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顿了一下,才说:“如果卯时我还没找到你,你就先离开沣都。”
“离开?去哪?”田姬有些茫然。
郦壬臣垂下眼皮道:“至于去哪,我会写信告诉你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害怕。”
田姬点点头,她相信小主人。
郦壬臣轻轻叹出一口气,语气轻松道:“田姬,我记得你本名叫田午贞是不是。”
“是。”田姬道:“是阿娘给起的名字,生在中午,做奴仆要贞洁,于是就叫这个了。”一听就是仆从的名字。
郦壬臣把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贞不止有贞洁的意思,在《易》学中,贞是正义坚固之意,是世间最好的德行。”
田姬抬头,晃了下神,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名字能和崇高深奥的经书有什么联系。
怕她不信,郦壬臣指一指手边的乾卦,说:“乾卦乃天地第一卦,代表君子最崇高的德行,其卦辞为,元,亨,利,贞。”
她又翻开《易》书,给田姬看,上面果然有“元,亨,利,贞”四字。
田姬目瞪口呆,感觉很神奇。
“这里面的贞字,就是正义坚固的意思。”郦壬臣又轻轻说着,看向田姬:“承蒙你照顾多年,其实我早想叫你阿贞姐姐的。”
我们早就是家人了。
田姬有点不好意思的低头,“这……挺奇怪的,您还是叫我田姬吧,听着顺耳一些。”隔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小主人,您今天怎么突然说这些奇怪的话呀?”
“没什么,随便说说。”郦壬臣俯身一个一个拾起了蓍草,“天色不早了,你也休息吧,记得我说的那件事。”
“好。”
第83章 吉日吉时
吉日吉时
整整两天, 郦壬臣都有点心神不宁的,一边盘算着活命的法子,一边寻思着怎么把太尉回都的消息告诉汉王。
退一万步说, 就算最后难逃一死,在死前也要把这件要紧的大事传给汉王吧。
可是汉王这三天似乎非常忙,忙到没时间召唤她这个侍中大夫, 仅有的几次陪侍御前整理奏疏的机会,刘枢也都一言不发,奋笔疾书, 根本没有搭理郦壬臣的意思,甚至有几次还因为郦壬臣整理的奏疏不合心意而大发抱怨。
面对这样的冷面君王,郦壬臣很难相信她会为了可惜自己而委委屈屈的向高傒服软, 乖乖去王后寝殿完成合房礼仪。
第三天清晨,刘枢倒是一大早就宣召了郦壬臣, 但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奚落:“寡人这几日都要累死了,反观侍中大夫倒是神清气爽嘛。”
郦壬臣偷偷瞄了一眼上位的君王,只见刘枢眼底一片青乌,像是整宿没睡一样。
郦壬臣心里纳闷, 昨天那点奏疏根本不至于王上看一整夜吧?明明酉时散值前就批完了呀?那王上还能干什么去了?
真搞不明白是为何, 但是君王在气头上,做臣子的只能顺着来,郦壬臣道:“王上消消气,是臣辅助不力,请王上责罚。”
“起来吧起来吧。”刘枢懒得和她较真,玩笑道:“没事别老拜寡人, 拜多了寡人就老了。”
照旧给她赐了座,刘枢瞧她半晌, 才道:“寡人怎么觉得你这几天好像是惶惶度日,难不成有事瞒着寡人?”
郦壬臣一惊,原来王上早察觉到了……
“没有……臣只是没睡好,精力稍有不济,不碍事。”
郦壬臣很想当场就高诉刘枢太尉请求还都的事情,可是这殿中耳目众多,她不想鲁莽冒险。
刘枢一笑,戏谑道:“郦卿要是不好意思,今晚寡人不妨带你去观星台。”
郦壬臣内心苦笑,恐怕她们没有机会再去观星台了,今夜天黑前,太卜司就会呈上合房的筮帖。
“劳烦王上挂念,臣休息一下就好。”
“好。”刘枢敛了笑,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郦卿最好说的是实话。”
言毕,君王又恢复了一脸冷漠,闷声处理政事,到下午竟也不召郦壬臣来了。
郦壬臣计划要不直接给汉王写一份奏疏,摆在她桌上,然后自己一走了之得了。但是转念一想,汉王真的不知道太尉还都的事情吗?
傍晚,刘枢准备出殿们溜达一圈,连续忙了几晚,她确实很疲累了,她在宣室殿的回廊上独自踱步,后面跟着一排排宫人,但她已习惯将这些人当作空气。
她心中默默盘算着自己的所有秘密计划,确保每个节点都万无一失,这段时间她确实非常忙,没心思顾及到其他人,今晚她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她不希望这段时间王宫里出任何纰漏妨碍到她。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殿外有人传报:“启禀王上,太卜令呈上筮帖。”
刘枢皱了皱眉,一拂衣袖,“这个时辰太卜令来干什么?”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宫殿里鸦雀无声,闻喜为她奉上筮帖,原来是与王后合房的筮帖。
刘枢更不悦了,“不去!”
她看了眼闻喜,感到奇怪,那意思是想说为何她没有提前得到消息?她明明在太卜司有人啊。
闻喜小声道:“王上,本月秋闰,此次合房礼乃王宫大事,只有太卜令亲自卜卦、亲自呈送的,不过他人之手。”
刘枢了然,也没当作大事,正要挥退呈送的宫人,却听那送筮贴的人道:“王上,太卜令嘱咐说,今日是三年难遇的秋闰合房礼日,还请王上万勿错过。”
“哼,什么时候由得太卜司来指手画脚了?”刘枢重复了一遍:“寡人身体不适,不去。”
正在这时,殿外又响起一声传报:“报——王上,奉常大夫呈上急奏。”
“又怎么了?”刘枢道:“今日黄昏可真热闹。”
她施施然展开奉常大夫的奏疏,只读了几行,眉头一蹙,手忽然捏紧了奏疏,几乎把竹简捏断,“奉常大夫要弹劾侍中大夫郦壬臣,下狱以死论处?!”
刘枢心中一紧。
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奉常是高氏的人,高傒到底要做什么?
她一记眼刀飞到传话的宦侍身上,喝道:“奉常大夫何在!”
小宦官扑通就跪下了,结结巴巴道:“回王上,在……在殿外。”
“宣!”
奉常走进殿里的时候,刘枢一眼便透过他看出了高傒的志在必得。
她冷冷发问:“为何要杀郦侍中?”
奉常大夫拜在阶下,直起腰来,先是一顿引经据典,最后直指目的:“侍中大夫以辅佐君王为大任,而郦大夫上任三月,却不规劝王上从善如流,该当死罪。”
刘枢听明白了,她站于殿内,手在袖子里慢慢拢成拳,酝酿着怒意,“所以,相国这是在威胁寡人吗?”
奉常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来,伏首:“老臣惶恐,绵延王嗣乃国之大事、社稷之重!愿王上悦纳良策,以江山福祉为重,早日诞下储君,则国家之幸也!”
“住口!”
刘枢的气愤彻底窜上头顶:
“陈词滥调!!”
她的喉咙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怒骂。
这种虚伪的话她已经听了半辈子了,这些大夫惺惺作态的嘴脸令她作呕。
她很清楚这帮道貌岸然的士大夫们心里的算盘,他们通过把君王架上道德高地,牢牢捆住了一国之君的手脚。
君王想行使权力,士大夫们说不好,专权是粗暴的行为,非圣王之举,君王只需要提升自己的道德就可以了;
君王想管理国库,士大夫们还是说不好,追名逐利是庸俗的行为,非圣王之举;
君王想弄清楚自己的实际处境,士大夫们仍然说不好,关注琐事有失国君身份,非圣王之举……
从出生起,刘枢就被蒙在这样一场骗局里,在汉国的朝廷里,她这个汉王只不过是一件重要的道具。
这样的把戏,她还要忍多久呢?
脑中闪过郦壬臣的影子,刘枢干脆懒得跟奉常假惺惺的周旋了,直接撕掉了那层客套,问:“郦侍中在哪?”
奉常不答,却摆出更恭谨的姿态,“王上,您此刻最好移驾膏粱殿,再多停一阵,郦大夫可能就身首异处了。”
这话连闻喜都震惊了,他们难道今晚就要随便处死一个卿大夫?相国也未免太猖狂了。
“寡人是问你,郦侍中在哪?”刘枢的语气冷的像冰,音调不高,但闻喜听出其中一丝危险意味。
奉常笑道:“臣不知。”
然而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刘枢一脚踢飞了几案,直直朝他砸过去,他愣了一下,砰的一声被砸倒在地。案角砸中了他鼻子,登时血流如注,整个人吓傻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君王的怒声如惊涛拍岸般紧随其后:“回答寡人,郦侍中现在在哪!”
君王黑压压的身影逼至近前,奉常大夫捂住鼻子,鲜血从他老迈的指头缝里涌出来,脸色煞白,哪里还有刚才的得意,自古刑不上大夫,他堂堂九卿大夫什么时候被这样对待过。
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道:“臣……臣不……”
铮然一声,刘枢抽出了腰间佩剑,大踏一步,剑尖就已经指在奉常的脖颈上。
“郦壬辰今夜死不死寡人不知道,但是寡人知道,奉常大夫要是再说一个‘不知’,寡人便叫你立时毙命!”
奉常大夫浑身一颤,借着余晖,他看到了君王眼中那一抹冷酷的疯狂。是什么让她疯狂的?奉常不知道。但他知道她完全说到做到。
“臣……臣……”奉常也顾不得鼻孔流血不止了,他一把攀住君王的鞋履,趴在脚边,吓得六神无主,大哭,“臣……真……真的……真的不知道郦大夫在哪里……恐怕也没人……知道。”
“……臣……只是奉命……”他一边说一边急促的喘气,眼泪鼻涕混着血一起流下来,说到最后一个字,竟然猛抽一口气,脑袋一歪,骇晕过去了。
刘枢见他竟吓晕过去了,便抽出了脚,脸色阴沉的吓人。
这时候的汉王是谁都绝不敢靠近的。
殿中只有闻喜近前来,慌得蹲下摸了摸奉常大夫的颈脉,还好只是晕厥,不是真的给吓死了。
他仰头对王上说了,刘枢却像没听见一样,嘴里喃喃自语:“原来这几天她心神不宁的,是为了这件事吗……寡人还以为她是为了北军要返还沣都的事呢……原来如此……”
闻喜:“……”
见王上的心思根本不在奉常身上,闻喜便默默站下了,他手里还拿着那封筮贴。
刘枢的脑子里此刻正思绪乱飞,无数念头在她脑中此起彼伏。她该怎么选择?她从源头的计划,到此时此刻应该有怎样的部署,都飞速想过一遍。
无论如何,她的计划都不能出岔子。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是没想过要不要就此放弃郦壬臣,没错,她确实在掂量郦壬臣的价值,但是紧接着她就否定了这个方案……
最后,千头万绪都涌向了一个念头: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郦壬臣!
可是,怎么找?去哪找?派谁找?
肯定不能派宫人去找,那就太慢了!这个时辰朝廷大夫都已经散酉,郦壬臣出现在哪都有可能,仅靠宫人很难快速把人找到。
王宫尉卫也不能用,尉卫令是高氏的人,不可能只奉她的命。
刘枢甚至想到了禁军,但随即也被她排除,禁军虽然训练有素,但都驻扎在沣都城外二十里的军营,如果兴师动众调度禁军进城,势必也会打草惊蛇。
最后,她的思绪停留在了手下那支最为精锐、响应也最迅速的部队上……
“将计就计,寡人或许要提前一下计划了。”
她想了很多,但也不过是几息之间的事,所以当她嘴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闻喜惊讶的险些没反应过来,“王上,您……”
“宣中郎将符韬进殿!
召羽林卫集结!”
一旦想好了策略,刘枢就绝不拖泥带水,她嘴里的每个字都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叫王庭舍人来!”
“召太医令!”
王庭舍人至。
太医令至。
刘枢对舍人命道:“拟诏书,寡人欲送公子衷回郧国,速下九卿议论!”
闻喜走到刘枢身前低声道:“王上,舍人是高氏的人,这下相国不就很快知道了么?”
刘枢岿然不动,“寡人就是要叫他知道。”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寡人要叫整个相国府* 邸立刻都知道!”
随后她又是几道命令下去,有的是下令给太医署,有的是下令去太卜司,还有派人去各种各样的朝廷部门的,她宣召了许多人进殿,又把更多的人派出去……虽不知她意欲何为,但所有人都照做。
夜色升起,时间不多了,刘枢刚停住下令的嘴,就听殿外传报声:
“中郎将至!”
符韬迈进殿来,感到殿中不同寻常的氛围,抱拳跪行军礼:“王上,羽林卫已集结完毕,敢问您要臣等做什么?”
“侍中大夫郦壬臣。”刘枢言简意赅:
“找到她。”
符韬猛地抬头,脸上都是惊讶。
刘枢的眼中似乎不带一丝情绪,但讲话的语气坚定不移,她特意补了一句:“寡人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是将沣都掘地三尺,也必须在子时将人带到寡人眼前。”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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