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两人赶到蔽日台,不想来晚了一步,台上人满为患,连见缝插针的余地都没有。
两人只好退回到台下。
恰好此时,有人认出了墨玉笙,大喊了一声“墨神医”。不知是谁拉了两人一把,跌进个空地,从这里勉强可以看见蔽日台上的祥云鼓,退而求其次,也算个观景的好位置。
墨玉笙揽过元晦的肩,将他拢到跟前。
他低头在元晦耳畔道:“想什么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马上到巳时了。一会儿会开启祭祀,召唤白龙,许愿盛世。你若有私愿,抓紧吐个痛快,没准白龙能许你。”
元晦整个人都不在状态。
他满脑子都是那句“也许明年今日,你想与为师一起,也不一定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坦白来说,从在苏园握住墨玉笙手的那刻起,他就没想要松开。
但墨玉笙生得好,若哪天他想婚娶,当天就能把堂拜了,是夜就能入洞房。
到了那天,他还会挂念这个从废井下拖出来的徒弟吗?
元晦心绪不宁在听到“私愿”二字时戛然而止。
他神色紧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蔽日台上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了许愿的最佳时机。
片刻后,一声“吉时到”响彻上空,小满祭祀仪式正式开始。
水车开启,人群疯涌至河岸,企图以最近的距离瞻仰巨轮的风采。
不知是谁带头从蔽日台上扔下火把,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人群欢呼一阵高过一阵,仿佛烈火之后,便是江河易满。
乐极生悲。
几个火把被河风推着,卷进了水车。祭祀所用火把做了特殊处理,燃布浸有南海海蛟油脂,风雨不灭。
这不灭之火本是为确保祭祀顺利进行,此刻成了祸根,将水车生生点着,烧成了一个巨型风火轮。
人群爆发出一阵骚乱,里面的人大喊“着火了”往外退,外面胆大好事者削尖脑袋想往里面钻,两股人流撞在一起,一时间鸡飞狗跳。
墨玉笙眼疾手快,一把将元晦拽进怀里,卷着他退到河畔。
正这当,有人尖叫道:“有人掉进河里了。”
元晦顺着叫声往河面看去,只见一个七八岁女童死命的扑腾着水面,她身侧是熊熊燃烧的水车。
几乎在同时,一个中年男子直直地跳进了河里,他水性不错,几下滑到女童身侧,将他托出水面。
“是赵喜儿和她爹。”
“快!快游回来!”
……
就在男人托着女童准备上岸时,风火轮忽地发出一声低吼,旋即化作一条火龙,咆哮着扑向了河面,激起千层浪。
几仗高的巨浪将父女两掀翻,毫不留情地拖进了一片火海里。
临河的人群被惊呆了。
小镇数十年如一日安宁,何曾有过这等天灾。
有头脑清醒的喊了一嗓子:“快,快去找衙门的官爷来。”
有人喊道:“让一让,快让一让。”
又有人喊道:“娘的,堵死了。出不去,进不来。”
岸上乱成一锅粥。
水下是一片炼狱。
父女置身火海,不多时便会烧得渣都不剩。
元晦被吓得失魂,“师父,怎么办?”
没有回应。
他下意识去抓身后人,抓了个空。
他心头一震,扭头看去,那人不知何时消失了。
“快看,有人跳下去了。”
五月,初夏天,元晦后背倏地蹿上了一层冷汗。
他一把扒开人群,冲向河边。
是墨玉笙,化成灰他都认识。
元晦脑中“嗡”的一声响。他本能撑起身子,翻上雕栏,被三四个从震惊中回神的壮汉一把扣住,拖了下来。
元晦三两下放倒壮汉,不管不顾地冲到栏杆旁,大喊一声“师父”。
他正打算翻身跃下,半个身子没入火光的墨玉笙忽地回头,抛来一个十分骚包的笑。
“乖乖等着,别给我添乱。”
一句轻飘飘的话,力压呼啸的烈火,鼎沸的人声,一丝不落地飘进了元晦的耳里。
刚才还失心疯似的魔怔少年,忽然就安静下来。他脊梁挺得笔直,站成了一尊顶天立地的玉佛。
片刻后,元晦转身,抬手指向几处栓着巨鸢的麻绳,朝人群喊道:“大家抓紧把绳索取下,打上结抛下去。”
另一边,墨玉笙一头扎进水底,自水下避开横在三人间的火龙,游到父女二人跟前。
女童惊吓过渡,伏在男子背上,陷入昏厥。男子护着女童,体力几乎透支,奄奄一息。
墨玉笙将女童卸下,抗在肩头,一只手绕到男子身后,借着水中浮力,将他托起。
此时,元晦与一众人已将麻绳接好,七手八脚地抛进了春山河中。
救命绳索就在眼前,中间却隔了一条火龙。
“不行,够不着。”有人绝望地说道。
正这当,河面刮起一阵疾风,吹起麻绳穿越火线,分毫不差地落入墨玉笙手中。
岸上人顾不得思考这匪夷所思的超自然现象,手忙脚乱地开始收线。
元晦站在最前端,将全部力气灌入十指,只恨自己没能长出三头六臂。
他的心乱急了,也怕急了。
回想起来,两年前血雨腥风的那个夜晚,他躲在废井下,都没有如此的惊恐交加。
又是一阵风,将横在三人前的火龙拦腰斩断,生生破出道豁口。
墨玉笙手握麻绳,借力拖着父女二人飞速穿越豁口,身上竟连个火星子都没沾到。
临近河畔,三人被缓缓吊出水面。
墨玉笙一手一人。
他眉眼如画,发如墨染,像个踏碎长空的仙人,风姿卓绝。
“白……白龙神显灵了。”
不知谁说了那么一句。
先是一人,而后两人,而后三人,顷刻间,整个河堤淹没在“白龙神,白龙神”的呼喊声中。
……
三人平安上岸,人群蜂拥上前。
所有人,除了元晦。
透过人群缝隙,他看到那个人正在俯身施针。
一如既往地淡定,一如既往地遥不可及。
半晌,元晦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后知后觉到掌心的一点痛意,低头一看,竟已血肉模糊。
他在衣摆处胡乱抹了几把,扒开人群,挤了进去。
救命的绳索被熏得乌黑,像根烤焦的麻花,蜷在墨玉笙脚边。
元晦怕碍事,弯腰捡起,随手一卷。
“啪”,绳索干脆利落的……断了。
元晦当场僵在原地。
他迟疑片刻,摸到另一处,轻轻一拉,断了,脆得像根水萝卜。
这么个破玩意,如何能承受三人之力?
元晦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苍白如纸,比地上两个昏迷不醒的病号还要难看些。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墨玉笙。
他会轻功,内力深厚,是个绝顶高手。
元晦蓦得想起初见时的情形。
几个杀手前脚离开,他后脚出现,没多久就寻到躲在废井下的他。
墨玉笙说自己是江湖郎中,误打误撞进的苏园。
如今想来,都是哄人的鬼话。
这些鬼话破绽百出,元晦心思剔透,细细一想就能想明白,奈何一头扎进了墨玉笙那对桃花眼里,迷了心。
河风卷着烈火高温撞上元晦心口,冻成了一股小凉风,逃开。
元晦的心碎成冰渣。
他难过,并不是因为墨玉笙骗了他。
他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孤家寡人一个,有个人愿意花心思用鬼话哄着他,陪着他,他还有什么可求的?
他难过,是因为,他离墨玉笙,更远了。
元晦迈着僵尸步,跟着墨玉笙回到墨宅。
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思虑过重,又或者早起吹了凉风,两年来连风寒都鲜少感染的少年,终于于小满这日,在一场惊心动魄的抢水仪式后倒下了。
而前一刻他还在灶屋矜矜业业地准备某人口粮。
墨玉笙大概是饿急了,见午饭迟迟没好,纡尊降贵地跑进了灶屋。
元晦听到脚步声,蓦地回头,便是这一眼,让墨玉笙吓出一身冷汗。
只见元晦虚汗淋漓,双颊通红,像两块烧红的铁器。
墨玉笙探了探他的额头,入手滚烫,几乎烫得他一哆嗦。
他当下皱眉道:“我的天,怎么烧成这样。还不抓紧回去躺着。”
元晦扭头看向铁锅,气若游丝道:“菜还没烧好。”
墨玉笙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一口破锅。”
他一手将元晦圈在怀里,不由分说地往外推。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似乎是动了动,灶下刮刮杂杂燃烧的火焰,猝不及防地就灭了。
元晦整个人瘫软如棉花,双脚如柳条,几乎是被架着上了床。
墨玉笙俯身抽了一块薄毯,搭在他身上,准备去煎药,转身时,衣袖被人从身后拽住。
他回过头。
元晦双眸半睁半闭,氤氤氲氲,眼神迷蒙,带着些许哀色。
他将身子蜷成一团,微微颤抖,低低喊了声“师父”,像只受伤的小兽。
墨玉笙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那被猪油蒙住的良心终于冒了头。
他俯下身子,伸手碰了碰元晦的脸颊,凑到他耳边柔声道:“乖,师父去煎药,马上回来。”
元晦被烧得浑浑噩噩,就着一点清明,将心中那点偷溜出来的小脾气压了回去,松了手。
墨玉笙取了药材进到灶屋,五指朝灶台的方向动了动,一把刮醒了那半死不活的火星子。
他嫌灶火煎药慢,抬手扫向砂锅,一股真气自他掌心而出,均匀地包裹住锅身。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退热药被催透。
墨玉笙端着药碗进屋,元晦已经昏睡过去。
大概受梦魇所累,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眉头拧成一股麻绳,口中喃喃,说着呓语。
墨玉笙凑近听了听,说的是:“师父,不要扔下我,我一个人害怕。”
墨玉笙的胸口被这几个字戳了个小洞,夏风穿堂过,捎着午后的闷热拼了命地洞里钻。
他胸闷难奈,接连抽了几口气。
元晦生性沉稳,待人接物礼数周全,面面俱到。他家教良好,温和谦逊,从不与人红眼,是个被打一拳还会关心对方受伤与否的性子。
这么个人畜无害的人,谁承想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墨玉笙知道,却忘了。
一来他没心没肺,除了给人把脉开方子,就是混迹酒缸,成天醉生梦死。
二来元晦少年老成,不曾在他面前表露过什么。于是乎,心大如斗的墨玉笙便心安理得地将元晦当羊放——连草都不用准备。
此刻,少年于病榻间流露出的“我一个人害怕”,狠狠地戳痛了他的心窝:哪有什么生来老成,不过是被苦痛、恐惧、绝望和压抑层层叠加,消磨去了爱哭爱笑爱闹爱撒娇的性子。
屋外夏蝉声阵阵,好似都在为元晦打抱不平,声嘶力竭地叫唤着:墨玉笙,没良心。墨玉笙,没良心。
的确是没良心。
索性良心这个东西,没了还能长出来。
墨玉笙将元晦扶起,半圈在怀中,低声在他耳边唤道:“元晦,该吃药了。”
声音难得的温柔。
元晦那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他目光在墨玉笙周身流连了好一阵,方才顺从的喝下了一碗汤药。
他勾着墨玉笙衣角,撑了一会儿,又昏睡了过去。
墨玉笙坐在床边,凝视了元晦半晌。见他眉心两抹愁云淡去,小心翼翼地抽回衣角。
他端起桌上空碗,起身时,瞳孔骤然一缩。
只听“嘭”的一声响,药碗应声落下,碎了满地。
自他胸口传来一阵巨痛,犹如万剑穿心,剑雨顺着血脉,散入四肢百骸,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连根手指都抬不起。
墨玉笙吃力地转动眼眸,见元晦双目紧闭,他那被疼痛折磨到扭曲的面目,微微松动了些许。
片刻后,他的指尖恢复知觉,他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粒赤色药丸,放进嘴里。
又约摸半炷香的时间,他双足恢复知觉。
他神色淡淡的,嘴角微卷,勾起了一丝苦笑。从一年数次,到数月一次,到一月数次,毒发次数日渐频繁,倒是发作时间和病症轻了不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怕是身体大限将至,再不便再掀起多大风浪了。
他将笑容一收,佝身收拾了满地狼藉,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出了门,刚才那阵疾风骤雨般的痛症仿佛不曾来过。
第5章 月娘
元晦做了一个梦。
梦的开端还算美好。
他梦见和墨玉笙上了一趟春山。
他梦里没了往日的拘谨,大着胆子问出了心中所惑,“师父,你会武功吧?”
墨玉笙一双桃花眼泛着笑意,也不答话,只是快步走在前面。
元晦小跑着跟了上去,追问道:“别瞒我了,我都知道了。”
墨玉笙足不点地,几乎是半飘在地面上,他蓦地一回头,笑得风流促狭。
元晦道:“师父,你都会些什么武功?也教教我!”
墨玉笙足尖一点,上了一旁的灌木丛,他一跃便是一仗远,山风将他的声音从远处捎来,“我会飞檐走壁,腾云驾雾”,便是这一句话的功夫,他整个人如柳絮一般,飘得不见踪影。
元晦拼命往前追,边跑边伸手去够,边够还边大声疾呼,墨玉笙似是听到了他的呼声,停下等了片刻,元晦于是扑上去,想够住他的衣角,却扑了个空。
墨玉笙整个身子变得透明起来,像天边腾起的一束光。他带着笑意,朝元晦摆了摆手,“我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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