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霖蹙了下眉。
“你知道我为何被抓进来么?”景霖用气音接道,“滋事斗殴,携出言不逊,置喙圣上。”
风小六后仰了半个身。
“当今圣上于当年不过偏门庶子,家族沾亲封了号,长居京城。圣上自小因血统不纯常遭王侯贵子排挤,幸而太子垂怜,将其护在身后,兄弟二人情比金坚,一同长大。昌永二十六年,太子屠尽其余皇子,世袭得位,延用年号,并赏圣上封地,加封进爵,纵容圣上。而圣上年前‘闲散王爷’之诨号也举目皆知。”景霖歪了歪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接着道,“哪知圣上无意府中闲,着眼天子乐。昌永三十二年,大局已定,圣上借皇后为儿谋权之火谋害昌王,事后斩草除根,昌王一脉片甲不留。”
烛火之下,风小六眼神晦暗不明。半响,风小六答道:“吴小六,你这么说是要掉脑袋的。”
“实话实说罢了,史册上记载详细,我也不过是稍微添了点料进去。至于真假,昌王淮王自然知晓。”景霖叹了口气,“可惜当今圣上志向只为高居圣位,贪图享乐。乡下疾苦从不多问,凡事皆由宦官自行拟定。是非对错不分,事从缓急不分。朝中武、景、楚三党势如水火,景相权势滔天,百官按捺不住。这些在圣上眼里不过幼童儿戏,哄哄便罢。如此下去,武官懈怠文官焦躁,国必大乱。”
风小六盯着景霖,玩着手下稻草,他听完这一番话,惊叹地晃着头:“小商户可没有如此见解,你到底是‘吴小六’,还是什么别人?”
景霖慵懒地盘着腿,纤细的手指抵在唇前,与风小六讲道:“那就要问风大哥,你到底是昌王,还是昌王老部下了。”
聪明人往往只需要一眼就能了解对方的意思。
夜里没有鸟鸣,顶多只有蛙声。狱吏被牢头推到外边去,是肯定不敢开荤吃酒的,连窃窃私语都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牢头克扣几两月俸。
牢头嘴里被塞了饭,一开始还在呜咽呜咽,但静下来听清了二人谈话后,登时吓得冷汗直出,趴在地上打抖,屁都不敢放出一个。甚至气都不敢出,然而魂已经放出了一半。
至于这牢里的其他人,没心的听不见,有心的自然也不敢发声。静观其变。
风小六唤道:“想必你就是南下休沐来的景相了。”
景霖也道:“想必你是从付老九口中得知外界行踪了。”
昌王坦白了自己身份,就解释道:“付老九是我二十六部下之一——的旁支。”
士农工商,商排末尾,是百姓间最看不起的身份,偏偏这类人身上拥有的银两不少,有些甚至超过士级。
商级子弟不得参与科举,不少侯门伯爵府为了维持府内开销,会特意分出一脉从事商级。往往那一脉便是府内经济供应家。
昌王所言,意思便是他部下府内一脉,是付宅。
这也是付宅在江南名嚣一头,历任刺史都无可奈何的一部分原因。
昔年昌王战败,其部下跟随昌王一同复命。付宅在昌王部下锒铛入狱前断绝关系,脱去祖籍自立门户。关系的缺失让付宅失了一层绝佳的保护障,付老九自己干了什么勾当自己清楚,尤其新王登基,头号剿灭的便是昌王一脉,他性命危在旦夕,无可奈何下,就联合其他商贾联伙逼迫新任刺史上官远,以其长子挟令,逼上官远开辟官道,以此好洗清勾当。
再者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是小事。付老九早已买通上官远门下小官员,有那些小官员竭力为他保驾护航,付老九自然高枕无忧了。
不过这些都是岁和年间的事了,同昌王无甚关联。
“别看付家心阴,对我的部下那可是绝无二心。”昌王该贬贬该夸夸,单是从这一点上来看,他还是很满意的,“当年我部下随我一同混在劳役中被押至江南豫州,付家一眼便相出我那部下的面容了。这也是缘分呐,要不是有付家盯梢,我在这牢里没好酒没好肉,还不等饿死就得先被馋死。”
景霖道:“昌王既然无聊,又有付家作陪,何不找个由头放自己个自由身?”
这种事情要说也挺容易,毕竟岁和年间后,“王八蛋”这一囚犯所犯的罪已经被改轻了,只要押个几年,囚犯能够证明自己有悔过之心,便可以刑满释放,重见天日。
“哪有这么好走?”昌王嗔道,“你猜我昌永到岁和时,那名字为何要被改成‘王八蛋’了,你猜猜这鬼名字谁起的?”
不必多说,当今圣上,淮王。
两人顿时相顾无言。
“兄弟之间反目成仇,我倒是理解当年圣上为何不彻底废了你了。”景霖无奈回道。
年少情谊最纯真,也最难忘。淮王自知理亏,动了侧影之心,不想杀了昌王,也不愿放过昌王,将人押进牢里抛得远远的时候,不忘借名字出这一口气。
“嗬,你指望一个窝囊废能杀我?”聊至此处,昌王也开始说圣上了,“小时候就只知道屁股尿流地躲在我身后,长大了想对我动死手,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被两人一时忽略的牢头剩下一半魂也要飞了,吃了饭后的他浑身像被扎满了刺,骨头寸断,剧烈的疼痛贯彻全身,可他被封了口,吐不出声。就算能吐出声,牢头也不敢让自己发出一个气音啊。
景霖淡淡撇了眼牢头,又把目光收回。
“淮王一事此后再议。”景霖道,“昌王,我此番来寻你,也与淮王牵连过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不过方才得知付老九与你有这层关系,我想我可以先与你做个交易。”
昌王用手指掏掏耳朵,然后侧耳——洗耳恭听。
“……”景霖先说道,“某种意义来说,付老九与我有私仇,以往为权衡江南商贾我没动他,不过现在上官远已将证据一切条理呈报给我,只要我一声令下,付宅便绝无可能翻身。”
昌王眨眨眼,杵着眉头道:“你什么意思嘞?我就这么一条了解外界的道,你都要给我断了。再说你做都要做了,还来同我讲,想让我恨你?”
昌王露出一副“你有点不太聪明”的表情。
景霖:“付家于你有用,你舍不得是人之常情。所以我同你做这个交易,你让我铲除付宅,我助你出狱。”
昌王耳朵侧得更厉害了。
“天子的眼睛在天上啊。”昌王咳了两声,“我已是笼中鸟,死劫已逃活罪难免,凡事盖棺定论,我木苍穹终究是败给了命。”
景霖心下不耐烦地啧了声。
他叩叩地,沉声道:“你还活着,事情就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木苍穹抬头看着景霖的眼。
夜色下,景霖对他说:“我所认识的昌王从不信命。说你是被命打败的,那是场笑话,你只是在恨当初那个心软的自己。你败的是你自己,识人不清用人不疑,眼巴巴地看着白眼狼咬住自己的脖颈。”
木苍穹默然不语。景霖说的全在他的点上了,他能甘心一辈子囚于牢中吗?那必然是不情愿的,不然他直接混吃等死就好了,何必向付老九打探外界之事。
只是二十年的牢窗消磨了他的斗志,邋遢的衣表摧残了他的傲骨,破风的嗓子喊不出曾经的气势,灰暗的眼睛看不到曾经的辉煌。
如今有个人想要把他拉起来,实在可惜,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景霖的指尖点在手背上,点了将近十下,他又道:“付老九可能没和你说清楚,如今这天地,一眼就能望到头。也许圣上真的只适合做他的闲散王爷。”
木苍穹猛地抓住景霖的手:“你的意思是——”
“——我怎么会忘记你的老部下。”景霖答道。
木苍穹怔怔地看着景霖,他的身子有些颤,感觉一股热血涌了上来,冲击了他的天灵盖,甚至要把他整个灵魂都冲出来。
重重的心跳声传进了耳里。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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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南下休沐·拾伍
景霖此番进狱就为这事,事已办成,他拍拍手,起身回去管吓破了胆的牢头。
服食了筋骨散,人就算是废了,比残了还让人绝望。可能以后连普通的站立都无法做到。
景霖面无表情地解了牢头的穴位,问道:“听了多少。”
牢头全听着了,但他根本不敢应声,面前这人竟是当朝丞相,就算是给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嚯嚯。
“我全都没听着。”牢头颤颤巍巍,明明解了穴道,却还是不敢动一下,“景……吴公子,您屈尊到此,是我招待不周,请您宽宏大量,饶了小的一命,小的从此以后愿为吴公子赴汤蹈火!”
景霖将簪子拿出,漫不经心地挽了个发:“我明日要出去。”
牢头忙点头:“吴公子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景霖眼神冷厉下来几分。
这牢头彻底没救了。
“白日来的大人,许了你什么好处?”景霖记起了宋云舟,今日他真得回府了,宋云舟要找昌王,指不定又要坏他好事,必须回去拦着。
此事牵连颇多,就连他都是亲身涉险。宋云舟这个傻子还想进来参和一脚,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见棺材不掉泪。
景霖双手交叉,抵在唇前。
何况宋云舟也已经发现了自己,必然要回去收敛动作,快点离开,便能快一步揪住宋云舟的尾巴。
“就,就是给了我一些银两……”牢头支支吾吾,急忙道,“不多的不多的,我没收很多。也是看他情真意肯,小的不忍心,这才放他进来,以后绝对不会出现此事!”
景霖“嗤”了声,伸手将牢头骨头正位,又施了几针,暗器割出一小道口子,几丝暗沉的热血缓缓流出,流得差不多时,景霖又不甚在意地撕了一条衣布,给牢头的伤口绑着了。
牢头一脸惊魂未定。就在他要喊出“景相三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子不痛了。
牢头:……!
“感谢吴公子!”牢头没管流在地上的哈喇子,连忙跪起身对景霖叩首。
景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牢内统一着装,入前搜身。谁也不知道景霖身上这些东西是怎么带进来的。牢头不敢多语。
“方才你什么都没听到。”景霖把瓶子扔到牢头面前,起了身率先走到铁门边。
牢头见景霖能把他身上的筋骨散给解了,自然而然以为这是解药,抓起后就贴身放着了,他再一抬头,小跑两步接住木苍穹扔给他的钥匙,屁颠屁颠地请景霖出牢。
狱吏本来好端端站在门前,大门一开,他们未见其人便恭敬道出“辛苦了”三字,待他们准备返头回到原本的位子上时,才发觉牢头身后跟着吴小六。
景霖负手而立,离牢头有一尺的距离。嘴浅浅抿成一条缝,神情淡然。眼神绕过狱吏,看着外边。
牢头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吴公子真心悔过,特赦出狱,把他名头划去吧。”
狱吏皆是面面相觑:不是,牢头不是前日才说吴小六以下犯上目无尊卑的么。这还是他们那个油嘴滑舌仗势欺人的牢头吗?!见鬼了!
最终狱吏还是照做。
景霖走出牢前回头看了木苍穹一眼,连带着也扫过了好几位他的部下。一脚踏出门,天才蒙蒙亮,他停住身,对牢头好生叮嘱:“那药,一日三次,全部服后才会见效。”
牢头透过衣襟握住那瓶子,慎重地点头。
有狱吏将景霖的衣物递了上来,景霖握住剑,猛地一抽。剑挥出了一股寒气,将牢头惊得打个激灵。
他弹了下剑柄,随后从中摸出张纸,两指夹着送给了牢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天湿润的很,牢头起先不明白景霖什么意思,但打开纸瞅清后,他将纸揉成一团吞下肚中,对景霖作辑:“多谢提醒!”
景霖拿出手帕擦净手,转眼把帕子扔了。
·
景府。
“夫人,或许你将烦心事说出来,老奴也许不能为你排忧解难,但保证不会漏嘴。”刘霄心中数过,他已经绕着宋云舟转了十五圈了,但就是没见宋云舟放松半点。
刘霄在宋云舟眼前挥挥,可宋云舟一副被夺神的模样,像块石头定在原地。他懊恼道,该不会是被什么邪祟冲撞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带夫人出门散心的。这一散,心还真没了。
“夫人,你可以说说话吗?”刘霄真的怕了。
宋云舟脖子跟生锈了般,一寸一寸地对着刘霄的方向转去,他嘴唇翕动,终于吐出了深深的绝望:“我要死了。”
什么?!
刘管家登时慌得一批,他是想要夫人说话,但没想让夫人这样说话啊!这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胡话呢!
可是宋云舟如今这般模样,他还真拿不准,宋云舟这一脸死气味扑鼻而来,他感觉有一把刀横在心口中央,下一刻就要捅进来了。
“来人,来人!”刘管家急得跺脚,“请郎中来啊,别傻站着啊,都干什么吃的,主子命在旦夕了啊!”
宋云舟举出一只手,可恶,这尔康手都打慢了。刘管家都没看到。
“不必喊了。”宋云舟浑身乏力,落寞地收回手低着头,“谁来了都救不了我。”
刘霄:完了。
宋云舟:完了。
噗通——
刘霄直接跪在宋云舟跟前,眼睛湿润:“夫人,夫人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明明主公说你并无大碍的,怎会,怎会如此啊!”
难道几日前的鬼哭狼嚎,都是回光返照吗?!这怎么会啊,怎么会啊!
宋云舟战术后仰,他坐在轮椅上弯不下身,可见刘霄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跪在他跟前,这不是更要他的命吗!
“刘伯,你快起来。你这样我的小命更加不保了啊……”宋云舟回了一点精气神,狂打轮椅扶手。
刘霄感觉天都要塌了,主公还在外办事,他要打理府中上下。多少年了主公这么信任他,把全家都托付给他,可如今却要辜负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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