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笙十分自来熟地扯了扯身侧一位英雄的袖口,问道:“这位大哥,台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英雄大概不喜生人近身,面带愠色,将袖口抽回,万分嫌弃地瞄了眼始作俑者,他那白眼翻上天的双目忽地一亮。
夹在一堆或是虎背熊腰,或是尖嘴猴腮的武夫中间,墨玉笙的端正显得尤为可贵,何况他端正得过分。
英雄于是收起了又臭又硬的表情,“你们来的晚,有所不知,此次英雄大会以输赢论成败,最终胜出者无论出身,将成为武林盟主。萧翎天占一个前武林盟主的名分,普通阿猫阿狗自然不配与他过招。所有候选者两两比武,输的淘汰,胜的随机分组再战,滚轮式淘汰,最终余下的几位才有资格与中原楼一战。”
正在此时,从高台上传来中原楼弟子的声音:“还有哪位英雄要上来一展拳脚?”
话音未落,墨玉笙感到身侧陡然掀起一阵疾风,他心头一紧,当即伸手捞人,却捞了个空,元晦已经先一步飘上了高台。
他不徐不疾地走到台中央,抽出一点红,挽了个利落的剑花,而后对着乌泱泱的人群慢条斯理地砸下了一记闷锤,“在下姑苏一滴血之子,苏曦”。
这记闷锤砸没砸懵其他看客不清楚,反正把墨玉笙砸了个头晕眼花,连累着耳畔生出微鸣,耳力也迟钝不少。
当年他与元晦在春山镇分道扬镳,转身便花了重金差人散播流言,说苏家独子流亡南洋已经病逝。
他千方百计想将苏曦从这乱世抹了去,留下一个元晦,岁月静好地走完一生,却不知,抱瓮灌园只是他一厢情愿。
光阴无情,到底还是将两人之间那点浅薄的关系,蹉跎得面目全非。
昨夜,那个人对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今天,就迫不及待地给他添堵。
说得真情实意,堵得也真情实意。
想来人间真情有如放屁,可他再不能像五年前那般,大大方方上台揪人,骂他个狗血喷头。
只是放任他如此这般胡闹下去,终免不了要与中原楼一战,也就退无可退地要与站在中原楼身后的慕容羽,沈清渊等人交手。
墨玉笙一时心烦意乱。
他说不清到底是心烦元晦不能免俗地垂涎长夜剑,背着他在乱局中插上一脚,还是意乱他一意孤行可能落下一身伤残。
有那么一刻,墨玉笙的手心和鬓角焦躁出了一层薄汗,被风擦过,凉得透心。也正是这阵寒意,瞬间将他冻清醒了。
墨玉笙心道:“慌什么?我总归是他师父。若他做得出格了,我便替天行道,打断他的狗腿,再把他拖回家,好生养着。”
一念至此,他收了心神,将慕容羽抓狂的目光断在几步之外,专心致志地看向高台。
高台之上,神仙打架。
敢往上站的都有几把刷子,毕竟对手是一等一的高手,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请去和阎王爷喝茶。
这一局,六人三组,同时比武。
元晦在首局出战,与他对战的是“野螳螂”李一。
论江湖地位,元晦或是李一,不及另外两组。但两人却格外受瞩目,尤其是元晦,在座看官只差没有把眼睛栓在他身上。
江湖人,最不缺的就是一颗好管闲事的婆妈之心。
苏家遗孤,一度被传客死异乡,如今起死回生,强势回归,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光凭这几点,回头烧上一壶热茶,就能与人嚼上三天三夜的舌根。
元晦与李一都不是急性子,两人中间隔了一仗远,谁都没有先出手,而是在小心试探。反观台上另外两组,已经打得热火朝天了。
终于,李一沉不住气,向前迈了两小步。不算太明显,还是依稀可以看出他是个跛子。李一腿跛,并不是因为腿有残疾,而是他的右腿比左腿长出了一截。
最初他的双腿是正常的。他修炼螳螂腿数十年,又剑走偏锋,将内功都灌进了右腿,久而久之,随着功力增进,右腿也芝麻开花节节高似的越蹬越长,随之扭曲的还有他的人性,其残暴狠毒堪比弑夫的母螳螂。
只见李一抬起右腿,在足下缓缓画了一个圈。他的右腿原比左腿长,画起圈来得心应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速度越来越快,眼见着一股气旋自他足下升起,他猛地一滞,朝着气旋中心踢去,便见那气旋以排山倒海之势奔向元晦。
第22章 做局
元晦手持一点红,不躲不闪,粗暴地横切入气流中心,只听得一声闷响,气流应声断成两股,斜擦着元晦袖口,奔流而去。
元晦这边还没来得及收剑,李一已经几步近身,使出一招金鸡独立稳住身形,另一只脚如根棒槌,雨打沙滩般地砸向元晦。
元晦避之不及,下腹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招毒脚,吃痛退了小半步,而后将手中一点红耍得密不透风,挡下了这波进攻。
他见李一足下放慢,打算反守为攻,不料李一见好就收,先他一步,退至安全距离。
两轮下来,李一已将元晦的武功路数摸了个大概。如果说之前他对这个横空出世的俊秀青年有几分忌惮,此刻已是荡然无存。
眼前人不过是仗着死鬼老爹的虚名,空有一副好皮囊,没什么实料。倘若碰上个别的什么人,或许会手下留情。可惜碰上他,一只只懂焚琴煮鹤,不懂怜香惜玉的野螳螂。
李一眯细了眼,当即使出必杀技“赤球”。只见他长腿扫过之处,卷起了拳头大小的气旋球,那气旋球高速运转,在虚空擦出似有若无的火花,形成一个个“赤球”,摩拳擦掌地扑向元晦,企图与他同归于尽。
元晦穿花佛柳地避开了一波“赤球”的攻击,却也乱了阵脚,被“赤球”追得人仰马翻。
错失目标的“赤球”或是在空中炸成一朵朵令人闻声色变的烟花,或是撞在地面,爆破出坑坑洼洼的疮痍。
台下众人看得是心惊胆战。一方面感叹李一下手太过狠毒,一方面感叹苏家后继无人。
曾经的姑苏一滴血苏令是多么的风光。一剑穿心,只留一滴血在胸膛,绝无晕染。
如今满门被屠,留下个遗孤,活奔乱跳地被几只气旋球追着满台跑,也不知是家门大幸,还是家门不幸。
于是乎,元晦凭借行云流水的身手和毫无破绽的演技,成功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苏家败子形象。
倘若没有与元晦朝夕相处数年,知根知底,墨玉笙或许也就信了。
如今他只是五感渐失,脑子还是很灵光。姑且不说元晦性子沉稳处变不惊,这种上蹿下跳的猴戏反应压根不是他的风格。单论他是无相寺出身这一条,台上的这五人哪怕联手,都只有給跪的份。
如果一个“野螳螂”还是“毒蜘蛛”的三教九流可以将无相寺十年一出的武学奇才虐成这副模样,无相寺早该改名“无颜寺”,省得糟蹋“南无相,北少林”这名声。
那么问题来了。
他这般处心积虑地逢场作戏,又是做给谁看?
可怜墨玉笙心里看似和明镜一般,满脑子却是一水带把的问号。
这场“闹剧”最终以元晦呕出的一口情真意切的鲜血收尾。
墨玉笙心尖狠狠地颤了颤,心道:“不就是演个戏吗?至于这么玩命吗?”
那“野螳螂”也不知是不是被血腥味熏没了心智,忽然狂性大发,对着看似毫无还击之力的元晦又添几脚。
“螳螂腿”刮起几道劲风,卷着台上的沙砾飞驰向元晦,却被一道破空而至的鞭影春风化雨般地收进了袖口。
只见一个公子扮相的青年人横在元晦面前,将袖中那一点戾气温温吞吞地从长得十分好看的指尖泄了去。
李一不死心,抬腿欲使出绝杀“赤球”。几乎在同时,元晦眼底寒光一闪,指尖倏地聚起几点光华,裹着蠢蠢欲动的杀意,一触即发。
墨玉笙视力和耳力不及从前,觉知力却被激发到登峰造极,一点微弱的气流变化也能敏锐地捕捉到。
他沉着脸,对着身后简短道:“收手。”
说话这档,他从怀中摸出些个不知什么的玩意,脑后长眼一般,朝着李一弹去。
几处银光乍现,方才还张牙舞爪的野螳螂,登时成了一只落水虫,浑身被泄了气不说,那只作乱的螳螂腿被钉在了半空中痉挛不止,看着又心酸又滑稽。
一切快如闪电,台下看客以为李一遭了什么绝世暗器暗算,伸长脖子在地下寻了几圈,却只发现几锭散发着铜臭味的碎银,当即齐刷刷看向墨玉笙:这是什么神仙下凡?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内功。
墨玉笙年轻时特别喜欢抛头露面,享受那种众星拱月的感觉,简直如鱼得水。
近年来,他一改往日轻狂,行事越发低调。
他微微颔首,将披风的领口立起,遮住了小半张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掠到元晦身边,伸手抓过他的腕子,拖着他,淡入乌泱的人群。
元晦反手探向墨玉笙心脉,见他脉象平稳,稍稍宽了心,却还是面色紧张地问道:“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受伤?”
末了还恶人先告状地补了一句,“怎么行事那么鲁莽?”
墨玉笙差点被气笑了,心道:“小崽子,不说人话。要不是你给我惹事,我至于大动干戈地给你擦屁股吗?”
面上,他端着师父的威严,八风不动地“嗯”了一声,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凑到元晦耳边,轻声道:“跟我说说,你那……算是怎么回事?”
大概怕漏了风声,他挨得很近,唇瓣几乎沾着元晦的耳垂,声音更是有如吹气一般,带着点潮湿的温热,一路撩拨着钻进了元晦耳中。
于是乎,以定力著称的无相功传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墨某人一口软语差点吹没了魂,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好像刚从酒缸里爬出来似的,不辨东西。
墨玉笙见元晦魂不守舍,只道他不愿透露心思,正想着如何软磨硬泡撬开他的嘴,手忽地被人捉了去,一根冰凉手指落在他手心,飞快地比划出两个字:做局。
墨玉笙顿了顿,反手扣住元晦,指尖滑进他的掌心,写道:“如何?”
元晦一天中,第二次呆傻成了根人棍。
他由嘴说改成手写,并不是因为谨慎,纯粹是担心靠墨玉笙太近,会失控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这下倒好,作茧自缚。
墨玉笙划过手心的触感比那软语更加要命,一股酥麻感自他手心而起,洋洋洒洒地爬遍全身,几乎要把他折磨出偏瘫。
墨玉笙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呆呆傻傻的元晦,伸手在他后颈处重重敲了一下,愤愤地想:“原来多灵泛的一个人。无相寺的那帮老秃驴,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元晦就着痛意,找回了点觉知。他伸手在墨玉笙手心比划了四个字:引蛇出洞。
墨玉笙一愣,旋即开口问道:“心意已决?”
元晦垂着眼皮,点点头。
他想以己为饵,引出当年灭门的凶手。
墨玉笙其实很想劝元晦放下血海深仇,跟着他回春山镇。
闲来无事去市集逛上一圈,顺点零嘴。回家将宅门一锁,种花逗鸟。轻轻一偏头,便能看到远处春山如笑。
然而墨玉笙只是抬手在元晦肩头轻轻拍了一下,“放宽心”。
剩下的半句话,他隐在喉间:“有我在。”
台下,师徒两人各怀心事。
台上,群雄逐鹿,烽烟四起。
不知是山河气运站在了中原楼身后,以浩然之气平人心鬼蜮,护江湖下一个五年安定;还是如元晦所料,武林大会的落幕只是乱世的开始,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中原楼拱上风口浪尖,拖着整个江湖共沉沦。
总之,中原楼不负众望,将九州令收入囊中。
只是这个过程实在曲折。
司徒府麾下一名叫白面书生的年轻人一骑绝尘。
他不知练的什么武功,身子软成了一摊水,可以肆意变幻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轻而易举就能避开对手各式进攻。
更为诡异的是他天生神力,力大无比,体内存着异于常人的精气神,像是一台不知疲倦只懂杀戮的机器。
从资格争夺赛到与萧翎天对决,大大小小几轮战势下来,他体力丝毫未见削弱,反而越挫越勇,最后以一击铁拳化了萧翎天的风月掌,赢下一局,逼得沈清渊出列,代中原楼出战。
沈清渊出手原在墨玉笙意料之中。
他没料到的是,鬼主无影非但没有选择与沈清渊交手,还联手慕容羽,破了书生的紫金万魂蛊,完成了绝地反击,助中原楼落定乾坤。
英雄大会落幕后,中原楼宴请宾客,办了一场声势浩荡的庆功宴。
墨玉笙三人混迹在人群中,趁人不备,脚底抹油溜了出来。
快到正门时,被一个气喘吁吁赶来的中原楼弟子截住,“慕容公子留步,盟主有请。”
墨玉笙一听,松了口气,十分君子地朝来人打了个招呼,领着元晦潇洒转身,留下慕容羽独自品味这世态炎凉。
一路上,墨玉笙反复在脑海中复盘元晦昨夜的那番话“我若是那放风的人,定然暗中助中原楼赢下明日一战,将所有人都囚成局中人,一个不落,这样才配叫天下大乱”。
有那么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脑海中闪过,会是他吗?
元晦跟着墨玉笙行至羽庄,没有进门,“师父先回屋休息,我要去一趟客栈。昨夜收拾得匆忙,有件东西落下了。”
墨玉笙也不知是想事想得入神了,还是觉得这么大个人怎么还丢三落四,表情古怪地看了元晦一眼,挥了挥手,一言不发地抬腿进了屋。
第23章 黄雀
元晦离了羽庄,沿着街道徐徐走了一阵,时不时在商铺前驻足,东摸摸,西瞧瞧,看着倒像是一位悠然自得的闲人。
这位闲人从街头漫步到街尾,向街边茶铺讨了一碗茶水,慢吞吞地喝到夕阳西下,而后悠悠起身,穿过几条闹市,踏着斜阳,一路行到西郊。
夜幕将至,留下天边一片火烧云,将西郊的竹林染成一片血色。
竹林深处有座凉亭。大概地角偏僻,无人问津,凉亭上不见牌匾,是一座无名亭。
元晦缓缓走上前,伸手扫了扫台阶上的落叶,寻了块空地坐下。
山风在青竹间来来回回,抚弄着层层叠叠的竹叶,发出潇潇簌簌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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