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微暗自心惊:寻常的徭役,多是为了修建城墙、堤坝、开挖水渠之类的工程,除却朝廷明令征收役夫,寻常时候摊派在地方官府的徭役鲜少有这般跨境完工的,
似是这种大批量的百姓离开所居之地,前往某处地方,由朝廷组织的叫迁徙,没有朝廷组织的……大多数情况下,叫流民。
任是谁的治下,突然出现大批量的百姓成群结队而来,那就要做好一番动员准备,或是为防民乱,或是为防病患,总之为了安全,是绝不许这些百姓轻易入城的。
而似是如今这般跨越州府,至洛州服徭役之事,若说萦州知府和洛州知府背地里没有达成什么共识,司微绝不相信。
秦峥似笑非笑:“这里头,用脚趾头想都知晓有猫腻。”
“行了,我呢,出了京,就是代我爷爷瞅瞅他这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看完了,就该打道回府,回京城过我的好日子去喽!”
说罢,秦峥扶着老树从屋檐下站起,略显的粗糙的手在书皮上的褶皱皮上拂过:“瞧瞧,这树要是不趁着没长歪的时候修枝扶干,这以后啊,也就只会越长越歪,等到有朝一日被虫那么一蛀,根抓的再牢,却也顶不住有树倒墙塌的时候。”
“就看,这树心儿里头的蛀虫,什么时候能把这歪脖子树给掏空了。”
秦峥的手在老树上拍了两把,最后背了手,带着玄霄出了院子的二道门,走了。
司微的手在树皮上划过,半晌,也只能一叹:“上了他这条贼船,眼瞧着,这岸就再也摸不着边儿了。”
吴崖谙倒是认命的快,目送着秦峥离去的背影,体型庞大的胖子落寞地将要把自个儿在这院里缩成个蘑菇:
“都说天塌下来,个儿高的顶着,我这辈子,怕是再长不高了。”
吴崖谙抬起胖脸,瞅了瞅头顶枝繁叶茂的长歪了的老树,脸皱巴巴的:“我不行,别说教我自个儿顶起一片天……我就透过这老树枝桠的缝儿,往头顶上的日头瞅上一眼,我都觉着,这天,马上要塌下来了。”
司微哑然失笑:“那也是你能透过这满树的树叶子,瞅见那么一条缝儿。”
吴崖谙肉乎乎的手往自个儿脸上一搭:“就我这胆子,那还不如看不见呢。”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我得赶紧回去给我家老爷子写信,”吴崖谙叹了口气,苦着一张脸,“趁着我上一封信还没递出去之前,一并教给老爷子送过去,不然还得教人跑上两趟。”
送走了吴崖谙,司微站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半晌,失笑摇头,甩去那些个有的没的的念头,进了厨房开始收拾东西。
厨房基本上已经收拾出来了,就是个不大的灶火间,除却占地面积最大的一个地锅灶,剩下的便是约莫着跟整条几案差不多长的案板。
案板被洪福洗刷过,于是一根利得有些惊人的斧头便嵌在案板上,冷厉的锋刃下,是教洪福一斧子断成两节的骨茬。
而让一旁的冷水盆里,此时已经丢进去了好几根骨髓,红白两色掺杂着,白的多,红的少。
洪福把抽过骨髓的骨头放置一旁,见了司微便问:“师父,这大骨中的骨髓特意抽出来,是要做什么用?”
司微瞧着颜色大致呈玉白色的猪骨髓:“做些女孩子用的口脂。”
洪福拿手背蹭了蹭头,有些纳闷:“我也曾见过那些个口脂,闻着一股子香气,这玩意儿……却是一股子腥臊之气。”
司微叹道:“至少得冷水泡上七天,去除氨类物质,勤换水,慢慢也就能去些味道,若是想学,到时候和雪酥一起过来,我一并教了。”
洪福有些不好意思:“算了吧,我……不合适。”
“只要你想学,那就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学到手了,才算是自己的东西。”
司微倒也不瞒着这些个徒弟们,虽说他们是跟着他学些数学物理之类的东西,但平日里也没少跟着忙前忙后,这些个小玩意儿,他们若是想学,学了也就学了,也没什么。
一早在紫藤院的时候,他们也没少帮着做这些活计。
“取丁香、藿香各二两,将其浸泡入黄酒之中,其香味易溶于醇——就是酒,而黄酒有增香之效,热锅淋入黄酒,能把肉的香气给激出来,放在香料上,浸香的手段便要更温柔和缓一些。”
“香料的种类极多,有些溶于酒,有些溶于油,有些则溶于蜜,甚至有些香料在经过初次处理之后,还要二次掺杂,文雅些的说法,便是合香。”
毫无疑问,丁香和藿香便是能溶于酒的香料。
“把浸润了香料香气的黄酒与油脂相混合,加温熬煮,则酒气蒸发,将香气留在了油脂之中,此时再加入质地细腻的色粉与之混合,便是最简单的,带着香气的口脂。”
司微上手拿了一截骨头,帮着洪福把里面的骨髓给取出来,随口便把这些个该教的都教了:
“其实做出来效果和用蜂蜡做的口脂相差不多,但蜂蜡这种东西,毕竟不算易得,以咱们的消耗速度,一年到头有多少蜂巢是有够咱们掏的?”
“至于骨髓油,我学来的法子便是用骨髓油来做,左右这大骨的价钱也便宜,买了便买了,恰好煮些大骨汤放在灶间,谁想喝了便来上一碗——总比买肥肉回来炼油来得划算的多。”
说起来拿肥肉炼油,他还真做过,当初给郡王府湘美人做的肥皂除却送过去了一竹筒之外,剩下的他也都有好好的收着。
这两天若是无事,趁着把这铺子收拾出来的时间空余里,倒也不妨让洪福再多跑几个屠夫那买一些板油回来,到时候也能再丰富丰富店里的产品,左右这带着香味的口脂都做了,那加了香料的肥皂,理当是更受欢迎的存在。
第85章
日子就在繁琐的忙碌中过去。
除却从客栈里搬出来,分了屋子给秦峥、尤氏还有雪酥住着之外,剩下的便都暂且在原先伙计住的大通铺安置了。
院子里仓库的格局要改,大批量的色粉要熬煮晾晒,掺杂着每日收来的板油要炼,骨髓要泡,各色常见的香料要浸——
合香这种事,出乎意料的,秦峥居然会。
于是除却最基础的几种香型,秦峥闲来无事,等赵家回消息的这几日,便从香料铺子里买了不少的东西回来,零零总总配了不少香出来。
似是那些个名贵些的,司微便合了一些出来单独做成皂。
于是就在秦峥等消息,司微等着博宜来人的时候,红颜的店尚还未开,红颜的消息便已经传的满大街都是了。
对司微来说,这还真是个意外。
原因是铺子里做胭脂膏和口脂要用猪骨髓,取出来的猪骨髓却还要冷水浸泡七天频繁换水祛除味道。
于是取了骨髓剩下的骨头,司微便在灶房外重新砌了灶台,定了水缸似的陶桶,寻常时候便拿小火熬煮着。
香味传出去,便也引得城里那些个衣着褴褛的小孩子在铺子附近探头探脑。
左右这些东西自家也喝不完,再加上砌出来的灶台是多个灶膛连在一处,除却在原有熬煮色粉的基础上,也就是多废了那么一把柴,一桶水的功夫,倒也不费多少钱,于是司微便教他们寻了锅碗瓢盆来,一人给分上一瓢。
也不过是三五天的功夫,红颜后门附近的人便多了起来,有那些个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也有那些个小脸脏的跟花猫似的小孩儿,更有那看上去半大不小的女娃做了小子打扮,带着几个看着跟乞儿似的孩子过来。
不拘来的人多少,总之也就那么一桶的骨头汤,分完为止。
这一来二去,红颜尚未开店,这“豪横”的做派却已经在萦州城的小道消息里传开了。
就连白天,有事儿没事儿来店铺前门后门来回转悠的,眼见着也多了不少,连带着,那些个在街上混的小乞儿们,也跟着多往红颜周围打转,盯着那些个行迹鬼祟些的,眼底都带着几分警惕。
这般无声的僵持归僵持,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人敢先下嘴啃一口螃蟹。
毕竟身强体壮的壮劳力,多半都在几年前拉上了战场,那些个本该比司微年岁再大上个三五岁的少年人,萦州城里也不多见,再来的一些,便是看着身强体壮却缺胳膊少腿儿的。
对上司微这院里一眼看过去,都是些好手好脚、一看就是没在兵役上遭过罪的,难免有几分踟躇……要是单纯的有钱还好说,要是背后靠着什么大官儿,那就得是一脚踢在刀刃上。
这种僵持一直到博宜赵家来人,才算是被打破。
博宜赵家的船停在码头的时候,便打发了人过来报信儿,没多长时间,一批妇人带着孩子自船上下来,身材显得颇为魁梧的护卫,抬着数个大箱子,在码头处租赁了驴车,一路浩浩荡荡朝着原先的沈家铺子而去。
这阵仗,在萦州城里便又是引来不少好事人的围观。
待到了红颜尚未挂牌匾的铺子门口,卸箱子的护卫脚底下突然踩着了一块儿石子儿,瞬间脚脖子一崴,整个人便撞在了驴车上,跟着手里抬着的箱子也是一歪,磕碰在车辕上。
于是那跟着看热闹的,也都倒吸了口凉气——箱盖被这么一震给震开了,露出来的,是密密麻麻险些倾过箱口的珍珠。
虽珠子不过绿豆大小,但这是大半箱子的珍珠啊!
登时间,红颜门外早有盯着踩点儿的,又或是有意无意打探消息的,还有跟着一路看热闹的……一片哗然。
司微也跟着一惊:当初他是跟吴崖谙说想买些品相差的珍珠拿来做珍珠粉,但后来听闻珍珠难得,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哪里知晓博宜来的这些人竟当真给他带了这么些珍珠过来。
司微的目光扫过顺安街上看热闹的人群,心下便是一跳:
萦州虽属南地,也有码头,但却并不临海,珍珠这种东西,价虽比之京城来得便宜,却也架不住这么一个能装两个人进去的大箱子,被这些个绿豆大点儿的珍珠给装的半满。
——古代的珍珠,别说是绿豆大小,哪怕只有小米大小,放在匠人手里,都能给做成首饰。
珠花珠花,说的便是一种叫辑珠的手艺,将这些个细小的珍珠打孔,用细铜丝串了,拧成花的模样,最后配在钗子簪子的头部,便算是成了。
从利用率上来说,远比司微上辈子来得更有价值——哪怕单价不高,可这么一大箱子呢?
甭管这珍珠是真是假,是不是自个儿家的,在人前露了脸,那这就成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司微正想着怎么把这事儿给圆过去的时候,便见秦峥擦着他的袖摆过去了。
面上贴着假皮,脚下踩着内增高,头发里掺杂绑着珠链做了半披发,拇指上带了镶嵌宝石的戒子,一身锦服,脚踩鹿皮靴,手里还拿着一根羽扫,细长的鹦鹉毛搭在他指间翻转着出了红颜的门。
“呦……还真送来了?”
秦峥探手,抓了把细小的珍珠在手里瞧着,而后撒开,任由其流水般洒落掉回箱子里:
“这不行啊,送来的这些珠子,就不说品相了,就这大小……这也能叫珍珠?这珍在何处啊?”
陪着博宜赵家人一道过来的吴崖谙翻了个白眼,搭口便接了上去:“得了吧你,左右都是要拿来磨成粉的,何必糟蹋了那些个上好的珍珠?”
秦峥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颇有些痞子气:“要么,是你夸大其词,拿这些个不值钱的东西来哄骗我,要么……就是你不舍得把那些个好东西拿出来!”
秦峥低头看了眼箱子里不大的珍珠,拿脚踢了踢,回头朝着司微道:“叫几个人,把这玩意儿给送到后厨里磨成粉,到时候掺杂在妆粉里也好,拿出来单独卖也好,左右也不过是些护肤养颜的东西。”
说罢,秦峥手心里捏着那跟羽扫,漫不经心的朝着四周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抱拳:“见笑,见笑,不是什么好东西……途径京城,听闻宫里的娘娘们,都是拿珍珠磨成粉来敷脸,这不,就寻摸来一批珍珠试上一试。”
“待小店日后开业,还得烦请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左右都是些胭脂水粉,您要是瞧着好了呢,也不妨到时候多买几盒回去送人。”
秦峥目光自四周人群中扫过,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随脚一踢,原本教那护卫崴了脚的石子儿便骨碌碌飞出去老远。
秦峥点了点吴崖谙:“胖子,你拿这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敷衍我!”
吴崖谙瞅了眼被秦峥踢飞了的石子儿,抹了把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渗出来的汗,直为自己叫屈:“我哪儿敢啊,你说说你,不过是磨个珍珠粉,你要那么好的珍珠做什么——实在不行,你跟我去博宜,上了我家的采珠船,那从海里捞上来的珠子,随你挑!”
秦峥拿指尖点了点吴崖谙:“好,这可是你说的!”
说着,秦峥给司微递了个眼神。
司微心领神会,忙招呼着人把箱盖盖了回去,抬着进了后院已经改出来的库房。
吴崖谙送来的这些人,多是些孤儿寡母,妇人大概二十多个,那些个孩子却足有半百之数。
有些有娘亲照顾的孩子,看上去倒还算是象样,有那些个自幼失怙,半途丧母的孩子,虽衣着看上去还算是齐整,但耳后的垢却是瞒不了人。
待得进了后院,吴崖谙搭着二道门上重新挂上的帘子往外瞅了一眼,心有余悸:
“表兄,你这手底下的人,做事怎得这么毛手毛脚的……”
“不怪他,”秦峥道,“有心算无心,被人把石头子儿扔到脚底下,只能说,咱们这地方已经教人给盯上了。”
从博宜带着人匆匆赶来的赵方旭抹了把头上的虚汗,苦笑一声:“也是我,没提前准备了带锁的箱子,想着崖谙这头要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就这么装了运过来……哪成想,偏偏碰上的便是这箱珠子。”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考虑周全,只怕这回,得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样,这箱珠子,便算是我送给东家的。”
秦峥挑了下眉,没说话,只似笑非笑瞅了眼司微:“东家,怎么样,这珠子,你是要还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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