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车里没有人笑,秦峥半阖着眼看不到自己的模样,雪酥则正拿了简易棉签戳了淀粉胶替他粘假鼻子,司微则是将一早便准备好的那些个各色妆粉拿了出来,将提前备下的大红、土黄与白色妆粉倾倒出一些来,于小罐中调出与肤色相近的颜色。
正常来说,红黄白之间的比例大概在1:3:5,至于如何更贴近于人体肤色,则需要在这个基础上通过添加白色来调节肤色的深浅。
将混合均匀的妆粉略略挑出一点,和秦峥的肤色略一对比,确认了肤色相近后,司微便在车中点燃了特制的小茶炉。
茶炉下是蜡烛,茶炉上的容器里装着的,便是司微调出来的接近肤色的妆粉。
取了蜂蜡丢进容器里渐渐融化,搅拌着使颜色更加均匀,待得炉上肤色质地的颜料翻滚着沸腾,司微便把一早准备好的淀粉胶一并给加了进去——这一步是为了一会儿上色时,颜色更加牢固,能够达到防水防蹭的效果。
司微抬头看了眼秦峥,秦峥脸上的假体这会儿基本已经贴好,雪酥正在替他进行收尾,把假体边缘的薄边收拢服帖,仔细粘在脸上。
秦峥鼻梁处的假体,从人体面部轮廓的弧度上来说,做得非常自然,自眉心处开始,薄薄一层贴于面上,山根处略略垫高,加深眉眼轮廓的同时,鼻梁在原有基础上没做太大的改动,只是沿着加高了的山根和鼻尖做了自然过渡。
甚至裸露在外面的鼻尖,都有一部分是秦峥自己的皮肤,而鼻翼两侧贴敷着的假皮薄到了几可与蝉翼相媲美的程度。
司微瞧着眼前这一幕,从妆匣里翻了个丝瓜瓤放在几案上。
丝瓜瓤是一早就修剪好的圆球模样,表面并不规则,一层层呈网状,这样的东西在借助于有些类似于粉底液质地的肤色溶液进行上妆时,能够吸附水份,将颜料颜色一层层透出来,使其看上去更自然,也不至于使假体和皮肤交界的边缘生硬。
把熬煮好的色膏挑出来一些,用清水稍稍稀释化开,而后司微便把化开的水和丝瓜瓤一起摆在了桌上,示意雪酥:
“先打底色,用这种稀释过的色膏在假皮上浅浅晕开一层,颜色能更轻薄自然一些,一会儿上色能避免过渡不自然。”
雪酥照着司微所说的那般,将颜色浅浅在假皮上打过一遭,于是原本还翻着些许假白的假皮,便开始呈现有些类似于后世胶皮手套的肤黄色质感。
而后是刚从蜡烛上取下的,尚未停下翻滚的色膏,用丝瓜瓤蘸取后,于空中稍稍晾凉,旋即按着先前的法子,将颜色一层层拍打在假皮上。
于是肉眼可见的,假皮从假白开始渐渐朝着秦峥的肤色接近,稍稍离得远些,便几乎看不出两者之间的区别。
但马车里就这么点空间,司微和秦峥之间只隔了一个案几,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几分端倪。
司微盯着秦峥此时的一张脸看,半晌,重新挑了些许红色加入先前化开的色膏里,将颜色调得稍重了些:
“再拍一层,给假鼻子稍稍再增加一点血色,稍稍提升一点存在感,还有降低些许亮度。”
这回秦峥出行,是为着去查案,他不需要有多高的存在感,所以司微做的这个假皮,除却增高了些许山根之外,还使得秦峥原本的鼻子变成了驼峰鼻。
似是这种假体,粘好之后除却自身颜色之外,最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处理假皮的边缘。
假皮的边缘哪怕再薄,它于人体皮肤表面都是多余的一层,极容易卡粉——一旦卡粉,那么假皮的边缘轮廓便彻底暴露。
所以司微给雪酥递了个类似于上辈子画油画用的小铲过去,示意道:“这会儿色膏的温度降下来了,呈半凝固状,你拿来给假皮的边缘进行遮瑕。”
“像刮腻子粉……像找平那般,从假皮边缘过渡到脸部,衔接自然,平滑过渡,假皮边上和人脸之间的缝隙,用色膏填充过渡,试试看。”
雪酥应下,接过了司微手里的小铲,按着他说的那般去做,她的手很稳,哪怕马车偶有颠簸,她手上的小铲落在秦峥脸上时,却从来没有出过一点差错。
等雪酥把鼻子上的假皮彻底处理完,从林湾村至鸠县的行程已经走了一半,好在最难的已经过了,剩下的都是些小事。
司微在指导着雪酥处理妆面的时候,还有空闲跟她掰扯一些化妆的理论:“所以基本上就是这样,仿妆仿的是一个人的面部特点,仿脸,那就是刨除掉一个人原有的所有特点,在不同人的脸上,基于人体五官的特性上,重新塑造出完全一样的脸来。”
“按殿下的说法是,前者是乔装改扮,后者是易容……但其实大差不差,只是工作量上的差别。”
司微看着秦峥的一张脸渐渐在雪酥手下重新改出来,配合着后期的妆容,加重了他的眉眼轮廓,强调了他的肤色和眉毛,搭配着他一身的气势,硬生生把一个早熟的少年人,改成了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出身富贵且略有城府模样的当家人模样。
这张脸,加重了眉形,画了几不可察的内眼线,稍稍改了眼型显得更为深沉凌厉,大改了鼻子,颧骨线的分界更加明显以及略略修饰了下颌轮廓,更凸显几分冷锐坚毅——
这是一张和秦峥完全不像的脸,甚至凭空使得他更年长了十岁有余。
秦峥放下手里的铜镜,目光略过身旁一侧的雪酥,最后定在司微身上,半晌,喟然一叹:“真可谓是……神乎其技。”
第70章
再神乎其技的东西,也都是前人总结发展,不断推陈出新渐渐衍生出来的,司微也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前看,至于说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他还真没那个手艺。
秦峥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司微身上,半晌:“这门手艺,你可愿往外传?”
正拾掇着妆盒的司微对他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有几分茫然:“什么?”
秦峥搁下手里的铜镜,指尖划过自己面上的假皮,如若不是没有感觉,这份柔软的触感几乎和真实的皮肉没有什么两样。
秦峥瞳色更深了几分:“你这门易容术的手艺,可有往外传的打算。”
司微默了一会儿,自然不认为他这一句话是有要问询自己意见的意思,但一时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见司微不说话,秦峥便道:“会的人多了,衙门那头拿人怕也容易有认错的时候。”
秦峥的目光在雪酥身上扫过:“既是教了她一个,便就此打住,似是这般彻底改头换面的手艺,失传,也有失传的好处。”
司微这才明了他的意思:“这种东西,本就是为了修饰容颜而生。美人敷粉,不过爱美之心,能做到似雪酥这般手艺的,不敢说没有,只能说就算有,却也寥寥无几。”
“殿下既是低调出行,不欲让人寻着踪迹,恰巧我又听闻过这门手艺,这才斗胆施为。”
秦峥听闻此话,面上没有多大变化:“你与雪酥相识不过两三个月,她便能在你手里学得这么个本事,想来那些个交到你手里的几个徒弟,你也定能培育成材,重心还是放在那些个正经的差事上来得好。”
“若你是女子,整日里和那些个胭脂水粉打交道,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可你既然生为男儿,又如何能整日里跟那些个女子一般在胭脂水粉堆儿里厮混?”
“平白沾染了些风流软弱的习气。”
秦峥理了理袖摆,再抬头时,神情已然再无违和感:“南地文风颇盛,待到了地界儿,我便着人替你请了先生,教你习文,先前你写的那些个字我看过,隐有婉约隽秀之意,透着股子女子的柔弱,偏却还无甚风骨。”
“字如其人,日后不管你是想从文,还是从武,终归都得把这一手字给练出来,否则,这先手印象,怕就要毁在你这一手字上了。”
司微知晓秦峥说这话,半是提点,半是好意,更是若有若无的敲打,但司微还真不怎么对这个时代的四书五经感兴趣,于是便也就打了个哈哈,将这一茬给敷衍了过去。
车厢外,玄霄的声音传来:“公子,到县城了。”
鸠县的县城,和当初司微寒冬腊月里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反倒因着天气回暖,城门口的夯土路上,往来行人比之当初还要更多。
车队进了城,寻了一处客栈落脚,司微一行人扮做是北地来的行商模样,住进了客栈后院单独辟出来的一处小院。
院子里又专门立起来的马棚,有货仓,有不大的院落,更有两侧厢房里连着几间的通铺。
这厢该卸货的卸货,该喂马的喂马,尚未完全收拾停当,玄霄便过来敲了司微住的房门,说是已经寻到尤氏的下落,在织霞巷里住着。
雪酥本就是这鸠县春江楼里出来的姑娘,不好在外面露面,于是司微便带了几个在郡王府里收的徒弟,匆匆便朝着织霞巷赶去。
织霞巷,位于城东织锦大街附近,从名字上便可看出这一处街道巷陌里做得都是些什么营生。
司微踩着青石板,顺着玄霄所说的位置寻去,叩响了织霞巷第三家的院门。
院子里有些许嘈杂声,而后是司微听了十年的声音遥遥自门里传来:“来了——”
不是尤氏又是谁?
司微面前紧闭的门扉骤然打开,司微一把便扑了上去:“娘——”
然而司微撞上的却是个弹软却又格外有存在感的大肚子,措不及防间一把将司微给撞了出去。
“师父!”
跟在司微身后的来福几个赶紧上前扶住,这才免得司微一屁股坐在地上。
司微搭着来福的手站稳,一抬头,便见着个几乎把院门堵了个严实的胖子,正低着头往肚子底下看:“我说,你这小娃娃,找谁啊?”
司微并不认得眼前这人是谁,但却听得出先前那道声音来自尤氏,脸色登时便是一变:“你问我是谁,我倒还想问你呢!”
正说话间,便听尤氏的声音在胖子身后响起:“可是微儿寻来了?”
胖子闻言挪开位置,让出了身后的尤氏,眼睛在司微身上打量了下:“婶子……你家微儿,不该是个女娃儿吗?”
尤氏见着司微身上的男装打扮,也是一惊,而后便看见了跟在司微身后的来福他们。
尤氏抿了抿嘴,终究没多说什么,拉过了司微的手,把一群人迎进了院里。
院中,摆着一个绣架,绣架旁是放着针线剪刀的笸箩。
这处院落说大不大,还没有司家小院宽敞,甚至还不如秦峥他们临时入住的客栈宽敞,但说小,对于尤氏一个人来说,却也尽够了的。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说的便是这种小院。
于是一番客套见礼过后,司微倒也摸清了这胖子的来路——鸠县之上是涿州府城,涿州知府姓吴,而这胖子,便是知府家的公子,当初搭了诚毅郡王的门路,帮他照顾尤氏。
吴崖谙摸着自己的脑袋笑呵呵的:“左右也就是为着搭上诚毅郡王的路子,帮着照顾你娘,倒也不费什么功夫……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也就是家里银子多。”
司微有一瞬的语塞,他上辈子所知晓的那些个官二代们,要么低调的声名不显,要么高调到能把家里人给送进去,而眼前这个大大咧咧张口就是自家银子多的,明显就是后者……吴知府是真不怕这小子坑爹啊。
兴许是看出了司微在想什么,吴崖谙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娘,充州博宜赵家,世代经商,走漕运的路子,往北地铺商道,买卖些海货,也跟些外海来的胡商打交道。”
“我爹那官位,再怎么搜刮贪污,哪儿能比得上我外祖家每个月的收息?没必要。”
司微听得这话,眼尾略略一抽:这人,说直爽吧,说话是真直爽,说他有些憨直吧,他是真憨。
不过……充州博宜。
司微皱眉,回想着当初秦峥铺在桌子上看的那张地图,好半晌方才跟吴崖谙说的地方对上,那地方临海。
司微想了想:“你说,你是想搭上诚毅郡王的路子,是打算……?”
吴崖谙道:“我家里有钱归有钱,但你也知道,这士农工商,商为底末,地位一向不高,甚至朝廷为了打压商户,还出了商户子不得举的定例。”
吴崖谙两手一摊:“那你说,恁大的家业好不容易积攒下来了,几代人的经营,硬生生被那些个当官儿的当成钱袋子,哪个能受得了?”
“这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爹就是我外祖供出来的贫寒学子,虽在朝里说不上话,但这一方大员,勉强是还算压得住,听我外祖所说,日子比往昔好过了许多。”
“毕竟背后有了靠山,背地里的事儿真要捅到明面儿上去,谁都不好看。”
“可京里没门路,我爹这么一路走来,做到涿州知府的位置上,就已经是顶破了天儿了……所以就想着,瞧能不能疏通下关系,教我爹再往上走走。”
司微:……大兄弟,你这话说得,是真敞亮。
司微沉默了半晌,终是开口:“说来惭愧,当初教吴兄帮着照顾,是郡王殿下的吩咐,小弟在诚毅郡王那却也说不上话,尤其是这些个……”
能往朝中人员调动上的事,想也知道使不上力。
“但毕竟吴兄又是帮着租赁房子,又是帮着照顾家母,我这儿……”司微斟酌着,“能送令尊更进一步的阳关大道没有,但要说是发财的路子,倒还真有一条。”
“但和吴兄的身家相比,怕也要略显得几分寒酸。”
司微话说完,吴崖谙便嘿嘿一笑,朝着司微挤眉弄眼:“这钱嘛,哪儿还有人嫌多的呢。就凭当初郡王殿下吩咐教我帮你照顾着婶子,这份情不也该是跟那位殿下讨?”
他抚着自己的大肚子,颇有几分心广体胖的意思:“尽人事,听天命,除却生死不能轻忽,剩下的就都随缘,太过偏执,那可就容易魔怔,何必呢?”
“得不到权,那再来点儿钱也不错……得不到一个美人儿的心,至少她愿意贴上来,把人给你,也不能算是无所得不是。”
这个比喻打的……
司微哑然之余,随手丢了个石子过去:“我娘还在这儿呢,你胡咧咧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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