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游清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很苍白,却不知该如何润色。李修并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就好打发的人,更难的是,宁游清看不透他。
“没人能决定。”
宁游清没有步入李修的圈套,他那种诚挚可怜的姿态立刻消失了,回了句轻飘飘的、冷漠的话。
李修毫不掩饰他的虚伪,因为他肯对宁游清虚伪,都是一种柔情的施舍。
“……反正我不要再这样了。”
宁游清闭着眼睛,抛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他离开了等待的李修,从楼上看,又是一幅爱人分别的画面。
宁游清上了楼,心跳如擂。看了墙上的时钟,和李修对峙的时间在他看来无比漫长,也仅仅只过去了几分钟。
卡卡的面包还没有吃完,他显然看出这个爱情故事的结局没有那么美好,不再打趣宁游清。
宁游清脱下自己的外套和围巾,胡乱地扔到床上。他在房间里枯坐了很久,直到夜色更深,宁游清摸索到窗边,紧张地往下看。
楼下已经空无一物,雪安静地落满街道,填补空缺。
宁游清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宁游清按部就班地兼职,考试,写论文。
李修没有再来找他。
宁游清心想李修大概无计可施。他的救世主,来自南美的室友卡卡又重操旧业,开起了趴体。卡卡想给宁游清介绍几个新朋友,因为他认为人活一世,不是和这个人相好,就是和那个人相好。
既然宁游清不喜欢这段爱情,那就帮助他开启新的一段。
宁游清感谢他的热情像南美热烈的植物占据了小小的公寓,这样李修就暂且踏不进来了。而他又实在不想认识新的人,于是除了睡觉,一直在外面奔走,让自己成了一只不停歇的陀螺。
走到深冬,沉重的寒冷将宁游清包裹着。他总觉得疲惫堆积在眉心处,头昏脑沉,但因为事情太多,只能硬撑着维持。
最冷的一天里,宁游清终于考完最后一门课。心情松懈了些许,卡卡又来邀请他去派对,声称这次会有非常优质的帅哥。
宁游清鼻音浓重,他把手缩在外套口袋里,下巴也紧紧埋进围巾,对卡卡道:
“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给我介绍男生……”
卡卡兴高采烈地回答:“我也认识很多美丽的女孩……”
宁游清没什么力气和他说话,卡卡在他旁边自顾自地说:“你也美丽,他们要你的联系方式。”
宁游清抗拒地摇头:“不要给任何人我的联系方式,而且我很快就回国了。”
卡卡一脸可惜,感慨道:“亲爱的,你很快就会离开。”
交换是宁游清自己做全准备争取来的,一开始觉得兴奋稀奇,这是所好学校,宁游清学到了很多新东西。但自从李修出现之后,一切都变味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不敢回想圣诞假期的事情,宁游清甚至无法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合理的解释。
事到如今,宁游清只想尽快回国,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
他没有留李修的任何联系方式,仿佛只要尽力减少接触,就可将一切尽数抹去。
宁游清自欺欺人地做一只鸵鸟。
他走出学校,和依依不舍的卡卡告了别。今天有最后一节家教课,宁游清快步走向地铁站,凛冽的寒风吹着他的眼睛。
宁游清隐隐觉得自己生病了,但这已经是兼职的最后一日,新加坡夫妇又待他极好,如果今天请假,后面也没有时间补上这一节课了。宁游清不想就这样无疾而终。
地铁里会暖和一些……宁游清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挪动着沉重的步伐,以一种自己觉得很迅速利落、实则缓慢蹒跚的步伐向前走着。
手机在他的口袋里震动,宁游清的手被冻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将手机拿出来,没有低头去看屏幕的来电,因为宁游清觉得自己的头很重,如果低头,很容易保持不住平衡。
周遭的景象在他眼中变得云雾浓重,人声,车声都开始飘远。宁游清握着电话的手指打滑,轻飘飘地划了接听键,反应迟钝地放在耳边。
宁游清感觉自己的膝盖像棉花一样软下去了,他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头朝下往地上栽去。好在几步之外有一张地铁站里的长椅,宁游清艰难地抬腿向前挪去,想坐到椅子上缓一会儿。
休息一下就好……
他昏昏沉沉地想,忘记自己正在接电话。
呼吸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得滚烫,宁游清不住呼着热气,他很难看清自己和长椅的距离,徒劳地丈量着步数,因为连再往前几步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宁游清跪在椅子前,整个人往前倒去,趴在椅子上。眼皮沉重地合上了,但意识还没有完全离去。
他的手里还握着电话,分辨不清对面说了什么,但他的声音很熟悉。
广播报了站,宁游清要乘坐的那趟地铁停下来,开门,人潮涌动,没有等到宁游清上车,门又关上了。
地铁呼啸而过,还没有人发现宁游清的异样,因为这种状态在这里不算稀奇。
电话里的人在说什么?
像做梦时总听不清的旁白,宁游清只好摸索着,试图把他的音信理解成任何一种他想象范围中的意思。
是在说“对不起”吗?
但他已经说过了,事实证明,那是假的。
是在问“你在哪”吗?
宁游清会守口如瓶的,他不想再回去了……
是在说“想见你”吗?
这不好。和李修见面不是一件好事,他总那么自然地邀请自己步入深渊。
宁游清沉默着,虽然大脑在过高的体温之中沸腾,身体也沉重得完全不听使唤了,他紧闭着嘴,认为自己保持拒绝仍然是当下最理智、最正确的应对。
随后坠入了浓重的黑暗之中。
昏睡时也并不轻松。宁游清的意识并没有落入深沉的休息之中,而是在浓稠的黑水之中跋涉。
他总想要清白磊落,于是装扮上一个好人的皮囊,从未想过扮演也有风险。
如果世界是一个理想的舞台,想必宁游清是一个因尽职而合格的演员。
命运会赏赐他盼望中的美满故事,因为他的期许和旁观者的期许没什么不同。宁游清的理想生活如此大众,没有任何受虐的狗血渴望。
但这一切只是“如果”。
于是他过上这样一种生活——越描越黑,越努力越不幸,越狗腿越受虐。
……气不打一处来。
他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为这种完全不把他当人看的命运。
有人轻轻抚他的眉头,像要抹去自己的罪证。但宁游清的悲伤就是如此具体,他在高烧之中保持面上的不快,这是最后的坚持和抗争。
李修的额头贴着他,宁游清面颊的温度非常鲜明,他呼吸滚烫,嘴巴也尽力呼着气,带着一种无意识的、动物性的用力,是宁游清生存的一种具象。
他们的鼻子轻轻相触,李修每隔一段时间就用这种方式去丈量温差,宁游清始终没有醒。
这也不妨碍他表达自己对李修的抗拒。
李修是没什么所谓的。
宁游清躺在他的床上。李修将被子拉得平整,又换一套他穿着正正好的睡衣,无微不至地照顾宁游清。
李修想着宁游清需要什么,做下共同生活的打算。
至于宁游清的决定呢,其实没有很重要。
他是很好软化的一个人,在最决绝的时候,也没有对李修说过一句重话。
第47章 Freedom09
像亲密不舍的爱人。
宁游清经历了一场艰难的睡眠。
时而被架在火上烤,时而如坠冰窟。手脚是凉的,胸口是热的,烧得宁游清浑身无力,出了一身细汗。
他能感觉到有人在挪动他,动作很轻微,小心守候着。宁游清被换了衣服,放进温暖舒适的被窝里,他应该睡了很久,期间被温热的毛巾擦了身体,把他烧出来的汗擦走,恢复了干爽。
躺在床上仍不能让宁游清感到安生。
从宁家出走之后,宁游清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
这副娇生惯养的少爷身体好像也意识到环境的变化,从今以后要强撑着奔走,倒下也不会有人帮扶,这就是世界上最常见的生活。
所以这场病生得相当凶狠,像身体深处爆发出来的一场猛烈的失火,险些要把宁游清的脑子都点着了。
后半夜,高烧不退,宁游清输上了液。手背上扎了一针,宁游清略有痛感,但没有睁眼。
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外面天色微微发白,宁游清醒了。
他已经睡了十几个小时,睡得浑身酸软,快想不起自己是谁。
陌生的天花板。
他看见一个输液架,上面的输液袋已经空瘪。这里不是医院,而是一个整洁到没什么人的痕迹的房间。
宁游清的手背贴着胶布,他醒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膀胱发胀,终于把他弄醒了。
口渴得可怕,喉咙里犹如火烧过后般干涸,呼吸也又干又疼。宁游清在被子里蜷起来,忍不住咳了两下。
因为没有力气,他连咳嗽的动静都非常微小。房间里非常安静,门外头有轻轻的响动,很快就有人开了门。
宁游清觉得李修来并不是因为听见了他的声音,而像是一种感应。
他来得并不急切,因为宁游清烧得最危险的时间已经过去。李修的脚步静谧,像飘了进来,很没有预兆的,一只冰冷的手抚上宁游清的额头,让他往被窝更里面缩了一下。
宁游清的烧退了,骨节分明的手翻过来,用手背贴上宁游清的脸侧,仍有未褪的温度。
他的手迟迟没有收回去,在隐秘温暖的被子里,暗暗地传递出留恋。
宁游清没有动,希望自己能够再次睡去,不用面对李修这道难题。
但清醒过后,现实避无可避地降临。等到李修的手终于离开,宁游清的急事也不得不处理。
他掀开被子,想坐起来,手撑住了床,却没有力气,头离开枕头几厘米,又跌了回去。
李修的手扶到他后背上,用另外一个枕头垫到宁游清身后,让他靠着坐起来。
他体贴得渗人,好在还未能完全窥明宁游清的内心。也可惜在这一点上——宁游清坐了几秒,又挣扎着想下床了。
李修以为宁游清急着要走,心情晦暗地立在床边,不再给宁游清借力了。
宁游清想缓一些力气再下床,但恐怕无法再等。他的脸红了又白,扶着床沿,小声吐出一句:“……我想去厕所。”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你告诉我厕所在哪,我自己去。”
最后被李修扶去,宁游清把门关上,费力地扶着墙,终于解决了。
头昏眼花。
宁游清在洗手池洗了手,浴室也是冰冷的黑白配色。他抬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脸苍白,身上的睡衣是新换的,轻柔地贴着皮肤。
宁游清用清水洗了一下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从厕所出来,李修煮了粥,放到床边上,让宁游清吃几口。
宁游清没有拒绝,坐在床上,把一碗清粥喝了个干净。
他觉得味道熟悉,喝完空碗留在手上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和在宁宅喝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宁游清感到有些恍惚。他隐约记得蓝可怡对吃食非常挑剔,宁家饭桌上没有一道菜是简简单单做出来的,就连一碗粥都工序繁多,做出来却清淡可口。
难道李修带了厨师?宁游清的空碗被拿走了,李修又添了半碗,递到他手中,分量不多不少。
宁游清内心对李修下厨这件事转圜了半天,最后才愿相信——这真是李修煮的。
李修穿一件灰色的针织毛衣,有垂坠感,隐隐现出肌肉轮廓。他的肩膀宽,但未到骇人的壮硕,稳稳地撑一些廓形柔软的家居服,身体和脸都是精雕细琢。
宁游清想不出他有什么洗手作羹汤的必要,只当是李修的休闲爱好,或是身处异国他乡自然习得的技能。此人做什么都有天赋,没有例外。
宁游清的胃被他填饱,空虚的饥饿感荡然无存了,被温暖的饱腹感取代。他用勺子刮完碗底最后一点米汤,舔了舔嘴唇,李修接过碗,示意他再去盛一些,宁游清摇了摇头。
于是李修收拾了餐具,走出了房间。
宁游清坐在床上,无所适从地拍了拍床上的枕头。
他很承认,身为一个病人,他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这让宁游清得到了应得的休息,他本应该对自己的健康更负责一些。
宁游清仍然感到关节酸软,不过烧已经退了,他解开了衣领最上面的一枚扣子,环顾房间,想找到自己换下来的外衣放在哪里。
寻找无果,李修又回到房间来。他的心不动声色地跟随着宁游清,或是一种藏在关怀下的监视,没有让宁游清看出来。
宁游清记得他们上次不太愉快的见面。李修没有答应他的合理诉求,最后两人不欢而散。正因为如此,再次见面时,宁游清感到尴尬。李修的关心体贴更让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是发烧了,但没有烧坏脑子——他完全记得李修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李修对此没有任何龃龉,他毫不掩饰自己原本的面目,也毫不掩饰地再次戴上面具,像一条缠绵攀附的蛇,又要从头将宁游清盘起来了。
“我……”
宁游清的手指在自己的衣袖边缘摩挲着,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自然,仰头对李修道:“我该走了。”
床头冰冷的电子时钟刚刚走到六点,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离开的时间。宁游清的肩头和背微微耸着,面对李修他总带着一种僵硬的紧张,因为他深知李修是个疯子,但这份了解没有带给他任何好处。
知己知彼,百战百殆。
话说出口,轻飘飘地消弭在寂静的房间之中。
李修懂得如何让宁游清困顿无措,他的安静是全世界最危险的一种安静,尽管他几乎从未展露过什么暴烈的情绪。
“你的衣服还没有干。”
他对宁游清道,语气更加平常,不过是多留了宁游清一阵子,等衣服干了,他就可以换上,顺利地离开。
宁游清细瘦的手指在被子上交叠着,想着这样对不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李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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