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到辰时,包子铺前已经排上了一条小长龙,热腾腾的蒸汽卷着商贩叫卖声,一波一波地往青天上送。
轮到元晦,不等他开口,小贩驾熟就轻地捻起两个素包,又掀开旁边的蒸炉,掏出三个肉包,道:“老规矩,肉包,不加圆葱,没错吧?”
元晦笑笑,“嗯。”
小贩麻利地用油纸打包好,笑道:“小孩子家家,嘴还挺挑。你正在长身体,落个挑食的毛病可不好。”
元晦冷不丁被这突如其来的冤屈砸中脑门,一肚子委屈只能化作一声苦笑,“嗯。”
殊不知挑食的另有其人。
墨某人四体不勤不说,还好挑三拣四。
包子只吃庆丰家新鲜出炉的,隔夜的沾也不沾;肉馅的还不能带圆葱,闻着味都不行;粥只喝碎肉咸粥,不能见葱花,还得出自一品香粥铺。
吃饭挑,喝酒挑,零嘴也挑。
穷讲究一数一箩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闲散王爷。
此人唯一不挑的,大概就是女人。
元晦接过油纸包,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递了过去。
小贩却摆了摆手,径自将元晦的手推了回来。“别跟我客气。上回我母亲起夜摔了一跤,人差点过去,多亏墨先生妙手回春,替我母亲捡回一条命。他分文不收,我也只能随几个包子略表心意。”
墨玉笙行医,老少妇孺钱不收,逢年过节钱不收,掐头去尾,剩下的青年身强力壮,偶有患病也不过是些风寒感冒,全靠自愈。
这么算起来,家里一年到头压根进不来几个子儿。
元晦便不再推脱。
他接过油纸包,一丝不苟地将铜板放入钱袋,道了声谢,方才离开。
他没有直接回墨宅,而是绕道去了趟一品香粥铺。
去粥铺的路上,他特意避开绸缎一条街,选了条远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被晨起遛弯的王姨逮了个正着。
王姨从怀里掏出个玩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他手里塞,险些将粥壶给打翻,看那架势还以为塞了一定金元宝。
“天热了,替我捎给墨先生擦汗。再顺便……替我向他问声好,有空常来坐坐。”
元晦被迫攥着在夏风中摇曳生姿的丝巾,被脂粉味熏得头皮发麻。
他很想直白地回她一句:“下回送东西,能不能先和其他几家通通气?墨宅都能开绸缎庄了。”
“另外,送就送了,能不能少喷点香粉。”
他想了想,没开口。
一个巴掌拍不响。
说到底,还是那风流师父惹的骚。
第3章 香囊
墨宅听着大气,不过堂屋一间,卧房两间,偏屋一间,另有院子一个。
屋子干净,陈设简单,仅有的装饰就是门口的牌匾和堂屋高悬的字画。
牌匾上书:墨宅。
字画上书:人生得意须尽欢。
旁人家中大厅挂的多是“紫气东来,旭日东升”或者“金玉满堂,财源广进”,对比之下,墨宅多少显得有些不入流。
牌匾与字画是墨玉笙亲提。
有一说一,字写得是真好,颇有名家之风。
人道字如其名,放在他身上,是字胜其名。人没筋没骨,字却苍劲有力,犹如龙蛇。单凭这手好字也知,此人绝非游手好闲的江湖郎中。
可惜此人油嘴滑舌,满嘴炮马,元晦几次追问他的出身都被搪塞了过去。
元晦走到院子口,门扉虚掩,被人从里面推开,走出个妙龄女子。
她面带红晕,亲昵地唤了声:“小元晦,回来了”,作势来摸他的头顶。
元晦一个错身,躲了过去,朝女子礼貌一笑。
女子也不在意,回头朝立在门口挺拔如松的墨玉笙抛了个媚/眼,“多谢墨先生,我回头试试药方。倘若还是头晕……明日能来复查吗?”
墨玉笙有求必应道:“方姑娘若有不适,随时过来。”
姓方的女子得了首肯,十分欢喜,迈着轻快的步子扭着腰肢离开了。
看那精神头,怎么也不像有晕症之人。
墨玉笙一路目送方姑娘消失,忽然便像被抽/没了筋骨,懒懒地倚在门框上,对元晦招手道:“怎么才回来,饿死我了。”
元晦大概是被方姑娘一身脂粉味给熏着了,脸色不大好。
他将丝巾递到墨玉笙手里,“路上被王姨绊住了脚,托我捎给你的。”
墨玉笙手一错,没接那丝巾,“你帮我拿进屋里去,塞进木箱。”
元晦没收手:“早就塞不下了,师父自己看着办吧。”
墨玉笙接过丝巾,缠在指上,发起愁来。
元晦低头穿过院子,来到堂屋。
桌上堆积着果皮,花生壳,还有两只剩了茶渣的空茶盏。
其中一只杯口边缘隐隐印着唇印。
元晦的脸色似乎是更差了。
墨玉笙抽了条凳子,坐下,翘着二郎腿指挥道:“乖徒弟,把这些收了,去拿几个干净碗碟来。”
元晦默不作声地去偏屋取了碗筷,将热粥一分为二,伸手抽了个素包,就着热粥闷声不吭地吃了起来。
墨玉笙跟屁虫一样地贴过来,狗鼻子很灵,“庆丰包子和一品香粥,不错,没白疼你。对了,再去给我取坛黄酒。”
元晦忍不住皱眉道:“大清早的,再怎么好酒,也不是这么个喝法。”
墨玉笙避而不答,只眯着对桃花眼,冲着元晦笑。
元晦索性低下头,不去看他。
墨玉笙遂又放低声音道:“怎么,翅膀硬了,这么快就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元晦拧不过,起身取了酒,忍不住又叮嘱了几句:“大饮伤身。师父是行医人,自然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墨玉笙捻了酒樽,满上一杯,顾左右而言他道:
“今日跟王伯练的什么?耍给为师看看。”
“没什么,就是一些寻常招式,入不了师父眼。”元晦不咸不淡地答道,一推碗筷,走进偏屋冲凉去了。
墨玉笙三两黄酒下肚,神清气爽。
他取了个肉包,一口半个,边咀嚼边想:“火气这么大,王伯是怎么惹着他了?”
元晦简单冲洗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
出门一看,厅堂没了人影,桌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油纸包、空碗、筷子,几块某人吃剩下的包子皮和空酒坛子。
元晦俯身收拾一桌狼藉,熟练得像是不知干了多少回。
摊上这么个只懂张嘴吃,油瓶子倒了不会扶,成天泡在酒缸里的师父,算他倒了八辈子霉。
元晦收拾完堂屋,走到院中劈柴。
他胳膊纤细,常年习武,拎起斧头毫不费力。
正打算一斧头劈下去,斧头被一只大手截了胡。
墨玉笙皱着眉,“怎么干起粗活了?”
元晦没好气地想:“我不干,你来干?”
嘴上不轻不重地说道:“不劈柴哪来的柴火?如何生火做饭?如何烧水煮茶?”
墨玉笙一时哑口。
哦,对了,徐妈已经回江南老家了。
徐妈就是两年前,护着元晦躲在废井下的妇人,随着师徒两一齐隐居在春山镇。
徐妈在时,墨宅家务由她一手料理。
走后这半月,由元晦接手。
墨玉笙天生散漫,眼里没活,从未留意过家中的鸡零狗碎。
今日陡然撞见元晦瘦小的身子举起斧头,他那歇菜的良心终于跳了出来。
墨玉笙将斧头扔在一旁,道:“这种粗活哪能让你一个半大的孩子来做,以后都交给我。”
他揽住元晦的肩头,推着他往屋里去,“跟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两人亲密无间,看着不像师徒,到像是兄弟。
其实两人年纪也就差个七八岁,刚来此地落脚,墨玉笙支了个摊子行医糊口,元晦跟在他身边打下手,成了一个小小药童。
墨玉笙有时会多嘴跟他传授些简单的药理和医法,有一次讲得膨胀了便临时起意,收了元晦做徒弟。
所以,这个师徒关系,其实很随意。
元晦一脸漠然。
墨玉笙会掏出个什么新鲜玩意,他并不好奇。无非就是些哄孩子的小把戏。
他才十五,却很早就在心底,和少年的自己做了道别。
墨玉笙在抽屉里翻江倒柜了一阵,直起身子,“奇怪,分明就放进屉子了。”
墨某人丢三落四,元晦习以为常。
他问道:“找什么?”
墨玉笙用手比划了一下,“一个香囊,半掌大小。”
元晦闻言,脸色暗了暗,比遇见方姨时还要甚。
他眼尖,扫到床头的一个素白香囊。
他捉起香囊,递到墨玉笙跟前,“没别的吩咐我就去劈柴了。”语气不温不火。
墨玉笙没伸手,“拿去,给你的。”
元晦一脸茫然。
墨玉笙抬手在他脑门处轻轻敲了一下,“看你眼下两抹青黑都快拉到脸颊了。我给你配了副安神散,缝在香囊里,平日里随身带着,白天能助你平心静气,夜里能助你安眠入睡。”
元晦这半月的确睡得不好。
刚来春山镇落脚时,二人带着徐妈。
三个人,两间卧房,徐妈占了一间,墨玉笙与元晦挤在一间。卧房空间不大,摆上两张床,对方翻/身/压/床/板的声音能一分不漏地钻进另一人耳里,十分不便。
半月前,徐妈回了江南老家。是夜,墨玉笙火速吩咐元晦搬去隔壁。
他是睡得香,元晦却失眠了。
元晦低头,仔细打量着香囊。
囊身素白,边角走线干净,看得出用心。
元晦一脸惊奇,“这香囊是师父缝制的?”
墨玉笙摆摆手,笑骂道:“想什么呢?你师父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做不来这等女红之事。早先去了趟集市,香囊样式花里胡哨的,与你实在不相配。恰好方姑娘绣娘出身,我便托她帮忙缝制了一个。”
元晦眼睛一亮,“是今日来的那个方姨?”
墨玉笙奇道:“除了她还有谁?”
元晦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一颗心被手中安神散的气味塞得满满当当,将落下的那点令人心绪不佳的脂粉味排挤得无影无踪。
他一下一下摩挲着香囊,像是得了件多么了不得的宝贝。
元晦难得喜形于色,“多谢师父。”
笑容比屋外的夏光还要灿烂。
墨玉笙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晃了一下眼,心道:“这孩子不爱弹弓珠丸,难不成喜欢些香囊绣绢?”
正这当,屋外传来一阵喧嚣的锣鼓声。
墨玉笙一拍脑门,朝元晦招手道:“差点忘了,今日是小满,你我抓紧点,还能赶上抢水仪式。”
元晦兴致缺缺,“小满有什么好庆祝的。”
他将香囊放入怀中,边说边走向自己的卧房,抬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长剑,“师父自个儿去吧。我留下看家,趁机练练剑法。”
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小满者,满而不盈,小得圆满,是人生最好的境界。
只是彼时的元晦,尚不能参透这些。
墨玉笙从他手中抽出剑,扔到一边,双手攀上他的肩头,圈着他往外推,“你才十五,又不是五十,别像个老僧一样,成天闷在家里。跟我出去转转。”
两人走到堂屋,元晦一抬头,正好撞见墙上字画。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简直就是为某人量身定制。
恼人的是,墨某人自己成天泡在酒坛子里虚度光阴不说,还想拉元晦下水。
有一回他将黄酒与青梅汁掉包,元晦毫无防备,灌下一大口,呛得差点将肺咳穿。
此后整整一个月,元晦拒绝接受任何来自墨玉笙的不明液体。
元晦停下脚步,“我天生不爱凑热闹,师父就别为难我了。”
墨玉笙不肯死心,“权当陪师父我走一趟吧。”
元晦瞥了一眼墨玉笙,心道:“这会儿你求我陪你,一会儿准得嫌我碍眼。”
以往年的经验,墨玉笙往人群一站就是一道风景,引得无数女子暗送秋波。而墨玉笙也并不假正经,照单全收,还会颇为君子的投桃报李。
每每这个时候,元晦就会很尴尬。
几人眉来眼去,他笑也不是,板着脸显得格格不入,好像也不是。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元晦一招金蝉脱壳,挣脱了墨玉笙,搪塞道:“来日方长,明年今日我再陪着师父去。”
墨玉笙眼底动了动,一丝隐痛划过,很快被收入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
他难得一本正经道:“春风虽遇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头。元晦,光阴向前,过去的事很难再回头。也许明年今日,你想与为师一起,也不一定再有这样的机会。”
元晦不知怎的,眼皮猛地一跳。
他脱口而出:“怎么?师父有事?”
墨玉笙将他掰向门口,“瞎想些什么。我是教你做人。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懂不懂?”
元晦微微欠身,急促地嗅了几口怀中的安神散,跟着墨玉笙,出了门。
第4章 毒发
小镇万人空巷,人流朝着蔽日台涌去。
蔽日台是春山镇标志性建筑,逢年过节镇上的祭祀活动或是庆典仪式都在这里举办。
蔽日台依着春山河而建,与之比肩的是一个高三丈的巨型水车,直插春山河。
每年小满,蔽日台上会点满火把,到巳时,由镇上百岁寿星捧一碗白水,自蔽日台洒入春山河中,寓意水源永旺。而后老寿星会敲响蔽日台上的祥云鼓,以为号,镇中百姓击器相和,在一片喧嚣中,开启水车,召唤白龙,祈求未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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