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些个渐渐上了年纪的妇人,便留在了萦州,留在了红颜,依旧却还住在司家的大宅里,也算作是半工半拿了银子养老。
而至于早些年时候,在司家大宅办了婚事的那些个新人们,有的端起了朝廷的饭碗,有些却依旧捧着红颜的饭碗吃饭,至于那些个当初的新嫁娘们,如今大多也都当了娘,身边的孩童有些已经能满地乱跑,有些却尚还在襁褓之中……
总之小年这一日,司家大宅的人气却依旧是极旺盛的。
水蒸气弥漫着的厨房里,学着萦州当地人模样做来的花馍自蒸笼里拿出来,趁着热气供应在灶王爷像前,剩下的,便是妇人们七手八脚的开始忙活着这一日的朝食:
熬煮的黏稠的米粥,蒸出来形状有些瑕疵,瞧着不大好看的花馍,三两盏咸菜或是拌着的凉菜与酸甜辣口的崧菜,一行人也不出去,就那么满满当当的挤在厨房里凑了两大桌子,在这透着寒意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温馨热闹。
说笑间,提起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略略上了年纪的妇人们和刚当娘的媳妇们凑在一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因着熬煮开花的米粥里加了饴糖,于是那些个年岁极小,也就是那么一两岁大小的孩子们,便坐在特意加高、加了栏板的椅子里,拿勺子一勺一勺舀得极是认真,喝完了一小碗,或是拍着栏板小桌,或是举着手里的木勺啊啊的叫着,有些甚至还磕磕绊绊的开口:
“娘、娘……粥,粥……”
尤氏坐在上首的主位上,与身边围绕着的那些个妇人们说说笑笑,也有着说不完的家常……虽是主家,却并不摆什么架子,待人也颇为和气,但有些地方终归是容易露了怯——
干活时有些瞧着像模象样,一瞧做出来的东西,却是显得笨手笨脚。
再加上她身上那股子柔婉沉稳的气度,并着不时愿意教家里的那些个女眷读书算账,底下人倒也知晓她并不擅长这些个活计,心下到底对尤氏还是颇为敬重的。
说起来,这司家大宅里这么多的人,倒也不至于当真教主家自个儿学着去干活,多数时候,却也不过是跟着凑个热闹。
这种场合,司微便没好意思过去跟着凑热闹,一大早吃的那些个饭菜,都是教小子送去了他住的院子,到底司微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初尚未长开时的孩童模样,跟着过去大厨房里和那些个寡妇、媳妇们凑做一处,到底是不适合。
有些嫌,碍于世情,该避还是得避。
但司微也没闲着,他并着几个小子们在院子里砍了竹子来。
拿了脊弯刃薄的破篾刀,先将两三米长的竹子竹节处削减平整,磨平后将竹子斜斜杵在地上,挥刀而下,于竹节断口处劈开一道痕迹,而后顺势将竹子破开,如此这般反复,便可得竹篾。
再下一步,便是拿了细细的棉线来,将这些竹篾扎成马一般的骨架,外头覆了宣纸,使其做成纸马——
这便是要做给灶王爷上天时所骑着的宝马,时人也有用花馍做成马一般模样的,但到底不如纸扎这般来得更尽如人心。
当然,若是想买,似是那些个卖纸扎香烛的铺子也能买来,但谁说这些个年节时候一番番的折腾,不是为着教人凑做一处,好生热闹热闹来的?
终归他们也不缺那么点子钱,也不缺那么点子时间,索性便凑齐了浆糊纸张,自个儿摸索着来给糊上一个。
于是用罢了早饭,司微带着一群半大小子们扎纸马,大厨房里的尤氏等人,则准备做糖瓜。
糖瓜本质其实便是麦芽糖,提前将小麦淘洗浸泡着放入漏盆,上头盖上湿布,放在距离灶台不远不近的地方,拿余温慢慢温暖着,使其发芽长出猫草似的麦苗。
这时将糯米蒸上,挑出坏掉的麦种和未发芽的小麦扔掉,淘洗后将长了四五公分的麦苗切碎,待糯米饭出锅后翻拌散热,稍稍晾上一晾,不等糯米饭中的热气散尽,便将糯米和切碎的麦苗混合翻拌均匀。
这时候,锅里便开始有清甜汁水渗出。
然而这却还不是麦芽糖,就连这些个步骤,都得是提前一天准备好的,这般才能在二十三这一日,得到在熬煮颜料的灶台上,拿余火温着发酵了一夜的汁水。
用细麻布将这些汁水过滤出来,放入锅中熬煮,熬煮到汁水表面的浮沫渐消,直至颜色由淡转深,将筷子探入锅中,挑取糖稀打开筷子,筷间的糖浆呈片而不曾掉落,便说明一锅麦芽糖便已经熬好。
此时将灶膛间的柴火扒拉出来,只余留一点底火,慢慢保温,不至于因着天寒而快速冷却,而后便是一群妇人们拿了筷子,挑了锅里的麦芽糖出来慢慢在筷子间腾挪拉扯着,将锅中的糖一点点尽量多的粘在筷子上,而后开始拉糖。
里里外外都忙碌着的时候,却是雪酥打发了跑腿的人过来知会一声,却是说司微的表兄等人到了红颜,如今却是还没安排下住处。
司微得了这消息,满心思都是竹篾马骨架的他还没回神,正要说他哪里来的表兄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雪酥说的是谁。
然而司微心下却是猛然一跳,也怪不得雪酥特意寻了帮闲往宅子这厢跑上一趟。
当初秦峥在红颜住的时候,他的房间被安排在红颜的主卧,后来他出去查案,一走便是好几年,连带着他原先住的那处屋子,都被腾出来做了旁的用处。
也就是后来,秦峥带着伤不知道从哪儿回来,恰逢司微掏空了家底儿买了如今住着的宅子,这才把自个儿一直住着的阁楼腾出来给秦峥住。
再后来,便是秦峥奉旨办案,一走便又是几年不见……因着地方宽敞,再加上是改出来的二层阁楼,一溜的窗户采光也好,都是当初四福没领差使之前用尽了心思改出来的,是以如今,那处阁楼便充做了账房。
就连原先住人的几间屋子,都腾出来做了值房,供给夜里轮班住在店里看店的妆娘们住——这会儿就算是教她们再腾出来把房间让给秦峥也不合适,那毕竟是妇人住过的地方,里头的摆设还有些小东小西的东西,便是再行改换也来不及了。
而红颜后院里再剩下的几间屋子,乃是通铺,后来改成了库房……堆的都是些备货的胭脂水粉等库存。
司微丢开扎了一半的竹篾马骨架,将剩下的一道丢给一起扎宝马的学生,与那跑腿的道:
“你且先去递个话,教人往司家宅子这厢过来,终归是……总不能连个住的地方都没得说不给的。”
给了那跑腿的几文钱,这帮闲的也不含糊,他们这种本就是在街上混着,瞧着各处有没有临时来的活计,此时拿了钱,自然是要再跑上一趟的。
司微目送这人离去,转头便唤了个年纪尚小的学生来:“小八,且去跑个腿,与我娘说一声,教她带着人帮着收拾出个院子出来。”
小八伶俐地应了一声,丢下手里的竹篾,一溜烟儿就跑得没了踪影。
司微哑然:“……这小猴子。”
家里的各处甭管住不住人,总是有那些个在妆造上没天分又或是身材样貌不怎么符合时下审美的婶娘们管着,一向都打理的干干净净,便是临时收拾,也左不过是开了库房,将那些个空置的院落里,给添上些床帐被褥,茶杯茶壶之类的东西。
司微思及当初秦峥在红颜养好伤,领了圣旨准备南下时,临行前与他说的那些个话,垂眸立在原地站了许久,半晌,终究是叹了口气,领了两个人朝着司家大宅的院门而去。
毕竟他是这座宅院的主家,既有来人,总不能他这个主人明明在家里,却不出来见客的吧?
第114章
司微至前门的时候,隔了老远,便能见着秦峥一行人牵着马遥遥自顺安街的方向转过来。
这几年两人相见的时间并不多,也就是红颜最初在萦州开店时,这人在顺安街上住过几个月,后来便借着博宜赵家的路子去了澄阳,再见时,便是他浑身上下血肉模糊的模样,后来呆在红颜养伤。
自当初鸠县相见,这人尚还是少年,身上多是些恣意风流的少年英侠的模样,后来便渐渐乔装成了富贵公子的模样,虽有扮老之嫌,比之如今这人身上愈发磨砺出的棱角与锋锐,却到底还是显的稚嫩了许多。
远远瞧去,只觉这人一双剑眉压眼,原该是眼尾略带了抹上挑弧度,给人瞧着总是有股子似笑非笑之感的瑞凤眼,如今却也少了当初的少年恣意,更多的是从眉宇间带出的沉郁与内敛——
仅从他这一身的气势与面相上来看,这人已是一个久居高位,举手投足间自有气度在身的权臣显贵。
常言道:官做得久了,便也就会越来越有官相,或许,这就是一种所谓的居移气,养移体。
于是原本就有的锋锐,于此时竟慢慢愈发给人以凌厉压迫之感。
司微瞧着这一行人渐渐走进,心下原本压着的那股不适,一时竟愈发在胸腔里翻腾弥漫——彼此,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司家大宅的占地面积不小,这一条街上,统共也就没有几户人家,于是立在司家大宅前的身影,隔着老远便能一眼瞧见。
如果说这些年,秦峥不过是从当初的少年人长至如今,虽还未举行冠礼却也正值弱冠的年岁,那么司微的年纪跨度则要更大一些。
这几年里,司微不仅抽条,连带着当初带着几分残存稚气的面容也都跟着长开了,自鸠县至京城,再至萦州,兜兜转转,却也又是许多个年头过去了。
如今的少年人一身半翻圆领长袍,翻出来的衣领上绣了雁羽,连带着胸前寥寥几笔如同水墨画就的图案一般,凑成了一副大雁南归图,连带着衣摆之上,都有用丝线一阵阵绣成的芦苇丛。
寒风过处,荡起衣袖衣摆,直如风过芦苇,漾起阵阵波澜。
司微的面相一向显得俊秀,长眉下眼帘遮去了大半的眼眸,不经意间看上去,总给人几分睡眼蒙眬之感……
倒也不是没有精气神,只是搭着他那一身温和随性、为人处世的态度,就仿佛连带着脸颊一侧明显较之女子更显几分冷峻修长的腮颌线都被模糊了轮廓去,再加上这人相对聚拢的五官和并不显得宽长的脸颊,无端便显得这人有些太过无害,下意识便会教人将他拿来当个乖巧的小辈来看待。
……这些年,若非是借着他的名号,这人在萦州置办下的这些个家底,怕是要被不知多少人眼热,又要不知能教多少人惦记。
秦峥带着人走近了,抬眼瞧着站在门口台阶上许久不见的少年,二人一时竟是相顾默然。
正沉默间,便见着小八从里头一路小跑着出来,大大咧咧地道:
“老师,尤娘子已经安排好了,教慧婶娘带着人去了清风苑,咱们过去,那屋里也就该是铺陈好了。”
司微一顿,让开了地方,朝着秦峥比了个请的手势。
秦峥将手里的缰绳递交给后头跟着的玄霄,任由小八把他们带去角门先行安置这些个马匹,自个儿却是擦着司微的衣袖边儿上,踏进了司家大宅的大门。
左右当初买下的这处宅院足够大,除却正院占了不小的面积之余,两侧做了景观的跨院里,也跟着隔了不少的地方出来,分了大大小小不同的院落,却都是些为着大家族的子嗣备下的住宅地方……
如今便是连带着那些个红颜里做工的婶娘们,满打满算却也不过是占了三处院落——这其中还得加上一个正院。
所以如今司家大宅是绝不缺住人的地界儿的。
方才跟着司微出来的人,一道跟着小八带了玄霄等人去牲口棚安置马匹,于是这会儿往内里走的路上,便也只剩了秦峥与司微二人。
秦峥跟在司微身后,打量着这只来过一次的地方,能瞧出这几年司家大宅里也做了不少地方的改动,平白添了些曲径通幽的雅致,约莫着便是那尤娘子的手笔。
秦峥瞧着在前头带路,却始终一言不发的司微,忽而便停住了脚步:
“我想问问,当初临走前与你说的事,你如今考虑的怎么样了?”
第115章
司微停下脚步,一时没有回头。
同类的雷达这种东西,有些时候是一种很微妙的事。
或许是不经意间对于某些细节的捕捉,或许是某些司微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驻足……
种种端倪凑在一处,就成了某种连司微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某种独特气息。
司微上辈子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哪怕后来分手,司微却也不曾当真踏进什么圈子里去。
饶是如此,后来也曾拒绝过一些,仿佛真的get到什么微妙而又难以言喻的“信息素”一般,递过一些明示暗示的人。
司微心想,有些东西,或许是在上次,秦峥在红颜养伤的时候,开始慢慢变了味道。
一个人总是被另一个人注视着的时候,很难说那种视线不会被察觉。
那种隐隐约约,心照不宣,却又同样避而不谈的态度,使得彼此保持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有些事,过去了便过去了。
时间会把所有的一切抚平,将那些个微妙的情绪消弭干净。
但后来,司微发现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司微沉默了半晌,哑着声音问他:“你图什么呢?”
秦峥摩挲着戒子上繁复的纹路,顺着司微的话往下想:是啊,他图什么呢?
司微转过身,抬了脸去看秦峥:“当初的时候,你是诚毅郡王,是武帝嫡孙,太子的位置坐的并不安稳……那时候的你一时心血来潮,便是看出了什么异样,起了那么几分的兴致,想玩上一玩也不是多难以理解的事。”
“可如今呢?太子继位,新帝登基,殿下作为中宫嫡子,擢升晋王,为众皇子之尊——说一句违逆之言,不是所有的皇帝,都能如武帝那般在皇位上一坐,便坐了五十年。”
五十年的时间,足够昔日弱冠登基的帝王,慢慢变成古稀的老人,也足以使储君,硬生生在太子的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多年呢?
况且武帝又不是一开始,就将当今立为储君。
司微开口时,已然将这些沟沟道道都理顺清楚了:
“得益于殿下昔日教导,虽半步不曾踏入朝廷官场,却也多少能猜得几分如今朝中的形势……殿下如今这般作为,无异于自掘坟墓。”
秦峥盯着司微半晌,说话间带着些许语意不明:“我在朝中的地位,不会因你而动摇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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