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需要很多很多的人,她想要的是在高傒到来时,工地上是一派忙碌而高效的景象,而不是这么些零零碎碎的小场面。
吃过午饭,喝饱了足够的淡盐水,黔首们又回到各自的位置开始干活了。郦壬臣也回到自己的位置,过了一会儿,正当她忙着解决某个问题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叫她。
“郦大夫!”
现场人多嘴杂,她朝混杂的人群望了一眼,没捕捉到什么特别的人,就低下头,可是那声音却不罢休,又拼命叫她。
“郦大夫!郦大夫!”
郦壬臣这回终于找到了发声的人和地方——只见大啬夫葛仓正在彭城的一个城楼上用一种很不雅观的姿势踩着梯子,保持着平衡。
郦壬臣吃惊的走过去,用平静但送得很远的声音说:“葛大夫,您这是在干什么?快从墙上下来。”
但她没想到,这个前段时间还保持着士大夫仪态的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却固执的待在墙头上,冲她叫着:“郦大夫,快过来,看这个!”
郦壬臣走到了墙根底下,心想葛仓这可不行,新来的人对彭城的官员会有不良印象的,但她不禁好奇是什么引得葛仓激动得忘了应有的举止。
“葛大夫,请您下来讲吧。”
“不行,您得自己看!下官想叫您看看这一幕!”葛仓依然激动。
郦壬臣悄悄咬了咬牙,走了过去,心道他最好有充分的理由才这么要求她的。
她照着他的要求做了,走过一片马厩前的泥地,跨过一道矮墙,再一脚踏上梯子,颤颤巍巍的爬上去。
这是彭城内最高的一处地方,比卫兵巡逻的岗哨都要高得多,郦壬臣好不容易爬到顶了,低声问:“您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您知不知道我……”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了,眼前的一切叫她震惊的说不出下半句来,只能目瞪口呆的望着。
顺着葛仓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越过村舍的屋顶和河流,在那四野起伏的大路尽头,蜿蜒的黄土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人群,数也数不清的人,全都朝着彭城而来。
郦壬臣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接着,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这些当然是从四周城邑来的黔首们!
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葛仓在她旁边大声道:“看看吧,一定有一千,不,两千,甚至还要多呢!”
“是的。”郦壬臣激动的嗓音微微颤抖,“他们到底是来了。”
郦壬臣已经不记得她还要说道大啬夫仪态的问题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人群挤满了大路,直到跨过吊桥,从城门外涌进来。
第69章 郦河(三更)
郦河(三更)
郦壬臣和葛仓快速爬下城楼, 这些密密麻麻的不速之客们在工地外围打转,一边喝粥,一边等着有谁给他们派活儿了。
她快速走了过去, 投入调度。光高兴还不够,她得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这些人派上用场。
“来!”她朝王莹和葛仓道:
“把官吏们都召集起来,每人分上一拨人, 按批次分活儿。
告诉厨师尽量多熬些粥,有多少熬多少,多备水!
叫匠人们多做些运土的篮子和木畚, 铁匠们也快快敲打起来,我们要更多的耒耜和铁锹!对了,还有橇车……
我们要在王驾和相国到来之前, 让所有这些人都干起活儿来!”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郦壬臣简直忙得晕头转向, 脚底下都要擦出火花来。
厨师长慌张的跑来和她说:“现有的灶台只够准备一千人的饭,可是这里看来至少已经有五千人了,怎么办?”
郦壬臣吩咐在工地边上就地架起一口大锅,生灶煮饭, 又叫曹吏去城中各个里正家里借厨房, 临时用用。
厨师长刚一离开,又有更多一堆人带着更多问题来找她了,她忙里忙外的部署劳力,叫这几千号人从毫无秩序变成井然有条。
工地的劳动气氛非常热烈,人声喧嚷,尘土飞扬, 夯土扬起的黄沙比人都高,大家拼命的奔走, 拼命干活,正是半下午时分,烈日当头,所有人都挥汗如雨,赤膊上阵。
正在郦壬臣繁忙的发号施令的当口,有人在她后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柔声道:“郦大夫,您能为我分一会儿神吗?”
这声音礼貌又文雅,带着一股沣都人特有的矜持腔调,郦壬臣回头去看,原来是王宫大侍长闻喜。
她心头一惊,什么人到来了已不言而喻。
郦壬臣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来,便看到了莅临的全体人员:
他们全都骑着马,衣着华丽,身上和脸上纤尘不染。一丛人簇拥着最中间的汉王,相国高傒则在她副手的位置。
刘枢一身行军的装束,身穿方领鱼鳞甲,头戴武冠,腰束犀牛带,脚蹬翘头靴,手扶剑柄,端坐马上。
此时,她正张开那双炯炯有神的凤目,惊奇的看着周围的景象。她一旁的高傒也坐在马上,神色淡漠的看着彭城的一切。
郦壬臣观察到它们派出去的传令官都被留在了汉王队伍里,看来是汉王有意扣留,想出其不意的到来。
郦壬臣走到汉王马前礼拜,汉王却道:“不必了。”她微笑着,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灵活又洒脱的动作下了马,扶起郦壬臣。
刘枢一下马,身后的人便也齐齐跟着下马,她道:“除了城宰与大啬夫,叫其他人也不必过来了,都各自忙各自的吧。”
“唯。”身侧的闻喜立马去传递了这条王命。
于是现场的热闹气象在凝固了一小阵之后,又很快恢复了喧腾。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王上已经来了,就被通知继续干活了。
王莹和葛仓来见驾,他们现在都和郦壬臣一样灰尘扑扑的,从鞋子上到脸上都是泥点子,刘枢依然笑着免了他们的礼,至于那些从别的城邑赶来的长官们,她只象征性的点了个头。
“看来寡人派你来对了呀。”刘枢在一行人的陪同下边走边笑道:“果然如郦卿奏疏中写的那般。”
郦壬臣从汉王愉快的表情中竟然出乎意料的看到了一种赞许的尊重,这是她在其他君王脸上从未见过的一种表情。
她恭敬的说道:“这些都是彭城城宰与大啬夫做的事情,臣只是略微监督罢了。”
虽然众臣都建议汉王进城去歇息,但她执意走进工地深处看看,带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好奇神色左顾右盼。
她打量着四周数千名干活儿的百姓,问了王莹与葛仓一些问题,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俩人此刻都有点紧张的拘谨,磕磕巴巴的作答了,这是他们作为基层士大夫首次面见君王,怎么能不紧张、不激动呢。
好在刘枢没有计较这些细节,依然对他们的回答很满意,大手一挥便给了赏:“善,彭城令与大啬夫爱民善治,各赐金五百斤,锦缎千匹,玉箸一对。”
两人激动的谢过王恩,退后去了。
刘枢又向高傒道:“如此人才,竟还是十五级俸禄的大夫,待来年察举选拔,不该好好升迁重用吗?相国以为呢?”
高傒摆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笑道:“老臣自然要好好查验,为汉室拔擢最好的人才。”
话说的挺漂亮,但来年升迁名单上有没有那两位,就不得而知了。
刘枢四处走着,看着,浑不在意干净的华服被灰尘所染,她走到哪一处,郦壬臣便为她介绍到哪一处,她见到壮工们在她眼前来来回回的搬运石料,一名石匠正在砌墙,那过分熟练的动作叫她好奇的停下脚步。
只见那匠人铲起一铲灰浆,抹在墙上,利落的用瓦刀把灰浆抹平,再把新的石砖放上去,刮去多余的灰浆。他在放石块时,会瞄准两头扶垛间扯直的麻绳来测水平,保证一面墙都在一个水平面上。
刘枢注意到,石块的上下两头很光滑,而露出的灰浆也同样平整,整个过程眨眼间就漂漂亮亮的完成了,这使她很有兴趣,就问郦壬臣其中的道理。
郦壬臣道:“这个还是叫他本人来为王上作答吧。”她走过去拍了拍那匠人的肩头,与他说了,他憨厚的转过身来。
“嗯……石头上下是不能直接挨上别的石头的,”那工匠规规矩矩的回答说,“要用灰浆隔开。”
他有点不知所措,一时间竟忘了说“回王上的话”之类的句子。
“石块为什么不能接触呢?”刘枢问,脸上并没有不悦的表情。
匠人道:“会造成石块裂开的。”
他紧张的咽了下口水,开始解释:“就像……如果人踩在薄薄的石板上,很容易会踏裂石板,但如果在石板上铺一层木板或者毯子,就可以在上面随便走、随便跑,也不会把石板踩坏,因为木板或毯子把重量分散了,灰浆也是起到这个作用。所以盖三层以上的石墙,都要抹上灰浆。”
他讲完后又小心翼翼的看了郦壬臣一眼,不知道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合不合适。
刘枢愉快的笑了笑,点点头道:“寡人还从来没听过* 这个道理,看来石匠也是个蛮有意思的行当,你很不错。”
汉王一通赞许,又挥挥手,赏赐了这个匠人好些布匹和酒肉,便走开了,石匠呆呆地杵在地上,仿佛还在梦里。
路过木匠的地盘,刘枢又问起橇车的事情,郦壬臣便找来班氏女子为她解答,刘枢又笑呵呵的直接赏了班氏小女一个功曹吏员的职位;
路过水曹附近,刘枢又兴致勃勃地听起了水利开挖的事情,同样也留下丰厚的赏赐;
路过夯土堤坝,她自然也不放过筑坝填土的道理知识。
一群人就这么跟在刘枢后面,一路走,一路问,刘枢像个散财童子似的,一路赏赐过去,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那是全然不同于面对群臣时候的冷若冰霜的。
很少有沣都的贵人们会对这些下层黔首的活计手艺感兴趣,但刘枢似乎乐此不疲,她带着一种年轻人特别的求知欲了解这一切。所过之处,都激起了一波不大不小的涟漪,百姓们有时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着那一群珠光宝气的人物在泥泞中挑着路走。
最后,他们走到堤坝的最高处,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水利工事的全景,一眼望去都是热气腾腾的忙碌场面:
力役们带劲的挑着装满黄土的担子来来往往;
石匠们卖力的砌墙;
泥匠们搅和着大桶里的灰浆;
木匠们哐当哐当捶打着木桩;
铁匠们粗壮的胳膊挥着铁锤,加高炉火,弄出很响的声音;
小孩子们跑来跑去传递信息,老人们为壮工送上淡盐水……
郦壬臣便在这时展开了水利地图,指点着远处为汉王讲解这次工事的原理和起到的作用,并告诉诸位从沣都来的大夫们,一旦完工,这将是一个能够永久解决望都河下游春汛水患的工事。
刘枢站在高地上,听着,看着,鼻腔里闻着灰土的气息,脚踏着这片踏实的泥土地,她感受着这一切,许久不语,眼中有一抹郦壬臣看不懂的感慨之色。
“这一切都是郦卿到来后才起的变化吧。”刘枢缓缓道,“寡人念着,这条新的河渠,便叫郦河吧。”
郦壬臣惊讶之余也只能跪拜谢恩,史官们默默记下了这一切。
随后刘枢又顺手将带来的几千车粮食和上万贯铜币全都赐予了彭城。
刘枢眼中的感慨之色不变,下达这些命令的时候,她甚至都没去看郦壬臣,因为她好像第一次尝到了做君王的意义。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下方的黔首们身上,喃喃道:“是你让寡人明白,拥有这样的百姓是寡人莫大的骄傲。”
第70章 相国二试郦壬臣
相国二试郦壬臣
深夜, 空气中还浮动着庆功宴后的酒气,所有人都酣然入睡,好像打了一场大胜仗。
相国临时住处的灯却一直亮着, 等郦壬臣忙过一切赶来的时候,甚至还要排队,早就有很多人在她之前来了。
这毕竟是无数人渴望偷偷巴结的高氏相国啊, 郦壬臣的嘴角扯出一抹嘲讽。
她表现的像个虔诚的门客那样,焦急的等在门外,一个时辰后, 终于轮到她了。
“相国大夫一路辛苦!”她神色局促的坐在窄室里,奉承道:“下官已经安排驿站连夜修缮,明日一定为您安排一间宽敞的别馆。”
彭城的条件实在落后, 唯一一座还算舒适的院子已经给汉王用了,按照礼制, 相国和其他大夫们只能去住简陋的小屋。
高傒坐在麦草铺就的坐垫上,打量着郦壬臣唯唯诺诺的举止,心里莫名松了口气,笑道:
“想不到短短三月不见, 郦大夫竟做出这么一桩大事来, 叫老夫刮目相看呢。”
“哪里,都是相国大夫安排的好。”郦壬臣垂下头,“您说只要小臣在王上身边呆稳了便会考虑启用小臣,小臣可是听进去了。”
“哦?是这样吗?”高傒皮笑肉不笑的说:“以今日所见,王上确实很满意你,怎么样?圣宠殊荣, 很快意吧?”
郦壬臣听出了画外音,就道:“正本溯源, 这都是相国赐予的机会,若没有相国,小臣此时还不知在何处落魄呢。”
她从袖中取出一叠竹简,双手呈上,“小臣愿献上一份薄礼,以谢相国。”
巴结就巴结,竟然还想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郦壬臣自己都为出口的话感到不齿,但她明白,高傒就好这口。
送礼是个大学问,有些人就喜欢别人直直白白的送,有些人则喜欢把它包装成等价交换。
以高傒的性情,你直接送礼给他恐怕他还会担心欠你一个人情呢,所以,聪明的方式是将送礼送的像“还礼”一样,彻底让对方心安理得,没有后顾之忧。
其次就是送的礼能不能送到对方心坎上去了,高傒这一晚上已经拒绝了太多的金银珠宝,那些东西在他看来都是送礼人愚蠢的凭证,不仅不会增加好感,反而会打破他苦心经营的“节俭朴素”的光辉形象。
他慢慢悠悠展开郦壬臣给她的竹简,一片一片翻过去,这是一封名单,里面记载着彭城所有士大夫和吏员的名字,以及临近几个城池高官首脑们的名字,在名字的后面,详细的记录了他们的性情、喜好、为人特征、社交圈子、站队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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