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都知晓那些个官宦大族屁股底下不干净,都藏匿有隐田隐户……可历朝历代,每每动了这些世家大族蛋糕的人,往往也死得最快。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面上动不了的,背地里的推手却不知几许。
隐田隐户,便也成了烫手山芋,谁都知晓有这么回事,可谁也不愿、不敢轻易去碰……久而久之,便也成了官场里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但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最最关键的一点,便是这些东西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些个东西一旦摆在明面上……想摁死一个没有多少根基的博宜赵家,算是轻而易举。
更别提,涿州知府为了这些个隐户,更是动用私权,把一部分人在涿州重新落了户。
看似是好事,既落了户籍,又增加了赋税,名正言顺在涿州安家落户。
但实际上……按正常流程,官府会追缴过往赋税,增添徭役服役的次数与频率,甚至还要挨棒子。
于是涿州多了这么一批人,细究起来,却是吴知府借着权利之便,强行抹平了过往的赋税役钱。
可当年那许多百姓,若非是过活不下去,又何必远离故土,终日漂泊于海上打渔采珠?
法理人情,不能两全。
见司微沉默,秦峥却是自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他倚靠着屋檐下斜生的老树,坐在树根上若有所思:
“看起来,你跟吴崖谙之间除却买卖,还有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司微的心脏在他说起这事时,有瞬间的跳拍,思及吴崖谙此行南下的目的,于是心绪便又渐渐放缓:
“这事儿原本也没想瞒着……表兄,只是想着,待到时候人送过来了,这朝夕相处着的,也好教表兄慢慢察觉些许。”
“待那时,吴兄也好跟表兄说话。”
秦峥盯着司微的眸子渐渐放缓了些许,原先那股子蓄势待发、将要喷薄而出的气势也跟着缓了下去,只最后有些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
“怎么,还要怪我觉察得太早?”
只这会儿,院子里到底还有外人在,秦峥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待回去之后,你跟吴崖谙,都去我那一趟。”
“既是有事,那这些话,提前摊牌说明白了,也省得日后再添那些个有的没的的麻烦。”
司微略略低了头:“是。”
话说完,秦峥也没说要让司微走,司微叹了口气,也只能耐着性子站在他身边,看着院子里的人淘井。
淘井这活计是个辛苦活,得先捞了水上层落下去的枯枝烂叶,而后是井水底下积涌而来的淤泥和碎石,把井底的空间给清理干净空出来。
然而最最废人、下死力的,便是最后的淘井。
淘井之所以是淘,就是为了把原先浑浊的水质,用水给淘洗干净了——
司微上辈子见着淘井的时候,是清淤之后用抽水泵将井里的水给抽出来,直到最后出水水质清冽,地下水涌入,补充了原有井水,方才算是淘洗完成。
但在现在,抽水泵的影子都还不知道在哪儿,而想要把井给淘洗干净,就得以人力,使往外汲水的速度快于地下水涌出的速度。
只有这样,淘到最后的井水才算是淘干净了。
而瘸腿汉子组装出来的类似于汲酒器的东西,实际上就是一种汲酒器,和司微上辈子博物馆所见的战国青铜汲酒器相比,无非就是比例被放大了数倍。
将汲酒器自缸口放下,而后封堵汲酒器上方预留的缺口,以反复熬煮过的牛筋堵子封口,借助大气压强,将液体封入汲酒器中。
此时将汲酒器取出,则连带酒水随之一并取出,放开上方的缺口使空气流通,则可得汲酒器中的酒水——眼下,只不过是将酒缸换做了井口,将汲酒器里的酒水,换做了井水。
原理上依旧相同。
再剩下的,便是与地下水的涌入速度争时间,耗费体力。
这种活计的钱挣着,当真是个辛苦钱……但话又说回来,挣钱哪儿有不辛苦的呢?
司微正出神间,便见着被他打发去买猪骨的洪福和一早带了几个人手在客栈门外便和秦峥分别的玄霄前后从二道门里进来。
洪福在前头带路,背后背了个篓子,眼见着院子里还有外人,便也没跟秦峥打招呼,只是低了头避过了去,便算作是全了礼仪。
只在司微身边儿把背上的背篓给卸了下来,些许磕绊碰撞声里,洪福道:
“按着师父说的,我把屠户那的猪腿骨都捡了来,跑了好几处地方,也就只买来这么点儿。”
司微扒着背篓看了眼,时下的肉金贵,寻常百姓根本舍不得吃,也就是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割上那么巴掌大的两块,是以屠夫对这些个腿骨之类的骨头也剃得极为干净利索。
这倒是省了事。
司微指了指灶房的方向:“寻把斧头,洗干净了把这些骨头破开,取骨髓出来用冷水泡着,剩下的骨头,咱们晚上回去熬汤喝。”
洪福应下,拖着背篓便往厨房里进,只将将一脚迈进去,便把一背篓的骨头放在了门口。
厨房里头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司微找着了借口,拿着抹布便过去帮忙收拾,直到他身影消失在厨房里,玄霄方才从怀里掏了一把银票子递给秦峥:
“公子可教我好找,若非碰上洪福,我怕就只能在客栈里头等公子回去了。”
秦峥伸了伸腿,靠在老树上接了那把银票,摊成扇形略略一看,都是些百两的票价,于是便又将其收拢好,重新递给玄霄:
“倒是看不出来,这萦州知府的小舅子,手头竟这般阔绰,打发我那八……叔手底下的人,都能舍得掏这么大一笔银子。”
玄霄瞅了眼正淘井的人,一撩衣摆,便在秦峥身边蹲下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鞋的,可怕踢着那些个穿铁靴子的。”
“别介最后,就连脚上的双鞋子,都教人给扒了去。”
“赶明儿还得教雪酥姑娘帮个忙,把我这张脸再给捣腾一番……免得日后见了尴尬。”
秦峥可有可无一点头:“你自去跟她知会一声便是。”
“让你打听的事儿,打听出来了么?”
玄霄眼神微动,不着痕迹地在院子里扫视一圈,而后抬手,朝着西南方向略略一指:“公子猜对了。”
秦峥冷笑一声:“……这人要是活得腻味了,真是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罢了,我等不到晚上回去。玄霄,找个人往回跑一趟,教吴崖谙那小子过来见我。”
玄霄拍打着衣摆从秦峥身边站起:“得嘞。”
井淘洗好了,司微并着洪福收拾厨房的时候,吴崖谙到了。
司微不知吴崖谙来了多久,又和秦峥说了些什么——不管他们说什么,和自己的关系都不大,他眼下关心的,只有这么个铺子,而这个铺子,更是日后尤氏傍身的根本。
只是司微不去找事,却耐不住事来找他,却是秦峥要问询司微对日后的安排。
司微瞥了眼这处今天刚盘下来的铺子,连收拾都还没收拾出来,这位走一步算十步的主儿就开始忙着盘算以后了。
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司微也怕步子太大扯着不该扯的东西:
“红颜日后的路子一共有两条,一个是按着梳妆娘子的路子走,做些梳妆打扮的活计,再一个,便是往外销货。”
司微捡着一部分能说的说了:“我跟吴兄商定了的,他家商队走南串北,各地也都有些大大小小的商行铺子,这些东西做出来,他能帮着销一部分,利润上二八分成。”
自然,司微八,吴崖谙二。
至于吴崖谙能把这些东西销到哪里去,就得看他的本事了,左右红颜的店面一开起来,就要靠妆面、妆造撑着,满屋子的妆娘哪怕不往外头走,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美人却也能吸引来不少目光——
喜欢漂亮小姐姐的,不止是男人。
至于更多的,只能说是走一步看一步。
司微还在想日后的发展策略,秦峥的注意力便已经转到旁的地方去了。
秦峥看向吴崖谙:“你家的商道,可能到洛州、澄阳?”
吴崖谙一怔,而后犹豫着:“有倒是有,只是我家老爷子——就我外祖,说近些年澄阳那边的出息渐少,颇有入不敷出之兆,已经打算关了开在澄阳的铺子了。”
秦峥抬眼:“现在可已经关了?”
吴崖谙犹豫着:“这……我得去信再问一问。”
秦峥嗯了一声:“去吧,若是还没关了澄阳的铺子,我就借着你家的商道,往澄阳走上一趟。”
“若是关了,说不得,我也得借着这个由头,去澄阳再看上一看。”
吴崖谙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秦峥往澄阳去是要做什么,但一张嘴开合半天,也没能再挤出什么话来,只觉着自己浑身的寒毛都跟着立了起来,额上渐渐有不知是油还是汗的明晃晃的东西开始析出。
倒是秦峥,见着吴崖谙嗫嚅的模样,似是想起了什么:
“放心,吴知府的事,我已知悉,待日后回京,验看过查出来的那些个东西,到底是功是过,自会给你、给你爹,还有你们博宜赵家一个结果。”
吴崖谙苦笑着,从怀里扯了帕子出来擦了擦脸上的油汗:“是。”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哪里还能有他拒绝的余地。
只是他搭上这艘船,他也没想过是要带着他一脑门扎进深海的暴风雨里头去啊……
更糟心的是,吴崖谙一转脸,对上的是司微递过来的暗含着不解的眼神。
吴崖谙更是无力:得,这船,上来的不容易,想下去也难了。
第84章
见司微不解,吴崖谙抹了把头上沁出来冷汗,苦笑道:“小公子不知,这过了萦州,再往西南而去,则和洛州交界,洛州再往西南,便是澄阳,洛州西南至澄阳这处地方……多有盐井。”
盐井……
司微恍然:茶马盐铁,基本上便是朝廷最大的财政收入来源,尤其是一说起南地的那些个盐商,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印象里总是富得流油的模样。
盐为百味之首,人的生理机能也注定了不能缺盐,食盐中的主要成分为纳,而纳参与细胞的生理过程,因此在长期不吃盐的情况下,会因为钠离子摄入过少而导致神经衰弱、心率异常、视物模糊、肌无力或肌痉挛,以及骨质疏松、低钠血症、电解质紊乱等等问题。
而以当下这个时代的盐来说,井盐井盐,得先打井,从井底取了含盐的卤水煎煮,方才能得到最后的成品盐。
而盐遇水则化的特性和这个时代糟糕的路况,使得最后制成的盐能卖出高价,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在鸠县,一枚铜板能买两个白面馒头的市场上,一升盐约莫只有一斤出头的模样,则要二十四文钱。
价比粮食来算,盐确实是更显金贵。
不过……司微迟疑了下。
他记得最初从京城出发的时候,秦峥说他要查的是南地官员每年上缴的税银逐年渐少,更是申请了朝廷赈济的款项……怎么这会儿,又要去查盐井上的事?
司微皱眉,把此行原有的计划扒拉了一遍,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计划,八百两起家的银子是秦峥给的,到了萦州突然停下不走了的命令也是秦峥下的,剩下的所有一切,都只有司微迁就秦峥的份儿,
但……查朝廷的赈济款去向,查贪腐查落实,本就已经够有冒风险了,而后一个有心结交,一个有意熟络的情况下,吴崖谙家里还有一摊子隐户漏税瞒报的事。
这也就罢了,左右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对秦峥这种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把这事儿给弥补平整了,约摸着也就是抬抬手的事——
可井盐,这东西用脚趾头想都知晓不是那么好碰的。
司微一时只觉头皮发麻:“……殿下此行,竟还要查盐?”
“那倒不是,盐,不过是附带着瞧瞧。”
秦峥摩挲着拇指上的宝石戒子,悠悠然道:“ 你就不好奇,这萦州官牙里的人,为什么说无人么?”
似是想起什么,秦峥的眼微微眯了起来:“北疆战事平定至今,已有五年,五年的时间,民间福女改换户籍的不知几许,更有一批尚未成丁的孩童长成,如今也恰好该是能顶起门户的时候了。”
“可走在萦州城里,除却那些个断手断脚的男人,还有方才跟着进来淘井的那个聋哑儿,比你再大那么三五岁年纪的,你可有见着多少?”
“便是见着了,他们身上的穿着打扮,可显富贵?”
司微一怔。
秦峥靠在老树上,噙起的笑意里无端透着些冷:“萦州缺人,但不该缺女人,越是动荡的时候,这女人便越是不值钱,而越是似京城那般高门出身的女子,便越是矜贵。”
“哪怕如今,你说能下田干活的劳力难买,可那五六七八岁的小丫头,却是绝不至于难买——连官牙的牙人都没有门路,这话,也就骗骗你这年岁小,不知事的孩童娃娃。”
秦峥说到最后,语气愈发笃定:“如今萦州缺人,这缺的,不仅该是人牙手里的小姑娘,缺的,还有那些个本该扛起了家里生计的那些个少年人,田间地头不见踪影,还有这些耽搁了的春耕——背后谋划这些的人,胃口不小。”
“小微儿,你不妨猜猜,这些人,是为何而耽搁了春耕?”
司微如何能猜得到,但联系秦峥前后所说之事:“……这和井盐又有什么关系?”
“答对了也没奖励,”秦峥懒懒地道,“我也不知啊,为何朝廷明令该减免的徭役,为何会在冬日发起。”
“不仅组织了人手,到洛州境内挖盐煮盐,还一直把人扣到惊蛰,方才放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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