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韬带着羽林卫去了,就像一群黑鸦融入了黑夜中,悄无声息又迅捷异常。
夜色冰凉,乌云闭月,待布置完最后一步,刘枢问:“现下几时了?”
闻喜答道:“王上,将要亥时了。”
亥时,亥时……郦壬臣,你还活着吗?
她要不要赌呢?
刘枢沉思片刻,终于还是下令:“传辇,摆驾膏粱殿!”
第84章 子夜(二更)
子夜(二更)
今夜的沣都注定不会是风平浪静的。
王辇走到膏粱殿外围的时候, 都能瞧见里面的灯火通明,看起来像早就等着的。
听到传驾的响动,王后高蝉几乎是小跑着迎出来。
“王上圣安!”
她伸手要亲自接汉王下辇, 却被刘枢不着痕迹的避开,自己走下来。
“寡人不是已经说不来了吗,怎么还等着?”刘枢看高蝉一眼, 一身煞气未消,似笑非笑,“莫不是又听你父亲说了什么?估准了寡人今日必会来?”
高蝉被汉王的眼神弄得心里怕怕的, 垂眸道:“没有……臣只是……只是每次大礼日都会等着的。”她的声音低下去,“……无论您来不来。”
刘枢微愣了一下,又若无其事的朝前走了, “不必如此。”
殿门一进一进的敞开,宫人们如潮水般尾随着两位女主人进到最里面的寝殿。
待刘枢在主位上坐下, 便看到了卧房布置的一切:案几,床帏,香炉,软榻, 铜镜……还有秘制好的楉果, 以及床头上方悬挂的合房礼符咒。
侍女们轻轻拉上了屏风,这下寝屋内就只剩下刘枢和高蝉了,高蝉坐在了次位上。
刘枢还是第一次坐在别人的卧室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房门并没有关上,只是挡了一层半透不透的丝绸屏风, 更添了种暧昧气息。
刘枢轻咳了一声,说:“把这个撤了!”
于是那屏风又被拿走了, 展现出了门外的人,刘枢朝外瞥一眼,眼睛都睁大了一圈:外面的人真不少!
十几个侍女侧站成一排,等着侍候,又有十几个太卜司派来的卜正,盘坐成一个八卦形状,口中默念经文,此外还有起居注女官和史正女官在旁。
原来合房礼仪的阵仗要这么大吗?
刘枢有点不自然的皱皱眉,“难道你们要一晚上看着寡人安寝吗?”
“回王上,正是如此。”
那个史正女官一本正经的回道:“王上与王后的合卺礼仪是关系社稷的大事,臣等需要如实记录程序。”
“记录?有什么好记录的?”
史正有点不好意思,看了眼旁边的卜正团,坐在八卦中心的太卜令于是道:“王上合房,臣等需记录胎元入命的准确时刻。”
刘枢:“……”
她扫了眼身旁高蝉,高蝉的脸色有点红,但刘枢可没心思脸红,不能让这群人挡在这儿,她站起来,冷冷道:“一派胡言!胆敢搅扰寡人安寝。尔等统统退下!”
史正女官一听这话,有点急了,道:“王上,臣等没有胡言,这都是按照《汉制》布置的。”
这史正似乎是个认死理的,完全没感觉到汉王的不快,还继续说着:“《汉制》记载,唯有合房大礼日,才能孕育最康健聪慧的王嗣,王上……”
“够了。”刘枢打断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叫所有人都提心吊胆。
史正女官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臣姓左氏,单名一个文。”
刘枢道:“史家左氏?汉国太史令一职自古都由左氏担任,那么当今太史令左编就是乃父了?”
“是。”
“你不是左氏长女吧。”
“不是,臣排行第二。”
“好,那寡人就放心了。”刘枢淡淡下令:
“左仲文,从明日起,你不必修史了。沣都的书室正需要人干点编修誊抄的杂事,就由你来吧。”
这句话无疑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左文身上,一个史学世家的传人,却不能再做治史的事情,而被派去做杂活,那无疑于磨灭了她生存的全部意义。
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触了什么霉头,“请王上恕罪!臣……臣……”
“退下。”
太卜令这时候还想再说点什么:“王上……此日乃今岁最要紧的一次大礼,至关重要,您……”
“滚!”
君王怒斥,于是再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所有人都像退潮一般,迅速消失在寝殿中。
房门被关上,刘枢瞧了一眼吓得不敢吱声的高蝉,又朝门外问:“现在几时了?”
闻喜隔着殿门道:“王上,亥时正点了。”
“羽林卫可有消息?”
“……还没有。”
高蝉听此对话,大着胆子问:“王上,您深夜叫羽林卫做什么?王宫里还不安全吗?”
刘枢看看她,半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该明白,寡人是不会与你行什么礼的。”
高蝉怔了一下,苦笑道:“那您也总要休息。”
“不用,寡人会在这里坐一夜。”说着,刘枢就真的重新坐下了。
“至于王后,就请自便吧。”她对高蝉道:“若你想歇在榻上,寡人也不怪罪你。”
似乎是掐算着什么时间,又等了会儿,刘枢朝外道:“闻喜,寡人有些睡不着,叫太医署调点安神的药来。”
那边的闻喜也像得到了某种信号似的,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一碗安神汤就由侍女呈了进来,刘枢一口气喝干净。
“若羽林卫有动静,立刻来报,不得阻拦。”
“诺。”
刘枢放下碗,心里盘算着方才在宣室殿下达的那些命令起作用的时间,现在,整个相国府和高氏的人都应该知道公子衷要被立刻送回郧国的事情了吧。
高傒会怎么做呢?高氏会混乱一夜吗?事已至此,两方都没什么脸面可留了。
郦壬臣到底在哪?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
刘枢想了一阵,发现高蝉一直不声不响的,就抬头去看,只见她在拨弄香炉里的香灰。
古朴的博山炉发散出缭绕的香烟,刘枢感觉这香和刚进来时候的气味有点不一样。几个呼吸之间,她竟有点头晕脑胀,伸手扶住矮几,嗓子越来越干,渴的要冒烟。
“来个人倒水。”她朝门外道。
话音刚落,一盏温水就送到了她手边,是高蝉。
“你……”就在这一瞬间,刘枢意识到了不妙,她猛地缩回手,“你用的什么香!”
这本该是一句大声质问,但说出来却没什么力气,外面都听不见。随着香味吸入越来越多,她的力气也被一点一点抽走了,身子朝后软下去。
高蝉道:“王上,臣绝不会害您。”
她想帮助扶正刘枢,刘枢一把拂开,但根本没力气了,只虚虚的拂倒了那杯水,温水洒在地毯上。
“大胆!”身体失去力气带来的是巨大的恐惧,刘枢只能嘴上威慑。
她的心里除了恐惧还有焦急,因为她原本的布置都被这一下子打乱了!她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一个高蝉!
不行,她必须撑到郦壬臣被找到为止,那是最后一环。
高蝉还是扶正了她,将她轻轻放在了软枕靠背上,问她:“您这样可舒服点吗?”
刘枢瞪她一眼,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想用疼痛延缓眩晕的感觉。
高蝉着急道:“您不用这样,这香不会使您晕倒,只是浑身没劲而已。臣服过解药,所以不会受它影响。”
“相国叫你做的?”刘枢冷声问,警惕的看着她。
“没有。”高蝉在她对面规规矩矩的坐下,再没有什么逾越的动作,“无论王上信不信,臣都要说,这是臣自己的主意。”
刘枢不言,默默分析她这话背后的动机和含义。
高蝉望着刘枢,若在平时,她是绝不敢也没有机会这样望着刘枢的。高蝉的眼中装着浓浓的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臣自知罪孽深重,不配为一国之后。”
她的眼睛因这句话而染上一抹悲色,就好像现在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反倒是她一样,刘枢只觉得莫名其妙。
只听高蝉继续说:“臣不会再祈求您接受臣的情意了。只要您……请允许臣诞下继承人就好。”
说着她又朝汉王坐近了一步,慢慢抬手,想去解刘枢的腰带钩,却在刘枢威严的逼视下停住了指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她只好收回了手,叹了口气。
“臣不知道王上为何不喜臣。也许是臣胸无点墨?或是不够漂亮?还是仅仅因为臣是相国的女儿呢?”
刘枢挤出一丝力气道:“寡人以为你很清楚的。”这声音小的别人都听不见。
“臣愚钝,臣从来都不懂,权力,到底有什么好争的?”
刘枢眸光一暗,不言,她无意与对方解释什么。
高蝉苦笑道:“其他的,臣都管不了,臣做不到为王上分担政事,但臣毕竟是大汉的国母,起码让臣尽到生育继承人的责任,也请王上尽到一国之尊的责任,让宗庙社稷得以传承下去,除此之外,臣妾不会再奢求任何事。”
刘枢费力的从嘴里挤出四个字,却声如蚊嗫:“绝——无——可——能——”
一阵眩晕袭来,刘枢连坐也坐不住了,身体顺着靠枕朝一边滑倒,高蝉以为她是没坐稳,又扶住了她。
高蝉的手扶在刘枢的胳膊上,鼓起勇气,正要不顾汉王意愿褪下她的外袍,却见她浑身猛地一颤。
“呃!”刘枢忽然攥住了自己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脏传来,面色一瞬煞白。
又是晕厥症要来的感觉。
刘枢心中冷笑,这次来的还真“及时”啊,消息刚传出去就来了。
不过这一次的疼痛竟比寻常都要猛烈的多,她的脑袋也越来越眩晕,连带着头皮刺痛,随时要晕厥过去。
高蝉见状也吓坏了,“王上您怎么了?”
她慌得不知所措,明明她用的那些香根本没有使人晕厥的作用啊,怎么会这样?
汉王的眼睛半开半合,高蝉端水去喂她,水却从汉王的嘴角溢出来,一点也没喝进去。
恍然间,高蝉想起了上次在宣室殿见到汉王晕倒的场景,也是这样的……她吓得连手里的水盏都拿不稳了,磕磕巴巴的朝门外叫喊:“太医令!快传太医令!”
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堆人冲进来,宫人们慌成一团,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合房礼进行到一半晕过去的人。
太医令过一会儿也终于赶来,取针刺她合谷、关内两处大穴。按照往常,即使是这样抢救,刘枢也会马上晕厥过去,可是这次很奇怪,刘枢的眼睛始终没有完全闭上,像是在煎熬的等待着什么。
剧烈的疼痛使她额头沁出汗珠,刘枢强拼着最后一丝毅力也要保持清醒,她甚至狠命咬破了自己舌尖,一行鲜血从嘴角渗出,宫人们又是一乱。
正在这一派忙乱的时刻,子时的钟声响起,昭示着第二日的到来,钟声响遍王宫,余音绕梁不绝,紧接着,一道高亢的传报声追着钟声的尾音从殿外呼啸而入:
“报——羽林卫郎中令至!”
刘枢猛地再睁开一点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殿外的方向。羽林卫黑压压地上殿,沉重的铁靴嚓嚓作响,他们挤开所有人,然后簇拥着某人送到君王眼皮底下。
是郦壬臣。
刘枢的眼中浮起一道光。
“王上……”
郦壬臣被重兵押送进膏粱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面色苍白的君王,抖如筛糠的高蝉,一片忙乱的宫人,还有倒在地上的水盏……
泼洒的水从君王身边蜿蜒流淌到郦壬臣的脚边,她抬头看去,唇边沾血的君王朝她费力的伸出一只手。
郦壬臣鬼使神差的膝行一步,握住了那只手,冰凉透骨,君王似乎是使出了最后一丝毅力,握紧她的手。
“郦卿……”
随后就陷入了彻底的晕厥。
第85章 气绝(三更)
气绝(三更)
郦壬臣是在值夜时被羽林卫找到的, 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她已经悄悄和司隶校尉调换了值夜的日子。
司隶校尉是王宫较低等级的官员,任谁也猜不到堂堂侍中大夫会和这样的小官换夜班。郦壬臣就这样潜在宫中不为人知的一角, 随时探听宫中动静。
如果汉王去了膏粱殿过夜,宫人们一定会通知到值夜的尉卫那里,如果没有, 在子时前也会通知一遍宣室殿,做好戒严工作。
处在王宫里的人会第一手知道这些消息,其次才是远在宫外的相国府邸。
郦壬臣想着, 若汉王没去王后那里,她便只好赶紧出逃,在高傒杀她之前, 连夜和田姬一起迅速逃出汉国。哪怕高傒无意杀她,也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只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以高傒的性格,早就应该在散酉后就逮住她扣留才对,所以她挑了个隐秘角落躲藏,今夜不想被高傒的人发觉, 话说回来, 高傒就算要处死她,也不会就急着今晚。
但是,貌似相国府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文书,叫高氏无暇分身来处理她的事情……还苦了她东躲西藏了一阵子。
可恰恰是她如此东躲西藏,就害了羽林卫一通好找,从夕阳西下找到迫近子时, 才把她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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