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汉王也一定早知道此事,只不过她那边人少力薄,手里的势力不强,在扳倒高氏之前,也不好暴露实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法处理。
理清了这些思路,她大概猜出高傒希望自己起到的“作用”是什么了,无非两点:
要么就是帮助高傒,继续隐瞒。做账是个技术活,但高封的脑子显然无法胜任,连续一年做的稀烂,那高傒只好再派一个人替高封善后,这个人就是郦壬臣,需要用她的“聪明才智”让账面更好看,拆东墙补西墙,能撑一时是一时,叫沣都的经济账不至于烂在眼前,此为下策;
要么就是利用这件事,帮助高傒,动什么令他碍眼的人,此为上策。
至于高傒到底是考虑的哪一种,只有亲自问他才清楚。
作为一个合格的爪牙,郦壬臣立马去找了高傒,当然她是不可能直接去相国府邸投拜帖的,那就太显眼了。
沣都的礼制森严,不仅体现在官阶尊卑上,还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九卿及以上的大夫才能住进内城、修建五架进深的府邸,而其他的大夫只能住在外城、盖三架规模以下的宅院,这都是明明白白规定在《汉制》中的。
办公地点也分成内外两部分,如无召唤,外城官员和百姓不得进入内城,更不可能进入王宫。
高傒是个谨慎的人,他不可能叫郦壬臣没事干天天往内城跑,来见自己,所以他们每次传递消息要么通过书信,要么就在外城见面。
这次的事情可能确实比较重大,高傒借故来到外城视察,顺便在一个隐蔽的地点来见郦壬臣。
* * *
“郦大夫不愧是一点就通之人,我正要与你说此事呢。”高傒听完了郦壬臣的汇报,非常满意,这个下属用起来简直不要太顺手。
他甚至都想,假以时日,将郦壬臣培养成辅佐自己儿子的人也不错。
“那么相国大夫的意思是?”郦壬臣恭敬地询问,虔诚等待他的指示。
“区博。”高傒出声道:“查查他。”
和高傒接触了这么久,郦壬臣懂得他嘴里说的查“查查”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她还是很惊讶,难道高傒想动的人是区博?他的心腹?
“区大夫乃京兆尹,贵为九卿……”郦壬臣斟酌着问:“您这是将小人推在火上烤呀。”
在沣都混了这几个月,郦壬臣早摸清楚了,这区博不仅是高傒的心腹,还是他的连襟亲戚,这关系可不是一般的铁。
若不问清楚,她怎么敢稀里糊涂就去办?万一自己也连带着被拽下去了,那就糟了。
“哼,你倒机灵。”高傒冷笑道:“不必担心,这件事我既然叫你办,就不会叫别人办。”
这潜台词是叫郦壬臣放心,他不会把她也拽下水的。同时也叫她明白,做这件事千万要保密,区博是高氏的心腹,如果让其他人知道高傒对自己人动手,未免会动摇高氏内部人员的军心。
可是高傒为什么一定要动区博呢?她暂时想不通,但是也不会傻乎乎的问出口,高傒肯定不会告诉她,这需要她自己找答案。
随后,他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措施,得到高傒一一肯定后,她才好放心去办。
末了,为了巩固自己之前苦心经营的人设,郦壬臣摆出试探的神色,问出一句:
“相国大夫,您交给小人的事情,小人必不负所望。可是,若之后有人为难,小人作为区区的沣都丞可不好自保啊。”
她旋即挺直腰杆,又补一句:“小人自齐国稷下而来,学富经纶,可不是为了只做这些事的。”
高傒瞧着她神色,在心中冷嘲,明白这年轻人不过是想要点好处罢了,还做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真可笑!高傒还在心里想,这些士人的心思啊,也真好猜。
高傒悠然转身,笑道:“你的本事,老夫当然知道。这京兆尹的位子,区博能坐,谁又不能坐了呢?你的才能远在他之上,我必不会亏待的。”
“谢相国。”郦壬臣俯首作揖。
两人离散而去,“勤政廉洁”的相国大人又去辛苦地视察了。
郦壬臣回到官署,开始盘算策略。
第79章 查账(二更)
查账(二更)
郦壬臣回去后第一件事, 就是打着高傒的旗号到处查账,哪怕是之前她无权过问的大司农部与吏员档案那边,也都借故查了个透彻。
看起来高傒也是在暗中默许了这件事, 郦壬臣没费多大劲就走通了流程,同时也更深刻地搞清了沣都城内错综复杂的士大夫关系网。
废寝忘食半个多月,郦壬臣掌握了沣都府帑财货进出的源头与去向, 也深知税额奏销的漏洞:
首先,全国每个城邑每个季度向王廷缴税,或报销开支的时候, 沣都的办事机构总要收取一些“火耗费”,毕竟粮食和布匹在运输过程中会产生一部分损耗,这部分损耗是不由王都负责的。如果某个郡不缴纳“火耗费”, 即便是报销正常的开支,手续和计算没有问题, 沣都这边也能给他无期限的拖下去,甚至不批准报销。
相反,如果某个郡守积极向沣都缴纳了“火耗费”,即便他治下城邑的财政亏空上百万, 沣都这边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将亏空推到下个季度再结算。
其次,汉国城邑多如牛毛,管理繁杂,每个城邑的钱粮都是自己使用,无人监督,只需要按年份向上汇报即可。
这几个弊政, 自高傒总揆百官时就有了,一开始是为了战争时期财务调度方便而设置, 也将就了这许多年,但久而久之也使得汉国吏治越来越浑浊。
更何况高氏当年为了斗倒归氏,拉拢更多的士大夫站在自己这边,肯定也是给予了他们许多好处的,这好处哪里来?显然不可能是高傒大发慈悲拿出自己的俸禄给他们。那么就只有吸国库的血。
国库有六处,唯沣都府帑这一处最好下手,势力范围都在高氏内部。
但再烂的假账也总有做不下去的时候。
而现在,当这些沉疴旧疾已经没法继续掩盖下去的时候,就不得不推出一个人来顶包了。这个人显然不会是高封,哪怕他做什么都一团糟糕。
这个人就是区博。
郦壬臣稍微查了查便明白了为什么高傒选择顶包的人是他,因为在高傒眼里,区博已经不大服管了。
去年的时候,王宫城门老化破损,相国府特批京兆尹一部分钱粮用以修补王都墙壁和王宫城门。应付这种政事,常规的做法是拿一部分钱款去修墙壁和宫门,最起码要样子上过得去,剩下的钱款就可以收入囊中了。
可是区博贪心不足蛇吞象,和高封一合计,竟然吞下了所有的钱款,根本没有修缮城池,连样子也懒得做了。而后夏季末某天,王宫霸城门夜间忽然垮塌,引发失火,火光冲天,烟熏弥漫,整个都城都望得见。
第二天沣都的老百姓自然到处打听发生了什么,这样一来沣都官员的形象在黔首们心中便打了折扣。
百姓们肯定会想:沣都的大夫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连象征大汉威严的王宫城门都会因为年久失修而垮塌?那些士大夫们到底怎么侍奉君王的?
虽然汉王在百姓们心目中流传的形象也不佳,但是她总归代表着大汉的门面和象征。
王宫可不是汉王一人的王宫,那是全大汉百姓的王宫!大汉门面,不容有失。这是连最低级士大夫都应该明白的共识。
高氏的执政能力因此受到了质疑和非议,高傒火冒三丈,狠狠斥责了区博。
区博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下这类事情了,作为高傒的连襟亲戚,他作威作福惯了。他和高封偷偷吞下的那些钱财,很多次都是据为己有,甚至没有与高氏利益团体其他人分享,这样一来,高氏内部的人也对他不满了。
再这么下去,高氏将变得松散,这是高傒最怕的事情。为了将高氏重新牢牢凝结在自己周围,是时候该表演一波杀鸡儆猴了。
在高傒的心中,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地位稳固更重要,当手下的某人不再好用,甚至起到相反作用的时候,哪怕是心腹亲戚,也毫不留情。
这也给郦壬臣敲响了一记警钟,高傒从来不是个念旧情的人,一旦触碰了他的核心利益,他绝不手软,连跟在自己身边二十多年的老部下都能杀,还有谁不能杀?他想动谁的时候,甚至连招呼都不会打。
郦壬臣埋头干活,办事非常利索,就这样不出一个月,七八条板上钉钉的罪证就已经钉在了区博身上。她顶头上司的仕途戛然而止,身家性命也像柳絮一样随风飘散。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高傒要将她放在京兆尹身边做事,无非是更方便收集证据而已。
抄没家产,下狱治罪,斩首示众,群情激愤。
大贪官京兆尹落马,百姓高兴的像过年,郦壬臣做事做的滴水不漏,将沣都府帑亏空的问题统统扣在了区博身上,又巧妙的将其他高氏成员摘地干干净净,叫高傒满意得不得了。
她也不揽功,默默退居幕后,把惩治元凶的功绩都献给了高傒,还免费帮助宣传一波,老百姓对于高傒“铁面无私”惩处至亲的行为,大多数人又是一阵歌功颂德。
郦壬臣这一手一箭三雕,既帮高傒把事情办了,又帮他把名立了,还叫高氏内部其他成员充分接纳了她这个新人物。
一时间,愿意结交她的沣都士大夫们如过江之鲫,简直要踏破了她家的门槛,示好的拜帖像雪花一样送进了她家大门。
明眼人谁都看得出,这是高氏团体未来的红人啊,是高傒着意栽培的心腹中的心腹啊。
郦壬臣来者不拒,默默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记住了他们的脸。
自此,齐国士人郦壬臣的名头,在汉国王都的权力中心,粉墨登场。
某个休沐日,郦壬臣收到了一份来自北武郡的私人信笺,是王莹的亲笔手书。老朋友久不联系,她收到书信自然是高兴的,但是打开一看,郦壬臣发现这竟是一封委托举荐信。
王莹在信中写到,听说她在沣都办了件大案子,正是仕途得意之时,深受朝廷器重,于是委托她能不能帮忙向高氏举荐一个人,还说此人能力优秀,就是多年未得提拔,实在可惜,王廷察举在即,若郦壬臣有意,希望能帮衬一二。
郦壬臣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王莹能写出来的信?
据郦壬臣了解,从前未做官* 的时候,王莹还对相国高傒抱有一些好感,以为他真的像坊间流传的那样勤俭奉公,可是自从做了彭城城宰以后,王莹的这种幻想便被击碎了。凡是秉公执法的大夫,身处大汉官僚体系内的人都知道高傒的真面目,只不过一部分选择跟随,一部分明哲保身。
所以郦壬臣想不到王莹也有向高氏举荐人物的一天,这不符合她的性情。
不过想了想,郦壬臣又有点理解了,王莹自己虽刚正不阿,为官清正,但也许会是那种为了朋友而拉下脸求人的人。她不会为了自己求高氏,但她没准会为了好朋友去求高氏。
毕竟想要建功立业也不丢人。
而王莹要托郦壬臣举荐的人,也不是什么陌生人,竟是赵必姜。
因为曾经的“赠穗之谊”,郦壬臣对此人有不错的印象。
王莹估计是不知道这一点,还在信末贴心的附上了赵大夫的介绍,详细陈述了一下赵必姜此人,叫郦壬臣放心。
郦壬臣收起信笺,敏锐的察觉到此事有一丝蹊跷,但她还想不出来是什么。
到底是谁要举荐赵必姜?真的是王莹吗。
她刚刚办妥了一件大案,沣都城内的大夫们都还没应付完,这封信就已经送到她手里了,王莹的消息能那么灵通?
从北武郡送信到沣都,少说也要半月余,半个月前王莹就已经预测到她能够在沣都崭露头角了?
王莹是那种心思很深的人吗?
这一连串的疑惑都令郦壬臣不解。她坐在书房中仔细思量这件事,大致分析出三种可能性:
第一,的确是王莹想举荐人才过来,送信的时间也恰好歪打正着赶上了这个特别时期,而且举荐的人又恰好是给过郦壬臣良好印象的赵必姜大夫。
这种一连串“恰巧”的可能性有没有?有!但太小了。
第二,是高氏又在试探她,想看看她内心的真实偏向,到底是否诚心归附高氏。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郦壬臣直觉这并不像高傒的惯用手法,而且高傒还要搞定王莹那一关,岂不麻烦?
第三,沣都城中是否有第三股势力,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并且在利用她来达成某种目的?
这也有一定可能性,不过郦壬臣不敢相信,沣都已经被高氏一手遮天了,谁还能在这里面做文章?
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把赵必姜举荐上去,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老朋友举荐,况且赵必姜在彭城的政绩也非常不错,本身也该提拔了,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没有风险。
第80章 端倪(三更)
端倪(三更)
大暑未至, 朝廷拔擢郦壬臣为侍中大夫,近奉王侧。
《汉官仪制》载:“侍中者,可入禁中受事, 往来殿内奏呈,与闻朝政,辅君王决策, 级同副卿。赐犀带深衣,银印黄绶,秩千二百石。”
她离九卿大夫只剩一步之遥了。
本来高傒是想直接提她为九卿大夫的, 她的能力完全能够胜任。但考虑到她年纪小,未免引起旁人不满,甚至引起汉王不满, 所以暂且搁置了。
大汉国还没有过未满四十岁的九卿高官,更别提二十来岁的郦壬臣了, 于是最终取舍一番,高傒给了她一个侍中大夫的位阶,并在暗中正式将她纳入了高氏团体来使唤。
侍中大夫,不是九卿却胜似九卿, 需要日常出入禁中, 与闻政事,只有少数人能担任,妥妥的九卿预备人选。前些年的时候,中郎将符韬因着常侍君王缘故,再加上符氏族人功勋卓著,就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侍中大夫。
可是郦壬臣知道, 高傒让她做这个侍中大夫,绝不是给她点好处那么简单, 这个位置实在太敏感,他一定还有更冒险的事让她做。
“老夫的诚意已给的足够,接下来,就要郦大夫兑现承诺了。”高傒带着她进王宫谢恩的路上,提醒她道。
承诺?
郦壬臣笑笑,老老实实道:“下官给相国大夫的承诺太多了,不知您问的是哪一件?”
“哼,别装乖。”高傒停在宣室殿外,冷冷道:“郦大夫如此精明之人,难道不记得第一次见面承诺过我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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