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赫连夜说一些虚伪的原谅、宽恕的话,倒不如像这般,劈头盖脸地将他痛骂一顿。
能叫他觉得好受些。
怀雍的缄默让赫连夜觉得像打在棉花上一样。
这使得赫连夜再次丧气下来,匀了匀气,他想问“在你心里,你父皇是不是比我重要?”,都不用问出口,他看看自己的手脚就已经知晓答案。
又何必再自取其辱呢。
也不知是在回答谁,赫连夜颓丧地低声说:“你父皇总是比我更重要。比谁都更重要。”
“其实我知道的……”
怀雍没明白,犹豫了一下,问:“知道什么?”
赫连夜:“从九原塞回来之后,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那次,我想了很久,我不信天上会掉馅饼,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愿意主动来找我。”
“我想,若是我能弄明白了,说不定还能拿捏住你。”
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而怀雍也想到了什么。
他不由地焦躁起来,拔脚逼近赫连夜,试图阻止赫连夜说出口。
赫连夜和他争抢似的,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连忙吐露出口:“那日下午,你刚去宫中见了你父皇,你见到他和那男宠卿卿我我。”
他的一言一语,一字一句,都像是淬满了毒液:“怀雍,你每次来见我,都是因为你在你父皇那受了气。其中有哪一次是你主动想见我?”
怀雍被质问得快要窒息。
他说不清自己对赫连夜究竟是否怀有情意,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能做得那么狠是因为不爱赫连夜。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
“我恨你。”
赫连夜低下头,胸膛起伏,鼓足了气息地说。
怀雍身子颤了一颤。
他看见赫连夜在说恨时,倒像在死而复生,从一摊余烬中重新燃起熊熊烈火。
“我恨你,怀雍,我一日不死,就恨你一日。”
“我恨你杀了我的孩子。”
怀雍瞳孔骤缩,随即也意识到,赫连夜都知道了。
不提孩子还好说。
一提起,怀雍心底的怨恨也盖过了愧疚,他生硬地说:“那不是你的孩子。”
赫连夜:“不是我的,难道还能是卢敬锡的?”
“怀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怀了我的孩子,你若是告诉我,我哪里还会用什么成亲去刺激你!”
“要是我能早一步筹划,我也未必会落到这幅田地。”
怀雍冷笑起来,他站累了,索性坐下来:“筹划什么,你的筹划就是带着我逃离京城,隐姓埋名。我凭什么一定要听你的安排。我为什么非要生下这个孩子?”
赫连夜:“说白了你就是不想生我的孩子,要换作是为你父皇生孩子你就想生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怀雍已抄起桌上的一壶热茶兜头泼向他。
茶壶也从他身边擦过,砰一声重响砸碎在地上。
赫连夜的头发和脸面都被泼湿了,沾着零星的茶叶沫子。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
怀雍:“你恶不恶心!那是我的父皇!父皇将我视如己出!”
他的胸口也在剧烈起伏:“你要恨我,要骂我,甚至要打杀我,我都悉听尊便,但你不能污蔑父皇。”
“是我一时兴起,拿你来戏耍,打发闲性。”
“父皇不杀你,是因为父皇仁恕,等你觉得好了,你寻个日子去叩谢皇恩吧。你的官职,父皇仍为你留着。”
“赫连夜,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又何尝有事事为我着想。荒唐这一场,你我都有错,既算不清,不如不算了,等将来去了九泉之下,让阎王定夺。”
“从今以后,你与我桥归桥,路归路,只在朝上做个点头之交,各自忠君爱国。”
赫连夜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说完这一番话,眼眸怒火愈发烧炙,猛烈的想要让他的灵魂也燃烧起来了一样。
听罢,赫连夜双手按在桌上,他的手筋脚筋虽然接起来了,但依然是不能走路的,此时却在心绪澎湃之下,自四肢百骸,不知从哪里生起了一股巨大的力气,居然支撑着他的身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赫连夜紧抿嘴唇,脸颊紧绷,眼底的恨意浓的快要迸射出火星子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做梦!怀雍!”
“想和我一刀两断,从此各不相干?哈哈。怎么可能呢?”
“我恨你,我活着一日,我就恨你一日。”
“你最好杀了我,只要你不杀了我,我就一直恨你。”
“我会重新站起来,我会重新长出手筋脚筋,我会竭尽我的一生来报复你。”
“你的身体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留着我的骨血的孩子,存在过就是存在过,你永远不可能把这件事变成没发生过。”
“我会回到朝堂上,我要日日出现在你的面前。到时候你一看到我,就会想起你曾经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不相信阴曹地府,你要报应,那就由我亲自来报应!”
如万箭穿心。
很痛。
痛得怀雍有几分恍惚,仿佛看到了数年前,他们还在国子监做学生时的情景,赫连夜一见他,总是笑容灿烂,如无遮无拦的烈阳。
那个爱他爱得一览无余的少年渐渐与面前这一夜之间跟老了十岁一样的憔悴怨毒的青年身影重叠。
怀雍觉得自己应当哭泣,但他却离奇地将感觉都剥离开去了。
他只是对望着赫连夜,说:“你说这样的话,不过自寻死路。父皇现在不杀你,也是因为考虑到你的父亲。赫连大将军倒台之日,就是你赫连夜首级落地之时。”
“呵,报复我,别说大话了。”
“既然你的安排是遁入江湖草野,隐姓埋名,那就照这样做,现在就做,说不定皇上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离开,饶你一命。”
“到时你还能落个好下场,下半生能无病无灾做个白头翁。”
罢了。
怀雍起身,不再与赫连夜多费口舌,无视赫连夜的愤怒,拂袖而去。
在他经过赫连夜身边时,赫连夜伸手来抓他:“不准走!”
可他手脚无力,别说能像以前那样轻而易举地将怀雍举起,连抓紧怀雍都做不到。
怀雍都没怎么用力,赫连夜就倒在地上。
他握拳敲砸地面,宣泄着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懑。
怀雍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没有再回头。
怀雍被送回宫中。
他坐在御辇上,隔着纱帘举目望去,是连天红墙碧瓦。
这条千万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对他来说早就看腻烦了。
赫连夜会活下去的。
他想。
那他自己呢?
他还能活下去吗?
他甚至有些羡慕赫连夜。
起码赫连夜可以自由地恨他,再不济,也能摒弃对自己漠不关心的父亲,抛弃荣华富贵,一走了之。
而他连恨都不能恨父皇。
他究竟还要在宫中,过多少生不如死的日子才能死?
此念一出,便盘桓在他的心头,萦绕不散。
这正时,地上轰然一声爆炸响起,怀雍所乘的辇架亦被炸翻。
他被掀翻出去,兴许那一刻他是想一死了之的,故而脑子麻木,没做什么应对。
好巧不巧摔到了头,怀雍直接晕了过去。
等怀雍再醒来,发现自己已被缚住手脚,塞在一辆狭窄的马车里。
马车颠簸,飞驰在静谧的山路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大亮,热浪滚燥。
怀雍饥渴交加之时,青色帘帐被揭开,一个少年轻盈安稳地蹲在车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看着他,道:“好久不见了,怀大人,请您出宫可太难了。”
第37章 易容
“怀雍,我恨你,我活着一日,我就恨你一日。”
“你最好杀了我,只要你不杀了我,我就一直恨你。”
怀雍又一次梦见赫连夜。
手脚俱废的赫连夜强行站起来时的姿态很奇怪,倒像是幼时父皇给他讲的一些民间志怪故事里的精怪。
父皇在他幼时讲过一些,一则是为了哄他睡觉,二来是要唬住他,让他不去向往皇宫外的世界。
在幼年的小怀雍心中,皇宫是这个世上最安全温暖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慢慢地感到寂寞,从帝宫的东跑到西,南又到北,也不能觉得满足。
直到有一天。
小赫连夜被带进宫来,小怀雍躲在父皇的身后畏葸而好奇地偷看。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有第二个和他一样的小朋友。
赫连夜被父皇留下养在宫中,虽说不在一处,但小怀雍自然想要亲近这个新来的小孩。
于是,小怀雍主动去找小赫连夜一块儿玩,却遭到了拒绝。
赫连夜气鼓鼓的,怀雍不知他是在生什么气,东道主似的,表示想领赫连夜在宫里逛一逛。
赫连夜对他的主动示好不屑一顾:“皇宫真不好玩,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喷。还是外面好玩。”
怀雍更好奇了:“外面有什么好玩的?”
赫连夜眼睛一亮:“外面,外面可好玩了!你玩过打仗游戏没有?”
怀雍:“没有。”
赫连夜:“你该不会也没有骑过马吧?”
怀雍:“……没有。”
赫连夜:“呃,那拳法刀剑你有学过吗?”
怀雍摇头。
赫连夜皱眉,嫌弃地说:“你可真没趣,什么都不会,我不想跟你玩。”
说罢便跑走了。
小怀雍沮丧,等到父皇下朝回来,与父皇问了从赫连夜那里听来的话。
父皇笑着摸摸他的头:“也是时候给你安排弓马骑射的课了,我们大齐总有一日要夺回江山,总不可能是用笔墨夺回来的。”
小怀雍一心惦记着让赫连夜陪自己玩:“他不要跟我玩。”
父皇这才想到这事,好笑地说:“那你就别理他,这世上有的是人愿意陪你玩的。改日朕给你找个伶俐聪慧的小孩,陪你读书练武。”
没过两日。
尹兰褰就被送到他的身边。
一直到怀雍去国子监前的两年,尹兰褰都与他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他们俩好的,就如同手足兄弟。
怀雍还记得,有那么一回,他带着尹兰褰,和赫连夜在御花园里玩秋千。
他看赫连夜飞得那么高,较起劲来。
尹兰褰急得在下面不停地唤他:“雍哥儿,快下来,我要吓死了。”
赫连夜则在一旁撺掇他。
怀雍一面被赫连夜说得恼火,一面又觉得对尹兰搴于心不忍。
最终他还是因为尹兰褰哭泣,而选择在赫连夜的嘲笑声中安稳落地,撇开秋千架子去安慰尹兰褰:“我不玩就是了,你别哭了。你怎么哭了呢?上回被打板子你还冲我笑。今天我不过玩一玩,你却吓得哭起来。不让父皇知道不就好了。”
尹兰褰的眼泪揩湿袖口:“这不是怕不怕被皇上知道的问题。是我担心您受伤。”
赫连夜仍站在秋千上,揪住绳子,得意洋洋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胆量都没有,以后如何做英雄?”
怀雍火气又蹭蹭直冒。
尹兰褰连忙拉住他,把他拉走,见不到赫连夜了,再细细与他分辨:“赫连公子就是故意想惹你生气,你越是理他,他就越是得意。还不如不理他。”
怀雍:“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臭毛病。我太讨厌他了。”
尹兰褰:“我看也不是坏心眼。大概他是喜欢你,又不好意思主动找你玩,所以才总是这样招惹你。”
……
尹兰褰刚去世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怀雍都仍有种他还陪在自己身边的幻觉。
仿佛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尹兰褰笑盈盈地向他问早。
他幻想过尹兰褰若是长大了会是怎样的模样。
想来会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姿态。
要是兰褰还活着……
如此想着,怀雍幽幽梦呓一声,缓慢转醒过来,睁开眼,竟然真的恍然照见尹兰褰在自己面前,正望住自己。
只可惜,脸色不善,一点儿也不温柔,反倒杀气腾腾。
怀雍微微一怔。
如冷水浇头般清醒过来。
尹碧城不客气地把他拉起来:“起来,喝药!”
怀雍端过缺了一角的药碗,将苦药一饮而尽:“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尹碧城:“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怀雍:“假如要送我去死,我也好做个心理准备。”
尹碧城:“是,你做好要被千刀万剐的准备就是了。”
怀雍忖度,这尹碧城估计言不尽其实。
吃过药和一点干粮。
尹碧城继续在马车内看守他。
怀雍一被抓来就病了,昏沉沉几日,这下病终于好了,能有些清醒,无事可做,便悄悄打量尹碧城。
不愧是亲兄弟,与尹兰褰颇为相像。
只是,更年长一些。
就算态度不佳,只凭着这份肖似,便让怀雍觉得很是亲切。
不过,却是大不相同。
尹兰褰爱穿蓝衣,怀雍若是得了蓝色的料子便都会做成衣裳送给尹兰褰,他总是一身华服,比那些名门世家的贵公子也不输的。
而尹碧城呢,则是江湖人打扮,一身风尘仆仆的布衣,眉目间萦凝桀骜。
兴许是自己看得的确太久了,尹碧城不悦地睁开眼睛,瞪了过来:“看什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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