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足够心细如发的郦壬臣对他们有全面的了解。可是这些信息有什么用处?堂堂相国干嘛要去了解这些基层官员的喜怒哀乐?
高傒的表情给出了答案:简直太有用了!他几乎心花怒放,这些看似平平的竹简里,都在向他透露着一个信息,那便是——哪些人是他这边的人,哪些人不是,哪些人可以成为他的人,哪些人永远也不可以。
该提拔谁,不该提拔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高氏的掌控力可以更深的向下浸透,而且轻轻松松。
“郦大夫有心了。”高傒默默收起了竹简,笑得满意。
郦壬臣恭敬道:“礼太轻,承蒙相国看得起。”
她悄悄松了口气,高傒对她的第二次试探,应该算是过关了吧。
高傒不禁感慨道:“若老夫所有的门客都能像郦大夫这般叫人省心,该有多好。日后,郦大夫可要更加尽心的为王上献忠啊。”
“这是自然,小臣明白您的意思。”
为王上献忠,便是进一步取得汉王的信任,并且把一些关键信息及时透露给高氏的意思。
待到郦壬臣走出来,剩下排队的人也一律被相国府遣散了,高傒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东西,对其他人的礼物当然提不起兴趣了。
初夏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郦壬臣没有回去安寝,而是走去了另一处更加破败简陋的茅屋。
“夫子!”惊从草甸上跳起来,喜道:“您怎么来了!”
郦壬臣低头迈入屋内,笑道:“我怎么不能来了?让我看看你做郎官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呦,长高了嘛!”
自从上一次靶场比试之后,汉王对惊青睐有加,在返回沣都的时候便授她了个郎官做,呆在护卫的队伍里,日夜接受训练。
“小人过得很好。”惊简单答道,脸上带着一丝腼腆。
“看来王上待你不错。”郦壬臣拢了一堆草杆,在上面坐了,抬眼就见一个妇人端着热汤从里间出来,惊讶道:“咦?田姬,你怎么也来了?”
田姬将热汤捧给她吃,正要说话,惊就抢在前头道:“还不是不放心夫子,听说我要随王驾来彭城,她便说什么都要来。”
郦壬臣接过热汤,尝了一口,无奈笑笑,此次她来彭城出使,想到情势必定复杂,条件必然艰苦,又念着田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便将她留在沣都,做些别的事情。
郦壬臣拉了拉田姬的手,像安抚母亲那般拍拍她手背,笑道:“我在这里好得很,你们都放心,对了,我交代你沣都的事查的怎么样?”
田姬叹了口气,上下打量着道:“小主人,您瘦多了!您要随我们回沣都吗?”
“这要看王廷安排了。”
“那我这次算来对了。”田姬讲到:“小人在沣都打听到一些事,正想和您商量,小人查到当年归氏流放斩首的名册里,缺了好些人。”
郦壬臣的眼光一寒,“哪些人?”
田姬道:“大概有五六个,都是各院的家丁或侍女,您肯定不认得,我倒是有些印象。”
“果然什么事都是从内部开始溃败的。”郦壬臣叹道:“从微处入手,是高傒的作风。这些人还能找到吗?”
田姬道:“在沣都是很难了,不过小人可以试试。我一个老妇,看起来也没什么威胁,我有一手绣花的绝活,几个月下来,也算小有名气,经常上各位大夫的府中为他们缝补,东打听,西寻摸,还是知道了一些事。”
郦壬臣点点头,田姬曾经是太师府邸中最高一等的家厮,有一门拿得出手的技艺,外加灵活处事的心性,探查消息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随后,田姬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探查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郦壬臣一面听,一面联系起来,结合最近自己查到的关于雒城的往事,在脑中做判断。
“七年前那场传进沣都的瘟疫与兄长在雒城治疗的并不是同一种病。”
她轻描淡写的放出这个重磅炸弹,叫田姬骇然失声。
“您怎么知道?”
“雒城的史志中存有一份档案,录入了当年那件事以及兄长开出的药方,兄长叫雒城百姓投在井水中用于治病的药方明显是治疗寒症的,而后来在全国大肆传播甚至传入沣都的疫情却是一种温病,这个王庭的太医署有详细记载。两种疾病的发病特征也有所区别。”
“所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病症!”田姬激动的险些忘了控制音量,“灿大夫是被冤枉的!”
郦壬臣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田姬的后背,好叫她平复心情,“现在说冤不冤枉的还有什么用呢?况且归氏被冤枉的远不止这一件事啊。”
此时郦壬臣的神情坚定而镇静,哪还有半分面对高傒时的畏缩?
“田姬,振作起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然后她开始细细嘱咐田姬等过几天回去之后再特别关注哪些人、哪些事,一件一件安排下去,田姬也收拾好情绪,一一记在心里。
不料惊突然插进话来,说:“哪有再等几天啊,王上明早就回宫了。”
“如此急?”郦壬臣愕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不回去处理的事。”
但具体是什么事,就不是惊一个小小郎官能知道的了。
郦壬臣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思路,便作罢了。
“你觉得王上为人如何?”郦壬臣忽然问惊。
惊答道:“小人觉得王上虽然严厉,不近人情,但处决事情还算公正。”
田姬不禁摇头失笑:“你这小女孩胆子挺大,叫你评价当今王上,你还真敢一本正经评价起来了?”
惊小脸一红,不知道该怎么答。
郦壬臣也笑笑,“无妨,不说出去就好了。”她定定的看着惊,“不过,你真的觉得王上不近人情?”
“那当然,她整天冷着一张脸,谁也不看一眼。”
郦壬臣又是一笑,“那么,你这几个月可受过什么欺负?那些打弹弓输给你的郎官们,他们可都是良家子出身,有没有挤兑你?”
“没有。”
“你一个新来的,那些老侍从有没有刁难你?”
“没有。”
说到这,郦壬臣与田姬相视一笑,继续说:“好,那么你想想,如果无人特意关照,这些事凭什么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惊张大了嘴,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不笨,已然明白了。
“是王上……原来王上一直在照看小人。”
郦壬臣见她懂了,就不再多言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王上是心细之人,也是心热之人,从小便是。”
郦壬臣从袖中拿出一叠竹简递给惊,“将这卷名单悄悄交到王上手中,不被任何人发现,可以做到吗?”
“保证做到!”惊郑重其事的点头。
高傒绝对想不到,郦壬臣会一笔一划的将名单誊抄两份出来。
同样内容的名单,交给不同人的手上,也会有不同的用处,利益往往是把双刃剑,就看谁是执剑者了。
她对惊说:“既然你已经做了汉民,当了郎官,便要忠于君王。”
“忠于汉王?”惊从没想过她这个郎官能做得长久,更没想过有生之年要忠于第二个人。
“没错,像忠于我那样,忠于汉王。假以时日,你会知晓,忠于她比忠于任何人都划算。”
毕竟,也许大仇得报之日,便是我生命终结之时了。
她咽下了这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起身离开了茅屋,在黑夜中像一缕白烟一样飘然而去。
在郦壬臣的心里,自己本就是从地狱里侥幸爬出来的孤魂,上天叫她多活这么几年,一定是为了让她来替家族雪耻,她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她现在的人生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第71章 外政(二更)
外政(二更)
翌日天明, 王驾果真匆匆启程了,由于返还匆忙,便留下相国几人处理后面的事情, 刘枢率领一队轻骑先行返回沣都。
刘枢虽然很满意郦壬臣做出的功绩,也想在基层城邑多呆几日,可有一桩突发事件叫她不得不赶紧回去处理, 这件事关系着天下每一个国家——
齐国哗变!
这件事在昨日才传入汉廷,又加急连夜报给彭城的汉王与相国,目前只有汉国高层大夫知晓此事, 但过不了一个月,就会在全汉境传得沸沸扬扬,据说作为天下枢纽中心的郑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状态了。
汉王的轻骑一头扎进王宫, 刘枢来不及更衣,就拿起一手资料, 一口气从头看到尾,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几个月前,老齐王薨逝,长公子臼继任, 可公子臼在朝中势力不稳, 心虚之余又担惊受怕,他继任后并没有任命众望所归的虞师大夫郦渊为齐相,而是第一时间任命自己最信赖的家臣为齐相,这举动引起了朝中很多大夫的不满。
然而,齐王臼的担心并没有结束,他为了树立德望, 急急忙忙颁布了一连串的改革措施,使本就不安定的王庭陷入更大的混乱, 同时,又轰轰烈烈的操办起了老齐王的丧事,大发讣告,于是天下九国的君王都郑重的派了吊唁大夫前去。
齐国王都淄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老齐王的所有子嗣也纷纷齐聚淄城,参与治丧。齐王臼疑心不灭,竟在灵堂后埋伏精兵,欲随机而动。前来奔丧的公子栾也贼心不死,竟率亲兵前去参加典礼……
……
剩下的细节在奏疏中并未写明,看来汉国的使臣在当场也没有看清全部事情的经过,他只是如实记下了事情的结局:
在一片内乱中,公子栾杀死了自己的哥哥齐王臼,于先王灵前自立为新齐王,一个月后,齐国上将军晏无忌又以讨伐逆贼为理由率军攻破王宫,处死了公子栾。
一时间齐都群龙无首,侯爵割据,支持公子臼一派的晏氏主张立小公孙勉为新主,支持公子栾一派的莒侯却认为公孙勉年纪幼小,尚未成年,不堪大统,应另择成年的王室嫡系继任。
两边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刀兵再起。按照齐国的法制,凡侯爵都能带兵,晏氏与莒侯兵力不相上下,于是这一打起来便没完没了了。
随着各国使臣反国,消息便在全天下传开了。现在,莒侯和晏氏都以拥护齐王正统的名义向天下诸国发出号召,寻求支援。
而天下诸国的表态,也将影响齐国局势的走向,甚至影响天下格局。
“王上,您可要拟王命?”舍人在一旁问道。
大部分人都明白,虽然相国没有跟着汉王一同回来,但他一定早交代好了结论,汉王只要照做便可。
汉王的眉峰几不可察的皱了皱,随后说:“不急,召使臣来见。”
充任此次出使齐国职务的典客大夫来到宣室殿中殿,汉王又问他一些问题,叫他把奏疏中没有写明的细节汇报出来。
“……你是说很多卿大夫都趁乱逃出了淄城?甚至虞师大夫郦渊都不见踪影?”
“是的,王上,臣也是在那时候动身返回来的,先齐王的葬礼并没有办完。”典客大夫如实说道。
“去参与治丧的王子王女们呢?”
“他们一部分在内讧中被杀,一部分四处逃窜……嗯……还有压根没来得及抵达现场的。”
“竟有此事?”后半句话引起了刘枢的兴趣,“先齐王丧礼盛大,各方云集相应,诸王子王女中竟然还有第一日不在场的?是谁?”
典客大夫道:“是先齐王小女儿,现任即墨城的城主于,听说她是由于途中风雪太大,耽误了几日,葬礼哗变发生的时候,她还在路上呢。”
“王女姜于。”刘枢慢慢重复着这个名字,想了一会儿,“她现在何处?”
“这就不清楚了,有人说她吓坏了,走到一半又返回即墨去了,也有人说,她害怕兄长们之间的竞争会波及到她,于是逃往鲁国去了。”
刘枢低声道:“鲁国是齐国的联盟国,若她真逃去鲁国,那还不算笨。”
之后,汉王没再问其他问题。
她在宣室殿木制的回廊上来回踱步,一边思索,道:
“相国的意思是支持公孙勉上位,只因姜勉乃齐王最正统的嫡长孙,支持他总没有错,汉国距齐千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选错了,我们也是站在礼法这一边的,日后新王即位,也不会过分苛责汉国……”
众人听到这一句,都心下默然,中书舍人润了润笔,准备开始记下这个意思。
然而刘枢熟视无睹,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可寡人并不认同。”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为这个初夏蒙上了一层寒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汉王的龙靴有节奏的踩在木地板上,踱来踱去,节奏慢吞吞的,木板咯吱作响,如此气场叫众人都不敢吭出一声。
“想想看吧。”刘枢接着不紧不慢的道:
“若汉国支持了姜勉,就算他能继任,也不会感谢汉国,只会念着全赖他嫡长孙身份的功劳;若是旁人继位,则必然会怨恨汉国。
汉国与齐国并不接壤,即使有些小摩擦也不会动起兵戈,因而他们不必为这份怨恨付出任何代价,对汉国表示适当的怨恨还能展现出新齐王的强硬做派,从政治上讲,这何乐而不为呢?”
如果说放在十年前,甭管她这一番论点有没有道理,一定会有卿大夫冒出来劝谏她的想法,否定她的论述,并用一种请求的语气强迫她向相国的观念靠拢。
可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敢在刘枢跟前当面讲反话了,她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
“汉国不会支持任何人!”刘枢给出了她的结论,她停下步子,面向众人。
“无论是公孙勉,还是四处作乱的旁支王子,又或者是流离逃窜的王女,寡人都不会支持!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支持任何一方,都是在拿汉国的权能做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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