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雍城,她夸下海口要治好高傒的心病,想办法叫王后高蝉尽快诞下继承人。就是那番话戳到了高傒的隐秘,也叫他注意到了异国他乡而来的她。
她当然记得这些,但没想到高傒这么快就急着讨利息了。
郦壬臣站在高傒身后,思量一瞬,默道:“相国大夫太看得起下官了,以下官的位置,恐怕还没法影响王上。”
她的意思很明显,她连九卿都不是,根本没法调动高层的权力施为,怎么能叫汉王受制于她的计划呢?
这话在高傒听来,还是在要好处嘛。
“莫要贪心。”他冷冷道:“贪心的下场,你应该知道的。”
郦壬臣心里一紧,他是在提醒她想想已经埋了的区博。
宣室殿外空空荡荡,高傒不耐烦的左右踱步,道:“都等了这么久了,王上怎么还不宣见?”
殿外值守的小内饰察觉到相国大夫的不悦,脸上挂起阿谀之色,立马跑下来附耳言道:“相国大夫久等,王上这阵子还没醒来呢。”
高傒看看天色道:“都午时了,王上怎么还睡?”
“王上并非是在睡觉。”小内侍悄悄压低声音道:“是今早又发病昏厥了,至今未醒。”
近处的郦壬臣听到了这句话,她心里窒了一瞬,王上怎么又发病了?
就听高傒无动于衷地问:“哦?王上这段时间怎么频繁发病?”
“太医令说是身子骨太弱。”小内侍回道。
高傒道:“嘿,前几日还能上马骑射,这会子就晕倒了?什么怪病!”
他也不大在意,自从汉王十五岁时大病过一场后,就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病症。可笑的是这些病到了雍城就没有了,或许那雍城真的是个疗养胜地吧,搞得他都没有理由将汉王强留在雍城。没想到回到沣都后,汉王又隔三岔五的病起来,真叫他气不打一处来。
他挥了挥手,叫小内侍下去了。
郦壬臣偷空瞧了那内侍一眼,能将君王的身体情况统统泄露出去而毫无负担,看来这内侍也不是什么忠于职守的人,在王宫里,这样的人遍地都是。
又等了一阵,高傒对郦壬臣道:“我还有事要处理,若王上醒了,你自去谢恩便是。”
郦壬臣刚想开口说这不符合礼制,但又闭上了嘴,俯首道:“下官明白。相国大夫日理万机,就不必为这等小事操心了。”
高傒大摇大摆的走了,郦壬臣还在原地等着,同时脑子里想着应付高傒的策略。
高傒让她想出一条方法来叫王后诞下合法继承人,从而架空汉王,僭越君位,她肯定是不会去做的。但现在也不是和高傒翻脸的时机,她还不够强大。
也不知又等了多久,她正左思右想之际,宣室殿的大门敞开了,大长侍闻喜出来宣召,叫相国与她进去。
刘枢正坐在案前,脸色败如草灰,身形瘦削,见到只有郦壬臣一人进来,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看来大家都以为她快病死了,连表面形式都不愿意做了。
刘枢在心中冷笑,很快,很快,这一切都将终结。她的计划正在悄无声息的展开……
郦壬臣行礼拜过,口道:“臣下敬问王上御体安康。”
刘枢也不提相国,只似笑非笑道:“郦卿瞧寡人这副样子,像是安康吗?”
郦壬臣垂首,心里莫名闷闷的,小声道:“还望王上以御体为重。”
刘枢笑道:“多生生病,也不是没有好处。郦卿不必挂怀。”
生病能有什么好处?
见她不解,刘枢又补充道:“只有多病,才能知道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也才能明白发病频率,以及……”她低声,意有所指道:“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人想要寡人病。寡人已久病成医了。”
郦壬臣一愣,还未细想,刘枢却不欲再提,打量她一眼,戏谑道:“半年未见,郦大夫又升官了?”
“谢王上厚爱。”
“该谢相国才是。”刘枢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
郦壬臣无言以对,汉王这语气听起来好像那任命书她没看过似的,在这跟她搞面对面装陌生那一套?
“也罢,叫寡人想想侍中大夫在宫里干些什么好。”刘枢一副伤脑筋的表情。
她确实在伤脑筋,她摸不准该将郦壬臣放在自己计划的哪个部分。
郦壬臣啊郦壬臣,你能力惊人,可是你的心究竟有几分是在寡人这边的呢?
越是才能卓越的臣子,就越不能轻易对待,同样,越是才华盖世的臣子,也越不容易摸透。刘枢有些拿不准,她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
“寡人的身子越来越差了,你就负责帮寡人起草王命吧,空了,也帮寡人查查奏疏。”
“唯。”
起草王命本是王庭舍人的职责,现在移交给了郦壬臣,那舍人做什么去?郦壬臣想了想,才发现这王宫里早已经没有舍人了。
她微微一愣,看来王上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掌控啊。相反,在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君权逐渐渗透。
就在这时,刘枢又发话了:“闻喜,将这三日寡人没看完的奏疏都搬来,给郦侍中在中殿里放个桌案,叫她好好梳理梳理。”
闻喜领命去了。
郦壬臣背上开始冒汗,上任第一日便要干活了啊,可以想见以后在王宫里的日子准不好过。
一摞又一摞的竹简被搬到她眼前,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郦壬臣在殿下侧面坐了,开始认命地看起来。
这活她的归灿兄长也曾做过,就是一一查看奏疏中所写事情,若是例行公事的报备,便分在一边,在卷末依次打上记号,君王看到记号就直接画敕下发就行;
若是那种需要君王思考商榷的复杂一点的事情,便分在另一边,写一个条子,大致陈述梗概,夹在卷中,王上看见了,便会根据条子上的简述提取关键点,快速给予批示。
郦壬臣利落地梳理着奏疏,很快她左右两手边就堆起了两摞整整齐齐的竹卷,每标记好十卷,宦官便会拿去给汉王画敕。
她神情专注,一丝不茍,坐姿端正,衣冠楚楚,柔软的鬓角梳理得整整齐齐,脸庞白皙,光滑秀气的额头从侧面看上去盈盈发光,汉王喝着茶,嘴角不由自主上扬,和形象良好的臣子一起工作连心情都变好了不少。
刘枢幽潭一般的眼光看过去,好整以暇的欣赏片刻,却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郦卿真是博闻能干,寡人还未曾告诉你梳理奏疏需要怎么做,你就无师自通了。”
这不温不火的话像冬月的寒风一样送到郦壬臣耳边,她后颈冻得一瑟缩,手里的竹简啪嗒一声掉在漆案上。
糟糕,她光顾着埋头干活,忘了该掩饰一下了!
“臣……”郦壬臣脑筋飞速思考了一瞬,回道:“臣也是听相国大夫曾经提起过,为王上梳理奏疏需要做什么。”
“哦?”刘枢身子前倾,盯着她,“相国大夫竟然提前知道寡人会要你做的事?”
郦壬臣的手悄悄攥紧了笔杆,手心微汗,完了,怎么越描越黑了。
刘枢也在不动声色的思量这件事,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以前只有一个人为她梳理过奏疏……
她目光下移,落在郦壬臣的手上,问:“郦大夫用左手写字?”
“嗯……是。”郦壬臣终于找到话说了:“臣自小惯用左手。”
“哦,还蛮少见的。”刘枢了然点头,又看了看郦壬臣刚才写过的几张条子,字迹很陌生。
“寡人今日累了,不想看了,郦侍中也回去吧,明日再来。”
君王话毕,随手抛了一根写好的竹简过去,这很不像一个稳重君王的举止,但是郦壬臣还是一伸手接住了,低头将那竹简插进某个卷轴里。
“唯。”
郦壬臣松了口气,想着汉王不再追问梳理奏疏的事就好。
刘枢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来,随口道:“对了,相国大夫举荐你为侍中,按礼节你也该去相国府邸送份谢礼。”
郦壬臣也站了起来,道:“谢王上提点,小臣已经备好礼物,只不过相国大夫府邸有些远,小臣准备择日再去。”
“相国府邸远?”刘枢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推开扶着自己的侍女,走下台阶,朝她而去。
“如果寡人没记错的话,相国大夫的永信侯府邸就坐落在南阙大街,离王宫近的很。怎么会远呢?”
她走到郦壬臣身边,对方的表情能够尽落眼底。
郦壬臣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好像汉王的话触动到了她什么神经。
南阙大街?高傒的府邸怎么会在那里,那明明是……
这时,汉王的后半句话轻飘飘地传进她的心里,却像一把利刃,猝不及防的捅了她一刀:
“唔,也就是罪臣归氏曾经的长宁侯府。”
郦壬臣脑袋嗡的一声,一股巨大的痛楚从心尖炸开,眼前随之一黑。她几乎都要将嘴唇咬出血来才能以平稳的声线说话:
“高……相国大夫原来住在那里啊,小臣前几个月一直住在外城,对沣都内城不熟,打听错了。”
刘枢好笑的看她一眼,“打听错了?九年前寡人刚刚及笄的时候,相国大夫便向寡人求了那宅子。那是从前寡人的祖父赐予罪臣归氏的地盘,据说修建的很好,相国大夫想要去也不奇怪。”
耳边一口一个“罪臣”,郦壬臣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撑不下去了,她的指尖冰凉,在袖子里发抖,可是身边的人还在继续说着:
“……可惜那归氏罪大恶极,竟然妄图欺君谋逆,夷灭三族都不足以平朝廷之愤,先太王竟然给归氏赐下那么好的宅子,归氏真是狼子野心。”
刘枢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夏季来临她的咳嗽病似乎已经好了许多,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相国搬进去的那一天,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热闹,那是全沣都的人都知道的阔气啊。所以怎么会有人给你说错了位置?郦卿是找谁打听的?”
郦壬臣低着头,艰难回道:“没……也许是臣自己记错了。”
心头的痛楚与恨意已经到了顶点,但她还要极力压制,不能表现出半点异常。
高傒,高傒……他竟然将她归氏的祖宅当作战利品一样据为己有!竟然堂而皇之的搬进去,将归氏的尊严踩在脚下,狠狠碾碎!归氏的冤魂们连死了都要受他这般羞辱!
郦壬臣的眼角憋得泛青,牙关紧咬。高傒,此仇不报,我归霁誓不罢休!
刘枢终于没有再说了,她似乎很疲倦,摆了摆手,叫所有人都退下。
郦壬臣如释重负地退出殿外,一言不发地走出王宫,走上大街……就在迈进家门的一刻,她终于忍不住,一股腥甜窜上喉咙,低头竟呕出一口血来。
“咳咳咳……”
胸腔里气血翻涌,痛的无法呼吸。
“小主人!”田姬急忙跑过来,扶住她,“您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郦壬臣的脸色难看得可怕,但只简略说了一句,不带一丝情绪:
“无妨,只是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罢了。”
随后便一声不吭,默默走回了屋子。
* * *
如血的夕阳从汉王宫西面的亭阙慢慢坠落,放射出火红的余晖。
刘枢正负手站在宣室殿的一角回廊,出神看着那夕阳下落的轨迹,凉风过面,连闻喜劝她进药也浑然不觉。
只听到君王喃喃自语:“寡人那般提起归氏的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闻喜再次为她端上药,她虽然嫌恶,但这回总归是喝了。
“王上,此处风大,请您进殿去吧。”
刘枢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继续自言自语:“闻喜,你还记得方才她是用哪只手接住寡人抛过去的竹简的吗?”
“她?”闻喜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说的是郦壬臣。
“奴……没有看清。”
谁会注意这些啊。
“寡人看清了。”
她看清了,但她没有说出答案。
刘枢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在雍城与寡人比剑的时候,她握剑用哪只手?”
“这……”闻喜不好意思再说不知道了,主子该发火了,于是他绞尽脑汁回忆了一番,不确定的说:“郦大夫可能……或许是……左手吧。”
刘枢却还在想,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很多事情:
那初见时一瞬间的熟悉感,那比剑时的偶尔熟悉的剑招,那种说话的方式、还有遣词造句的方法……一切的蛛丝马迹都模模糊糊透出另一个人的痕迹。
但她们毫无关系!
天黑了,她又觉得脑袋有点眩晕了,她有些痛苦的闭上双眼。
君王的嘴角在暗夜中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刘枢,你到底在期望些什么呢?
“她已经死了。”
第81章 星河
星河
“鲁国居然支持齐国公子勉上位?”刘枢一边读着典客大夫的奏疏, 一边好笑道,“不愧是认死理的鲁国啊。”
“恐怕是鲁国三大家臣的意思,以臣的了解, 鲁公没有这么大的决定权。”郦壬臣在一旁说道。
时值盛夏,中殿里四面八方的窗户都大开着通风,郦壬臣坐在梳理奏疏的案边, 一边和王上讨论政事,穿着一层又一层的官服,耳后微微出汗。
刘枢则随意得很, 只在中衣外面松松垮垮地罩了一层薄纱广袖,衣上暗纹精致,风流贵气, 头戴琉璃王冠,侧靠凭几, 手执卷轴,朱笔圈点。
御案上放一小小铜釜,盛满冰块,她拈起一枚放进嘴里嚼碎, 听到郦壬臣的话, 合上奏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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