咬字都没咬清,成了笑话一桩。
桑沉草垂下头,额抵上奉云哀的肩,笑得周身发颤,笑完故意道:“没听清,要不秀秀你再说一句?”
奉云哀不想说。
桑沉草不捉弄她了,索性道:“秀秀这么聪明,一定猜到了,药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奉云哀心一沉,颊边热意全消,连脊背都变得冰凉。
“但你看我如今安然无恙,是不是也能安下心了?”桑沉草慢悠悠道。
奉云哀合眼不动,未能亲眼所见,她如何安心。
桑沉草好整以暇问:“是不是还得我解衣予你一观,你才敢信?秀秀啊,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心思。”
奉云哀双颊又微微一热,想出声否认,可心一急,又是半个字音也挤不出。
“等你好了,就能知道全部了。”桑沉草摸上奉云哀的眼梢,“睡吧秀秀,睡着了我也好替你擦身,省得你不自在。”
奉云哀思绪一片空白,如何睡得着。
“不睡?”桑沉草揶揄,“那只能醒着给你擦了,反正你动弹不得,也躲不开我。”
奉云哀紧闭的眼蓦地睁开,目不转睛瞪起身边这人。
桑沉草并未出手,哂道:“刚下来那日你疼得迷糊,到处翻滚,我生怕你将这身皮囊折腾得愈发骇人,便索性施了小毒,令你周身麻痹,动弹不得。”
原来并非经脉受阻,奉云哀心道。
“秀秀,这可怨不得我。”桑沉草慢声,“我这可是为了救你。”
奉云哀眼皮翕动一下。
桑沉草两眼一弯,略显得意,“这毒好在,只有我能解,等你好全,我自然会给你解开,此时解毒,你怕是会痛到两眼泪汪汪。”
说得好像她是那痛则落泪的小孩儿,奉云哀心下不悦。
“说错,秀秀岂会怕痛,是我过虑。”桑沉草转而改口。
奉云哀心道罢了,她被大火烧成这副模样,又有何看不得,索性两眼一闭,容桑沉草给她擦身。
桑沉草并非将边上的水随便一舀便拿来用,而是特地取了火石打火,把水盛到锅中烧开。
歘啦两声,洞内又一片光亮。
奉云哀转动眼眸细看,隐隐约约能看出山洞的大小。
这山洞不算小,远处好像有挖凿的痕迹,地上堆在一块的,大概是干草枯枝,不远处白白的一摞,竟……有几分像尸骸。
桑沉草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悠悠道:“未跟你说,原来冰窖与这水道相连,我猜是周妫事前命人凿好的,藏得颇深,那日火药一炸,恰好将道口炸开,她也便能脱身。”
奉云哀早猜到冰窖边上有水道,心知周妫此人也算深图远虑,早将中原武林之死,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惜,周妫未能尝愿。
桑沉草又道:“这白骨应该是当时挖凿水道之人,只是他不知怎的,和我们一起被冲到此处,后来水道口一封,许是他水性不够好,找不到那气旋,便也出不去了。好在动工时余下不少物资,被他搜罗而来,置在此处,如今为我们所用。”
奉云哀了然。
桑沉草将水煮开,背过身拔开寂胆。
寂胆出鞘叮铃,声音虽微乎其微,却引得奉云哀寒毛直竖,哑声道出一个“别”字。
桑沉草回头看她一眼,索性不背着身了,当着奉云哀的面在手臂上划开一道,令血滴到锅中。
好在,划得不算深。
奉云哀听得仔细,入锅的仅是一滴,陡然如释重负,随之双耳嗡鸣。
“你身上全是伤,擦身的水得干净,而我的血恰好有那么几分药性,能助你更快痊愈。”桑沉草道。
奉云哀微怔,眼中哪还有一星半点的淡漠,成了树上杏花,已不避人,待风过时,便会飘飘洒洒撞入怀中。
桑沉草一并将擦身用的帕子也丢了进去,不以为意道:“他命不好,你我不同,只要重新找到出去的气旋,我们便能脱身。”
奉云哀心想也是,随之好似吃了定心丸,即便伤势还颇重,也毫不慌张了。
“不过,也得等你好了,你我再一起去找那出路。”桑沉草低头轻吹热锅,不怕烫一般,直接将锅中滚烫的帕子拎了出来。
奉云哀无甚知觉,帕子落在身上,好似虫蚁轻轻爬过。
她看着模糊不清的洞顶,耳畔是桑沉草凑近时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一瞬连神志都发酥。
桑沉草拉下她的衣襟,擦得分外小心,分毫不痛,只余下蜿蜒而动的痒。
奉云哀想起自己在火中被烧的情形,当即明白,身上穿着的衣物必不是她原先的,再一看,桑沉草只穿着薄薄的里衫。
那般挑剔蛮横之人,心肠软时,也软得一塌糊涂。
奉云哀敛目不言,任桑沉草抬臂移腿,赧色又浮上耳廓眼梢。
她不由庆幸,此时她一定丑得出奇,就算面红,也不会让人看出来。
只是这水道里没有鱼,又找不到吃食,两人只能饿着。
好在有武功傍身,将经脉一封,再抑住肺腑中的饿意,便也不会觉得难受。
桑沉草闲来无事,慢吞吞说起聆月沙河的趣事,只是她眼中的趣事,大多是旁人的苦难。
譬如有人在沙河中失了方向,险些死于日晒,后来竟是骆驼施以援手。
又譬如有人被海市蜃楼引着前行,误打误撞走到聆月镇。那人自称受天神点拨,有通天之能,四处逼人献上供奉,不料后来被棍棒打死,不通天,下地去了。
诸如此类的故事,桑沉草徐徐说了许多,奉云哀偶尔眨几下眼,以示自己认真在听。
桑沉草哂道:“秀秀这么爱听?那我便多说几个。”
奉云哀眼皮翕动。
再过两日,奉云哀的伤又见起色,只是她周身麻痹,并无感觉,还是桑沉草凑近了欣喜道:“落痂了,秀秀。”
奉云哀心如擂鼓,旁人伤成这般,怕是早就见阎王了,哪还能落痂。
桑沉草随之细细查看她身上别处,哂道:“看来再过两日,这新皮就长好了,只是这双眼未必能好全,那入眼的药汁太霸道,秀秀还得忍些时日。”
奉云哀哪敢奢求那般多,况且如若要去西域,那这双眼势必不能好得太快,省得灰眸被众人瞧见。
“新长出来的,比原先还白。”桑沉草收起手指,“我都不忍心多碰。”
奉云哀只当桑沉草是在说戏言,可她还是因为对方话中显而易见的亲昵,微微露出赧色。
既然新皮已长,伤口想必已经好得差不多,不会痛到忍不住翻滚了。
奉云哀心道,如此是不是能将她身上的麻药解了?
她斜睨起桑沉草,舌一碰唇一张,艰难吐出一个“解”字,是想说解药。
桑沉草先是一愣,随之眼中噙笑,故意曲解她意,侧身看着她问:“秀秀,怎忽然喊起姐姐来了?”
第71章
奉云哀登时好似池面露尖的荷, 被掠过的蜓鸟一碰,便颤得找不着北,心乱如麻。
可她哪里辩解得了半句, 只能将眼瞪圆些许,哼不出半个声调。
肯定又是曲解她!
果不其然,桑沉草侧卧在边上笑, 摇头道:“不解, 你是不痛不痒,但我如若解开, 你便不肯给我喂药了。”
这可不正是奉云哀心中所愿么,偏被桑沉草揣摩得明明白白。
桑沉草两眼一闭,当着奉云哀的面歇了起来, 合紧眼后,那戏弄的神色掩去,少了半分鬼魅,倒显得有些恬静。
奉云哀侧不了身, 只能斜着眼看, 看得双眼有些僵,才跟着闭目休息。
洞穴中不知天日, 呆在其中,连一日从何起又从何止都不知道。
奉云哀惯常觉少,她睁眼时, 边上人还睡得正香。
许是此地到处是水, 又是在地下, 本就比别处阴凉, 她竟觉得有些冷。
好在,她身边卧着个热乎乎的人, 两人靠得虽不算太近,却也能为她减去几分寒意。
她多想往旁边再贴近些许,可惜蜷不了身,她的手脚仍是麻痹着的,她忽然便艳羡起身边这人。
有这样的体质,既不怕烫,又不惧严寒,想必冬时连厚衫也不必穿,夏日炎炎时,亦不会热汗淋漓。
她当即一愣,前些天她冷暖不知,如今身上刚起寒意,竟就能有所察觉。
想来……是身上伤比前些天痊愈得更多了,丹田无需滋泽伤处,内息徐徐回复,体内麻素自然也被压制了几分。
只是在这地方躺太久,其实无需麻素作辅,她也会周身发麻,如今她连身下起伏的山石也不觉得硌了。
奉云哀心中暗喜,当即朝桑沉草看去,喉头冷不丁挤出一声“我”。
话音逸出唇齿,惊得她微怔,她这才意识到,呛哑且麻痹的喉头也好了许多,没前些天那么紧绷了。
唇舌能动,只是咬字还有些含糊。
想起前两日说话时被调侃的样子,奉云哀哪还愿意多说,干脆唇齿一闭,瞪眼盯起山洞。
她眼前还如蒙薄纱,看得不够真切,喝进胃里的药果真全补在了肺腑发肤上,尚轮不到这一双眼。
罢了,奉云哀本也不急于恢复双目,索性又看向身边那人。
也不知桑沉草是何时醒的,竟睁着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她,见她看过来,哂道:“看来又好了一些,方才秀秀想说什么?”
奉云哀才不出声。
桑沉草坐起身,径自挽起奉云哀的袖管和下裙,五指轻悠悠按在她身上,以查看恢复情况。
当真又好了不少,不像彼时如虫蚁爬身,奉云哀甚至能在心中描摹出桑沉草指腹的肌理,能感受得清指腹划过时的轻重缓急。
“又掉了些痂,摸着倒是平整,没有留疤。”桑沉草将奉云哀的裙角捋好,转而又去拉她衣襟。
奉云哀直勾勾看着桑沉草,欲言而止,满腹的话抵在喉头,想出声制止,但又觉得,要不……就随她。
桑沉草看得那般仔细,肩头、胸口和腰腹无一遗漏,她又凑得那般近,半盘的头发从肩头滑落,发梢扫在奉云哀脐边。
好似清风打散一汪春水,奉云哀腰腹微缩。
怎这么亲昵,怎看得如此之近。
偏新生的皮肉极其细腻敏感,好似薄如蝉翼,任何不轻不重的碰触,都能轻易渗入深处,在她心尖上落下浓浓一笔。
她从未如此自相抵牾,说不清是享乐,还是极刑。
良久,桑沉草两眼一抬,噙笑看着她道:“秀秀,当真要好全了,我此前从未想过,这药竟还真有肉白骨的奇效。”
奉云哀喉头发紧,她不太想听到桑沉草将自己称作是药,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桑沉草慢吞吞将那被自己拨弄开的衣襟捋好,漫不经心道:“可怜问岚心,费尽心思养出药人,却连药人的神力也不曾亲眼见识过。”
“你……即是你。”奉云哀艰难吞吐,好在咬字比前些天清楚许多,未再闹出笑话。
桑沉草眉梢一挑,定定看了奉云哀良久,半晌哧地笑出声,应道:“嗯,我即是我。”
奉云哀微拧的眉头终于松开。
“这么看,奉容其实将你养得也算好。”桑沉草难得承认奉容之好。
奉云哀不作声,总觉得此女话后还有话。
果不其然,桑沉草得意道:“但想必不如我,我能告诉你的,定比奉容多得多。”
奉云哀微微抿唇,装哑瞪她。
桑沉草自顾自舀水,从身侧药篓里取出为数不多的草药,又从瓷瓶中倒出些许药汁,悠声说:“明儿就可以走了,这是今日的药。”
这次桑沉草没有回避,当着奉云哀的面在腿上剜了一下,又从腕上取血。
看着是利落一剜,不算太深,但想来也该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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