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急忙叫住他:“你……你又去哪里?去做什么?”
陆绯衣懒懒散散说:“自然是杀……你还小,听不得。”
阿九:“你不能再去杀人了!我今天出去,都听见很多人说要杀你……”
陆绯衣打断他:“那又如何?他们都想杀我,却都杀不了我。”
这一句说得语气淡淡,又带着傲气与蔑视,确实,这个世界上能杀陆绯衣的人已经很少了,以他的武功,单打独斗杀几乎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做他的对手。
但,就怕他们都不是单打独斗的人。
如果碰上点什么埋伏又当如何??
陆绯衣其实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就是不服气,一口气憋在心中就得找机会发泄出去,否则就会憋死。
他当然不想憋死自己,因此这些天一直在找人麻烦。
——如今媳妇找不着了,东西也送不出去,人还要被别人说三道四……什么叫他偷进得意楼不成反而狼狈逃走??谁想出来的??他陆绯衣即使是逃命,那也是杀个爽快,狼狈??谁狼狈???
谁死了,才叫最狼狈的。
想着就生气。
这时候阿九忽然颤抖着说:“哥,哥,你最近有点太凶了……”
陆绯衣偏头看他:“你怕什么,我又不杀你。”
阿九:“不是这个凶……你没觉得你最近很不对劲吗?这样大开杀戒,万一……”
陆绯衣:“有话就说。”
阿九:“……万一杀红了眼怎么办?”
陆绯衣看着他,突然嗤笑一声:“……你才见过几个江湖人?这些天杀的人比起我以前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且……”
他慢慢说,语气透露着残忍:“既然要送死,我就大方的送他们去,照我看,我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阿九忽而打了个寒噤。
他又讪讪说:“可是你那个相好的,只怕也不喜欢你这样罢……”
这句话倒是让陆绯衣听了进去,不过也只是一下,他摸了摸下巴:“……嗯,这倒是,不过我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而且……”
说起这个就气。
“他都被别人带走了!”
阿九:“……”
感觉陆大魔头戾气更重了……
“行了,不和你废话。”
陆绯衣活动了一下手腕,漫不经心垂眸看:“既然害怕,就躲着罢,晚上睡不着就躲在被子里小声点哭。”
那一眼,分明没有情绪,却让人感觉到了其中溢出来的血腥气。
阿九愣住,等到回神时快速追了出去,人却已经看不见了。
站在门口,吹着冷风,望着苍茫的天,他忽而想到陆绯衣这几天总是沾血的圆领袍,想到地上那条带着血污的纱布,还想到那人疲惫苍白却仍然明亮的眼,就这么想着,突然觉得……陆绯衣好像并不是快要杀疯了。
……而是,已经杀疯了。
-
昨夜北风喧嚣,人擦去手上鲜血,天明时分,有人惊惧。
入目处,如人间炼狱。
一夜之间,陆绯衣杀二百一十八人。
第105章 “我们”
河水寒冷刺骨,陆绯衣一腔热血难凉,他“啧”了一声,就着冷水洗了一把脸,十分疲惫。
那些人越来越难缠了,一个晚上,就算是杀点别的什么也该累死,更别说是二百多个人——谁知那些人就算准了他会路过那里,特意寻来埋伏?
他深吸一口气,因为杀戮心中难免有些郁结与烦躁,血腥味仿佛洗不干净一样,让人很难受。
忽而摸到了怀里的琉璃珠,陆绯衣垂下眼,握紧了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
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以前可以,现在也可以。
-
花自落送信急匆匆回来,复命后便一直想找机会去见秋月白,只是时玄兰最近看的实在太紧,一直没有机会。
直至有一天。
时玄兰要带着秋月白去看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可得意楼却有一片四季常在的花海,每当圆月,月光倾泻时,月华便如丝绸笼罩在千万朵鲜花之上,见过的人无一不惊叹这般美好居然只有得意楼可见。
然而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片花海里有一座坟。
——十几岁的明月夜的衣冠冢。
得意楼中没有人不记得那一天,自从那一天之后,这片花海除非时玄兰下令否则其余人等一概不能进入,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块禁地,这些娇柔的鲜花再也没有人再来欣赏,只能在无数个月夜吊影自怜。
如今斯人已归,时玄兰便想起了这里还有一片地没有被打理,他早早叫人去清理杂草,等到差不多之后便叫秋月白和他一起去。
很幸运的是,花自落也被叫上了,连带着还有一个非要跟着去的温然。
自从那一日后,温然便死皮赖脸要留在谷中,秋月白找到机会给他传了药,但药效太短,他必须找到机会再与秋月白联系。
然而一来到这里,时玄兰就让花自落看着温然,自己带着秋月白走了,两个人没有一个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只能大眼瞪小眼。
花自落不知道温然现在受人控制,温然不知道花自落心向着秋月白,两人都觉得对方就是时玄兰座下踏踏实实的一条走狗,互相忌惮,互相不放过。
另一边,秋月白跟在时玄兰身后。
时玄兰道:“一晃多年,这一片花还是你小时候我种下的,如今,你已经长大了。”
秋月白“嗯”了一声。
顿了顿,他问:“……这是要去哪?”
时玄兰慢慢解释:“当年,你弃我而去……我伤心万分,在这里为你建了衣冠冢,如今,已经快要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今天便是要去那里。”
说着他笑了一下:“寻常人可没有这种奇遇,还能瞧见自己的坟墓。”
秋月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已经僵持数日,时玄兰不知道心里又在想什么,前几日不让自己见人,也不见自己,今天反倒是又把他给拉了出来,和个没事人似的,实在是喜怒无常。
又听见时玄兰说:“后面我还记得……陆绯衣,你想来还没有忘记他。”
他笑了一下。
墓的位置很好找,两个人很快就到了,上面装扮得很干净很气派,墓碑还没来得及撤掉,上面明晃晃地写着明月夜的名字。
秋月白的表情有些复杂。
时玄兰:“当时陆绯衣来时,正是弦月当空,他扛着铁锹就把这里刨了,那时候这座坟还没有现在这样看上去的结实,刨得也很轻松,我的人发现时,还有一个空酒坛子在这旁边。”
他随手指了指墓碑旁边的位置:“大概就是这里。”
又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我叫人重新翻修了一下,加固了很多,现在就算他再来,也没办法只凭借铁锹就把坟给挖了。”
提起往事,时玄兰仍然觉得历历在目,他想到那一晚,自己的孩子朝着自己敬酒时忽然拔刀,好像又觉得没有过去多久,数千个日夜,人还站在自己的身侧——就和以前一样。
那时,阿月还没有现在这样高,但站在自己身侧,那样的小又那样的坚硬,脊背挺成劲竹的模样……多么好的一段岁月,时玄兰现在还能回忆起他微微低头看向少年时、这人冷漠又不安的表情,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自己可以托举他了。
纵使明月夜不需要——但事实也是如此,他们从很早开始就纠缠在一起,这一段命运中,他也不再允许还有谁能将身边人抢走,他们都不配。
只是,他想。
如今这片花海虽在,但毕竟不比从前。
秋月白站在他的斜后方,不言不语。
只见时玄兰忽然抬起手,放在了那张木质的面具之上。
然后,摘了下来。
站在秋月白的位置上可以看见面前人的一片侧脸,按理来说,时玄兰至少也有四五十岁了,但就秋月白见到的那一片肌肤却绝不是四五十岁的人可以有的状态。
白皙,光滑,连一点皱纹都没有。
只是短短的片刻,时玄兰又将面具带上,仿佛刚刚摘下只是为了透透气。
他转过身来含笑问:“阿月,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秋月白的手指缩了起来。
他垂着眼,就连时玄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于是他又叹了口气:“我又不翻你的旧账,何必这样?”
秋月白抬起眼,目光如青天明月,清冷凛冽:“……我没什么好说的。”
时玄兰:“是没什么想说的,还是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秋月白:“……”
时玄兰笑:“是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对么?”
秋月白索性道:“义父,你既然知道,何必如此。”
“哈。”
时玄兰低声道:“若是当年知道陆绯衣有这么大的本事,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他活着回去,即使是宋篾来了我也要杀了他。”
说到陆绯衣,时玄兰有些咬牙切齿,不仅恨他夺了自己人,也恨他坏了自己很多事。
而自己的这个孩子却说:“我在一天,他就不能死。”
时玄兰怒极反笑。
但就算这样,他也还没有忘记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时玄兰说:“我得意楼,要什么有什么,江湖之上,无人不忌惮,但,你可知得意楼到底有多少好东西?”
秋月白从来没见过,自然不知道。
时玄兰又淡淡说:“今天来这里,就是想带你来看看。”
——然而这荒郊野外,青冢孤坟,何处来得宝贝?
却见时玄兰走近那墓碑拂去地面浮着的土灰,不知道按动了哪里,只听见一顿轰隆声,坟冢一边出现了一条漆黑的、向下的地道。
时玄兰抄手而立,对秋月白说:“走罢,好孩子。”
秋月白一愣,随后衣裳一摆,跟上了他。
地上掉落了什么东西。
-
地道深而幽邃,比外面更加冷清,墙壁两侧有放着灯的凹槽,时玄兰随手取下一盏灯,点燃,秋月白跟着他的动作。
两人走路都没有脚步声,如鬼魅夜行,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宽敞,也越寒冷,这一处地方似乎深埋地下,走了整整两刻钟才有走到的迹象。
只见眼前,楼阁高耸,灯火通明,竟然不似地下,却似地上。
气派的高楼附近,游走着一些正在干活的傀儡人,十分有秩序,见到二人来了,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将二人的灯拿走吹灭放在一边,但却并不说话。
见秋月白看向他,时玄兰说:“那也是傀儡。”
秋月白的心中有些惊讶,他知道时玄兰擅长此类,也知道他有许多这样的傀儡人,但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傀儡与这样逼真的……
他回头看刚刚那个傀儡人——刚看见时几乎就认为那是一个真人。
时玄兰带着他往楼中走去:“得意楼在江湖之上已经存在了许久,大家都以为得意楼就是个内外之分,白水城为外,谷中为内——殊不知,这才是真正的得意楼。”
面前的建筑颜色陈旧,却屹立不倒,带着威严与神秘,两人顺着楼梯往上走,一路上秋月白见到了很多傀儡人,面貌各异,神态逼真,动作也很灵活。
到了最高的一层,时玄兰站在栏杆边,负手而立,发出感叹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这便是得意楼。”
秋月白从上往下看,瞧见那些如蚂蚁一般的傀儡在运动,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时玄兰微笑着说:“站在高处往下看,芸芸众生也不过蝼蚁大小,你应当懂得。”
秋月白道:“我懂得,却并不当真。”
时玄兰又说:“一直以来,我就是在把你当身边人培养……站在我身侧来罢,听话一回。”
秋月白:“你到底要干什么?”
时玄兰:“阿月,你真让我伤心。”
空气静了下来,时玄兰的目光透过面具,望在他身上,很平静,很惋惜,很无奈。
他摇摇头:“罢了,大抵是回不去了。”
一声叹息,一声沉吟,他又道:“如果说,我非得有一个敌人,那我最不希望的就是……那个人是你。”
秋月白低声道:“你不过是想我永远听你的话。”
时玄兰道:“我以前经常觉得你这个孩子对着我的时候胆量很小,但某些时候,我又觉得你胆大得要紧——就像现在这样。只是我好奇,是谁教你的?也是陆绯衣吗?”
秋月白淡淡道:“义父,你我的事,不必扯他。”
时玄兰不认同:“你我的事却是因他而起。”
秋月白也不认同:“是你,是我,是我们将所有人拉下水,义父。”
最后两个字音调加重。
秋月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时玄兰斗过嘴了,本来时玄兰觉得自己应当象征性的生个气,然而这句之中的“我们”却莫名得让他笑了出来。
他若有所思:“……我们。”
为了这一句“我们”,好像再做一些事、再杀一些人都是值得的。
这好歹说明,自己的孩子还和自己站在一条线上,即使已经有拔刀相向的趋势——可那又有什么要紧?时玄兰这一辈子,已经与太多人拔过刀了,只是,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不能给他太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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