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齐国王女姜于又从鲁国跑掉了,看来是担心鲁国三公室要杀她啊。”
没错,根据最新的消息,一年前老齐王薨逝后,齐国内乱,姜于就逃到了鲁国, 获得了鲁国的庇佑。而如今鲁国决定支持齐国小公孙姜勉,姜于就不得不再次出逃, 这一次,她直接一口气逃到了楚国。
刘枢道:“楚国路远地偏,远在蛮夷,常常觊觎中原之地,而齐国身为诸国之长,他们的王女竟然跑去楚国寻求保护,看来实在是无处可去了呀。”
“王上分析的是。”
两人一边分析局势,一边处理奏疏,这样的日子平淡又充实,已过月余。
天气实在太热,一滴汗珠顺着郦壬臣的鬓角滑落下来,两靥蒸的白里透粉。
刘枢瞟她一眼,偏头道:“闻喜,叫人再拿一釜冰块来。”
“唯。”
不一会儿,满满一釜白气缭绕的冰块就端了上来,闻喜正要放在御前,却被刘枢抬手止住,指了指殿下郦壬臣的桌案,“放那。”
闻喜惊讶一瞬,照做了。
这冰块在夏天可是极珍贵稀奇之物,都是去岁冬天提前储藏在冰室里的,只有王宫里才有,一般只会赐给九卿重臣消暑。
所以当冰块端到案边的时候,郦壬臣也很惊讶,站起来谢恩:
“谢王上赐冰。”
刘枢眼睛盯着竹简,一个眼神都不给她一个,“这有什么好谢的,年年都有,寡人只是不想和你吃一个碗里的。”
郦壬臣:“……”
刘枢批完一卷放在手边,拿起另一卷,问道:“依你之见,那齐国王女去到楚国能做什么?”
郦壬臣坐回去,想了想道:
“臣在稷下学宫时与齐国公主相熟,在臣看来,于公主率性开朗,很受先齐王喜爱,只是她对王庭似乎不怎么感兴趣,胸无大志,无意作为。因此,如果楚国能长久的收留她,她应该会在那里过得不错吧。”
“所以你认为楚国会留她?”
“是。”
刘枢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却说:“郦卿聪明能干,但不了解做君王的心思。”
郦壬臣微怔,道:“还请王上赐教。”
刘枢道:“如果寡人是楚王,就不会留姜于。如果寡人留下她,那一定是有用的。”
汉王从座上站起,活动活动筋骨,慢慢道:“可能从你们士大夫的角度看,留下人总是好的,多多益善嘛。但是君王却不会,如果一个人没有用处的话,那么宁可冤杀,也不多留一刻。”
郦壬臣笔尖一抖,只觉得脊背比放了冰块还冷,汉王轻飘飘地说出那句‘宁可冤杀,也不多留’,就好像在说今日的天气一样随意。
“王上训诫的是,臣……明白了。”
她明白了她们的不同。对谋臣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可以发展的朋友,而对君王来说,每一个人都随时可能变成敌人。
站的位置不同,处事方式自然也不同了。
刘枢奇怪地瞧了她一眼,“以后就不必用‘训诫’这样的词了。”
这是那个人才会常用的词,她在心里面默默补充。
郦壬臣感到莫名其妙,也只好称是。
此后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埋头处理政事,午后的阳光从热烈转为柔和,夕阳斜晒进殿中,拉长了君臣二人的影子,金黄的光线铺满青砖,给这座压抑的宫殿染上一层温情的色彩。
汉王宫中很久都没有这样好的阳光了,她们写字的手都不由缓了下来。
太阳落山,刘枢终于看完了最后一份奏疏,她站起来:“陪寡人走走吧。”
郦壬臣只好答应了。“诺。”
夏季的傍晚凉爽,宫闱宁静,很适合散步。
郦壬臣亦步亦趋的跟在刘枢身后,从宣室殿这头走到那头。她们开始谈起天来,不过,与其说是谈天,不如说是刘枢在问,郦壬臣在答比较准确。
走出宣室殿,闻喜跑来问要不要备辇?被刘枢摆摆手挥退,只带了郦壬臣一人,继续在宫里走。
宫道深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刘枢忽而道:“不知为何,有郦卿在身边的时候,寡人就觉得心里平静多了。”
“为王上分忧,这是臣的荣幸。”郦壬臣答道。
刘枢摇头道:“不是那种分忧的感觉……而是……”
她似乎自己也搞不清那种模糊的情绪是什么,只好说:“和郦卿在一起的时候,寡人就总记起那些小时候的事情,记起一些……小时候的人,真是奇怪呢。”
郦壬臣不言。
她们静默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仿佛在一起品尝这个黄昏的暮色,再往前一点,就是另一座宫殿了。
不用绕到正门看名字郦壬臣也知道,那是王后应该居住的长秋殿,小时候她的父兄们给她讲过很多次王宫内的布局,即使她没来过也了如指掌。
但是这座长秋殿却有点特殊,它的殿门紧闭,台阶和门楣上都是厚厚的尘土,像没有人住。
难道王后不住这里吗?不过她可不会问出来。
又走一阵,刘枢拐了个弯,拐上了王宫的中轴线,这是一条国君才能走的直道,于是郦壬臣自然而然地错开一步,走到了一旁的辅道上。
汉王宫可真大啊,他们走了这么久,也聊了这么久,但是放在整个王宫的尺度上来说,其实也只挪动了一点点而已。
郦壬臣一面回答汉王的问话,一面思索着高傒交给她的任务,那任务不论谁来做都是难如登天的。
她做侍中大夫已经一月有余,汉王似乎越来越信任她了,这是好事,但是怎么叫王后诞下继承人,就是天方夜谭了,汉王甚至都没有让王后住在长秋殿。不过她也不会去做就是了。
怎么合情合理的应付高傒,把这事搪塞过去,是个棘手的问题,她暂时还没想出来。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郦壬臣正盘算着这事,只见迎面而来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锦衣华服的女子,走到近前,向汉王行礼。
刘枢语气淡淡的叫她们平身。那华服女子起身后先是瞧了一眼王上,随后目光直接落在了刘枢身后的郦壬臣身上。
那女子笑道:“王上怎么有兴致出来?不在宣室殿处理政务吗?”
“随便散散步。”刘枢简单回道。
听她二人这一问一答,郦壬臣明白了,这人应该就是王后高蝉了,于是她麻溜的向王后行了礼。
高蝉神色古怪的又瞧郦壬臣,此时她也知道对方是谁了,“臣还是第一次听到王上喜欢在宫内散步呢……而且还带着侍中大夫。”
“寡人在与侍中大夫谈论政事。”刘枢理直气壮地说:“是吧,郦侍中?”
郦壬臣:“???”
我们哪里在谈政事啊!
但她只能硬着头皮垂首道:“是。”
“哦?谈的什么?”高蝉问。
郦壬臣:“……”
这该怎么编……
她想了想,准备随便挑一件今天看过的奏疏说,但是不等她张口,汉王就说话了,自然而然的接过了这个问题:
“郧国金砂王城动乱,外戚叛变,郧王病重,我们在谈应对之策。怎么?王后很感兴趣吗?”
郦壬臣心里又是一惊,什么时候有这事的?她怎么不知道??今天的奏疏里没这条啊。
高蝉的目光又移回汉王身上,她总觉得刘枢对这位侍中大夫的态度与别的大夫很不一样,“哦,没有,臣只是随便问问。只是……您以前从来不和旁人一起散心的。”
刘枢没有回应这句,而是道:“如果对政事感兴趣的话,不如去问问你父亲高傒,他应该很快也会知道这件事了。”
两拨人就这样擦肩而过,郦壬臣虚惊一场,等走远一点,才小声问道:“王上,您为什么要说奏疏里没有的事情呢?”
这句话的意思是问为什么汉王要扯谎。
刘枢坦然道:“寡人可没有胡言乱语,郧王确实病重,寡人也的确要与你谈此事。”
等走过一个拐弯,刘枢忽然停下脚步,扭头对郦壬臣道:
“奏疏里没有的事情,不代表不存在,也不代表寡人不知。况且,就算奏疏里有的事情,有相国在,寡人也未必能全看到,然否?”
郦壬臣默然。
他们又在潺潺流水的池塘边散了一会儿步,直到黄昏消散,夜色升起,刘枢又调了个头,径直朝王宫东面走去。
直到这时候,郦壬臣才隐隐的感觉出来,方才刘枢根本就是带着她瞎转,现在要去的地方,才是她真正想带她去的地方。
王宫的东北角,有一处观星台,也名叫“危台”,台高百尺,台面窄小,只能容纳几人站立,是沣都城中最佳的观星地点。
刘枢一步一步登上观星台的最高点,郦壬臣自然也跟上。
她们站在危台顶上,仰观苍穹,今晚的天空明净而透亮,月明星稀,一望无垠。
“这是王宫里最高的地方。”刘枢道:“寡人小的时候很爱来这里,因为在这里讲话,别人都听不见。”
在这里哭泣,也没人听见。她在心中补充。
君王极目远眺,目光迷离,看着月光下属于她的王都,也好像望着她那孤独凄惶的童年。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看着在身后悄然站立的郦壬臣,“方才寡人所说郧国之事,还记得吗?”
“臣记得。”
刘枢平静道:“好,寡人过几日要发布一道王命,在那之前,你就将这件事透漏给相国。”
“王上……”郦壬臣浑身一颤。透漏给相国……透漏……这语气的意思就好像汉王早就知道她是相国的秘密门客了一样。
郦壬臣是聪明人,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所以,汉王这是在用反向间谍之计?
她不敢置信的抬头看了一眼,没料到视线正好撞进君王聚墨般的眼睛里,那眼睛深邃而镇定,配合上昳丽明朗的容貌,仿佛某种胜券在握的态度,郦壬臣立刻垂下眼帘。
“无妨,你现在就算直视寡人,寡人也免你欺君之罪。”
郦壬臣停顿半刻,重新抬起了头。
虽然不知道汉王背后还有多少事是她拿不准的,但她尽量飞速整理了脑中的思绪,说道:“可是王上方才对王后说,相国大夫很快便会知道这件事了。”
“是呀,你去说了,他不就很快知道了么。”刘枢笑了笑。
“……”
原来是这样。
不想给郦壬臣压力,刘枢转过身去,不看她了,重又望向天际,“今日偶遇高后只是个插曲,寡人不过将计就计罢了,本来也是要安排你去说的。”
高后?好陌生的称呼。
一起住了八年,竟然一点感情也没培养出来,自古凉薄君王心。
见身后半天没动静,刘枢忍不住问:“郦卿在想什么?”
郦壬臣道:“王上,您就不怕臣……”
“不怕。”语调不高,却隐含一种让人无法质疑的力量。
她既然能用她到这一步,说明她已经有了后手。
“寡人再问郦卿,如若相国听到你说的这个消息,又对你说了什么,你会来告诉寡人吗?”
“臣会的。”
竟然也没有一丝犹* 豫。
刘枢回眸来看她,郦壬臣直视,回以波澜不惊。
“小臣只是没有想到,王上对小人有如此信任。”
刘枢因为这句话而笑了,“寡人相信的从来都不是你站在哪一边,而是相信以你这样大夫的为人秉性,只会选择更适合统治这个国家的人为主公。从寡人第一次见你,便这样认为了。”
郦壬臣心中一动,心里提着的东西因为这句话而终于落地了。
身前的君王旋即又道:“人心所向,天必应之。而寡人,正是那个人!”
刘枢的眼中仿佛有光芒流动,明明暗暗的月华在她身上交织,她微抬下巴,遥望星夜,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度,是与生俱来的从容威仪,好像她站在那里,便是一切的主宰。
看着这样的君王,郦壬臣只觉胸膛一震。
半晌。
“郦卿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寡人吗?”
她还从没问过她什么。
郦壬臣思量一瞬,道:“小臣斗胆,敢问王上还带何人来过此处?”
刘枢嘴角扬了扬,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好笑,“只有你一个。”
郦壬臣心间蓦地一跳,有什么东西在这危台之上氤氲着,也在她二人之间流转。
她低下头,“臣没有问题了。”
汉王的眼中闪过一抹似有似无的失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失望,可能是太孤独了吧。
她不想这么快就下去,两人就又无声站了一阵子。
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刘枢脱口而出道:“彗星出于亢角之宿……《星历》云此为宜室宜家之相也。”
她以闲谈的语气问道:“说起来,郦卿才华高世,姿容卓越,怎么还未成家?”
郦壬臣腼腆的笑了笑,“臣只愿济世,无意成家。”
“无意?”刘枢新奇道:“难道郦卿年轻时就没有遇到过心悦之人吗?”
年轻时……汉王这是整天和那群老臣们呆太久了吧……
郦壬臣咬了咬后槽牙,说道:“臣现在也年轻。”
刘枢:“……”
“咳……”霸气稳重的君王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种尴尬的表情,“寡人忘了你……啊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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