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的恶鬼,正在随行官员的簇拥下,从临邑县衙里出来。
秦峥于众人的目送之中翻身上马,带着人从临邑离开。
玄霄踢了踢马腹,使其快走几步追上秦峥:“公子,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秦峥于冷风中微微眯眼:“今儿个什么日子了?”
“元初二年,十一月十三。”
秦峥舒了口气,任由呼吸间带了些许白雾:“如今已经把整个南地涉及盐马的州县走过了一遍,该铺排的东西,都已经铺排好了,再剩下的,便也就只剩下改革南地官制……非是朝中出力不可。”
“离开京城这么久,也是时候能抽出时间,去瞅瞅在我不在的这几年里,我那一大家子的父老叔伯兄弟们,又闹腾出了什么幺蛾子。”
玄霄搓了搓手,呵了一口暖气:“那属下这就安排下去,教驿站至京城那厢备好马匹,以便沿途换乘。”
秦峥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先不回京城,去萦州。”
秦峥于寒风中稍稍眯眼:“今儿个十一月十三,自临邑至萦州城,应当能赶在小年二十三之前回去。”
玄霄迟疑着,与秦峥落后了半个身位:“公子是……想为着司小公子庆生?”
秦峥有一瞬的停顿,而后嗤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南地事已已,剩下的,得朝里诸位大人拿主意,左右今年过年已经赶不回京城——明年出了国丧,想来我父皇也该跟朝里的那些个大人们,谈好能把儿子卖出个多少的价钱来,届时赐婚的圣旨也就该下来了。”
“这两年也就是我母妃替我周旋着,能拖这么长时间,已是意外之喜,总不能一直教母妃顶在最前头。”
“还有,内阁并着司礼监压着的圣旨,终归得是我回了京城,才能拿到手。”
“——就让我回京之前,过个安安生生的年又如何?”
过年,哪里不能过?
玄霄叹了口气:“公子应当知晓,先帝大行前,将南地诸多事宜尽数交给公子来处理,更是着吏部推选文武进士下及地方……看似是为着刮骨疗毒,清洗地方,但实际上,终归是为公子着想,为公子日后前程铺路。”
秦峥没有说话,只是指间缠了马缰,任由马儿信步而走。
玄霄见他不说话,便知晓他心下明了,他也不愿惹秦峥不痛快,只是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朝中文试武举,每三年一次,为朝廷选官,而后入朝观政,等待朝廷选派……如今,这些文武进士,大多都已任职地方官员——三年三年又三年,待这些文武进士熬够了资历升入朝中之时,他们天然便合该是殿下氅下一员。”
“这分明是先帝为着殿下铺路,这般良苦用心——”
“够了。”
秦峥勒马停住脚步,他的视线穿过街道,落在远处不知名的地方:
“玄霄,皇位之于旁人,是无上权势。”
“可也是孤家寡人。”
“我之所愿,不过是看着皇爷爷治下万民,能在他离去后,能如他所想那般,过上他所希望百姓过上的日子。”
“……又何必,非得要那个位置不可呢?”
第110章
尤氏一直是个极有条理的人,无论是当初嘉陵城破,一路颠沛流离至鸠县,还是后来因形势所迫跟着司微来萦州,她总是善于在有限的条件下,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这些不仅来源于她幼时家族的教养,更是来源于她心底一直以来的成算。
毕竟,是孤儿寡母,一路遮掩着刚出生的孩子,护着将其拉扯长大,没有那份敏锐的心思,这日子怕是早已过不下去——
再如何,北疆打了二十年的仗,民间福手福足者不计其数。
这些人,哪怕残废了,却也还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一个家的主心骨,是一家人在整个村里的地位。
似是司家这般孤儿寡母,便是于整个林湾村,都是地位垫底的存在。
偏尤氏却把司微养的很好。
所以其实,尤氏一直都是个很敏锐的人。
哪怕司微只是在自己的婚事上那么简单说了一嘴,很快便转了话题,尤氏便也感知到了些许端倪。
于是在送走了雪酥去前堂铺子里之后,尤氏便问询起了司微的想法。
司微有几分犹豫,半晌,终是苦笑着和尤氏开口:“娘,儿如今这般,却也没什么不好。”
尤氏在司微额前轻拍一记:“傻孩子,孤家寡人一个,能有什么好?”
尤氏将怀里的汤婆子塞给司微:“你瞧,娘如今这一把年纪,说什么情啊爱啊的,早都已经看淡了,再加上你如今置办下的这些个家业,本也该是吃穿不愁,百岁无忧的把后半辈子过完,这一辈子便也就罢了。”
“可偏偏,却遇上了兴仁堂的许郎中,你说,娘图他什么呢?”
司微想了想隔壁那位许郎中的为人,忽而噗嗤一笑:
“兴许,娘就是看上了他心肠太善,为人太傻,两袖清风,偶尔出诊收不来诊金不说,偶尔还要倒搭进去些药费……”
这个评价当然不实,甚至太过片面,但许清原这人,有些时候确实会做些这种事。
也算是医者父母心。
“偏就你促狭。”
尤氏在司微额上戳了一记,仔细想想,又有些失笑。
但笑过之后,面上却隐约带了几分怅然:“微儿,人活一世,终归不能那么独。”
“我能图许郎中什么呢?不过是图他知冷知热,为人体贴,甚至忙前忙后,巴巴地扒了医书里养颜的脂粉方子过来……这就是知心人,贴心人,他愿意在你身上使心思,愿意惦念着你,愿意听你说话,愿意为你忙前忙后,这就够了。”
“娘这把年纪,大半辈子都已经过去了,见着微儿如今这般出息,娘自觉这辈子也算是圆满,剩下的日子,总是得为着自个儿来活。”
“反倒是微儿,娘在的时候,终归是能帮你打点着宅院,甚至帮衬着替你看账,闲暇便是拾掇着你的一日三餐,四时衣裳……终归都是娘做惯了的,并不费什么心思,可有朝一日,娘要是没了呢?”
司微抓了尤氏的袖摆:“娘……”
尤氏的手搭在司微头上,顺着他的头发轻轻抚摸着:
“所以娘想着,微儿身边终归也得有那么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相依相偎,相扶相伴;天凉时,有人叮嘱加衣添饭,天热时,记得在屋檐廊下,悬了艾草香囊,驱蚊驱虫。”
“兴许你觉得,如今我们有钱了,这些事花些银子,请了仆妇来做也是一样——可微儿,这里头难得的,是那么一份心意。”
司微抿了抿唇,有些无言,只偏了头去蹭了蹭尤氏放在他头上的手。
尤氏眼底含了笑意:“我儿素有宿慧,可再怎么,你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终归是想着……若有朝一日,娘临走前,瞧着微儿的时候,心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待那时,娘也算是,当真能含笑九泉了……”
“娘!”
司微先是心头一震,而后却是不喜尤氏轻言生死,但这会儿,到底是教尤氏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心下纷乱如麻。
宿慧这个词,并不是能轻用的。
哪怕是佛教语,却也是几世修来的智慧——于是发展到后来,所谓的宿慧,却更像是轮回路上少喝了那么一口孟婆汤,尤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或清晰或模糊,但终归在某些东西上,是极有天分的。
司微有些失措喃喃:“娘……娘是如何……”
尤氏叹笑着:“傻孩子。”
却是司微降生以前,尤氏也曾育有一子,名司恒,只到底,或许是他压不住这么个“恒”字,人终究是没能留下来。
尤氏如今说起那些过往的时候,竟带着几分恍惚:“所以后来,才给你取了名,为微。”
“以世界之浩渺,何以容不下一微毫?”
“很小的时候,你那般文静的性子,娘都要担心把你养偏了,虽是福女,却也不能当真养成一副小姑娘家的文静秀气模样,比起恒儿小时候的淘气,微儿难免好养好带太多。”
“后来,大约便也能看出你是个有宿慧的孩子,上辈子,大抵也是富贵出身,那些个胭脂水粉,还有那些个稀奇古怪的想法,娘都看在眼里,也瞧着你小的时候,为家里的银钱发愁。”
说着,尤氏似乎想起了什么,噗嗤一笑:“也就是那时候,你抱着那大半个身子都要挣出去的兔子,硬生生将其给拖回来,教兔子踹了好几脚,泪眼汪汪抬头瞅人的时候,娘才觉着,你有那么点孩童的模样。”
司微叹息着,听闻尤氏先前所说,司微心下错杂中又有几分感动,眼底刚泛起些微潮意,偏却又教尤氏提了自个儿的黑历史。
一时间,百般情绪哽在喉咙里,哭笑不得。
迟疑了许久,兴许是尤氏这许多年来对他的诸多包容与放纵,使得司微终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
“娘,人世间,又能得几分真心,便是真心,又能维持多久?”
司微久违的想起了上辈子,唇边溢出一抹苦笑:
人活于世上,总要为着许多事忙碌,为着生计也好,为着前途也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于是人与人之间,便在这种庸庸碌碌的反反复复中,渐行渐远渐无踪。
再提起时,大学四年的时光,便成了一场年少轻狂,一时荒唐。
不打扰,不再见,已经是对彼此最后的尊重——或许,是对司微自尊的最后的尊重。
所以说,他还是最讨厌和那些个超出自己现有阶级的人打交道,手腕手腕掰不过,段位段位比不过,分明主动追人的是他,最后把人掰弯了,自己却跑去结婚的,也是他。
有些当,上过一次便算了,没有必要重蹈覆辙,在相似的两个坑里,再栽上一回。
可偏偏,好像两辈子,司微都容易招惹这样的人。
思及当初在红颜养好伤,将要离去时秦峥说的那些话,还有他不时落在身上的那些目光,司微低低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
尤氏在司微头上的手微微施力,瞧着司微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担忧:
“微儿,两情相悦固然好,可这世间人与人相处,哪里都能有那般纯粹?”
尤氏轻轻笑了起来:“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所谓的相濡以沫,不过是穷途末路……这人与人相交,除却幼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来得纯粹些,旁的那些个人喜欢一个人,总是要为着点什么。”
“你瞧,娘当初嫁给你爹,为着的不过是能安家落户,不再颠沛流离,你爹娶我,不过是为着娘是落难贵女,一不用给聘礼,二却也给他在村中涨颜面,固然有情,这情却也不过是后来,你爹着实对我不错,我这才定下心思,要和他好好过日子。”
“而如今再遇许郎中,为着的,不过是他的体贴小意……那你说,许郎中为着我,又是图些什么呢?”
司微一怔,有些吃惊于尤氏竟把这些说得这般赤裸。
见司微不说话,尤氏便笑了起来:“若我面貌丑陋,为着钱财,他或许会高看我一眼,但也仅此而已,若我无钱,他或许也会求娶,除却我这个人之外,剩下的,便是要我替他操持家里,诸如热饭热菜,衣裳缝补……”
尤氏叹息一声:“两个人,只消不是成了一对怨偶,这日子平平稳稳,总也是能过的,微儿,真心这种东西,总是得慢慢换的。”
“两个人相处,若是能换得来,那便说明这个人人品尚可,至少不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可若是换不来……”
“微儿,这又如何能是你的错?”
“所以这真心不真心的,得是看人品,似是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若真是给了,那便全当是喂了狗——只消别教那狗咬了,那就没什么大事。”
司微有些出神:“若是教那狗给咬了呢?”
尤氏含笑:“要是被咬了,那就该琢磨着,这狗肉如何料理起来,既消恨,又好吃。”
“毕竟,哪怕是喂不熟的狗,它也是吃过咱们喂的东西的不是?”
第111章
“所以微儿,娘不知你为何在感情上会有这般胆怯的时候,但想来,应当是在娘看顾不到的时候,受了什么委屈。”
尤氏说话的声音依旧柔和,只是带着些纵容与安抚,就连顺着司微头发落在他背上的手,都带着些许能教人把心安稳下来的踏实: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或许便是微儿这种……有些时候,太懂事的孩子,总是难免要多受些委屈。”
“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你瞧,如今这般,微儿已能有万贯家财,便是凭着这些个银钱,又能收拢来多少人的‘真心’?”
“寻着一个合适的人,慢慢处,总是能处出来的,君若有情长相守,君若无情我便休,微儿又何必守着过去,寸步不愿前行?”
尤氏轻轻叹道:“毕竟,娘的微儿,也是娘捧在手心里,呵着护着,这么多年一点点养大的,却偏偏没把微儿的性子养的骄纵起来……这人生在世,哪里能一辈子于感情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太懂事,太仁善,太过君子,那便难免会有吃亏的时候,偏你又是……明明有娘在,偶尔却总是露出几分孤苦无依的姿态来,便是遇着什么事儿,都要咬牙自己来抗。”
“我儿,这般天长日久,娘瞧着你的模样,便只怕有朝一日,娘走了之后,独剩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过活,又不知要在娘不知道的时候,会吃上几多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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