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湖人,谁不想不惑不老不死。
只是一波又一波人寻踪觅迹,一波又一波人无功而返。
如今传说中的神农谷惊现江湖,元晦却漠不关心。
他满心所想所念始终只有一人。
他放下茶壶,神情紧张地问道:“师父要去神农谷么?去那里作什么?”
慕容羽开心过了头,口无遮拦道:“神农谷有你师父的小师妹,在那望穿秋水。”
墨玉笙:“别给我乱点鸳鸯谱,灵芸不是同你青梅竹马吗?
慕容羽:“墨子游,你是聋是瞎还是在这跟我装蒜?”
墨玉笙:“我耳聪目明头脑清白,别瞎咒我。”
慕容羽:“……看来你是狼心狗肺。”
墨玉笙顿了顿,“你是说……真的?”
自诩风流的墨玉笙在男女一事上很迟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平日里他遇见美人也会多瞄几眼,态度也会殷勤不少,将心比心,墨玉笙认为别人对他热络一些,八成也是冲着他这张脸,并不见得走心。
慕容羽“啧啧”道:“我真是替灵芸不值。当初你将神农谷弄得鸡飞狗跳,师父几次要将你逐出谷,可都是小师妹替你求的情。师父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小师妹挨了多少训。唉,可怜衷心错付,衷心错付啊!”
慕容羽这话真假参半,水分很足。墨玉笙就是个地痞无赖,嘴皮子功夫一流,能把方说成圆,圆说成方。偏生此人是个娇贵的病秧子。慕容羽打又打不了,说又说不过,常常只能忍气吞声,顶得肺疼。
因此,但凡能逮着他的笑话看,慕容羽绝计不会善罢甘休。
当着元晦的面,墨玉笙不肯服软,他面不改色道:“瞎说。我堂堂谷中一枝花,师父怎么舍得将我逐出师门。”
慕容羽翻着白眼提醒道:“你去騩山禁林偷祝余青果那次,师父可是铁了心的要与你一刀两断。”
墨玉笙:“师父那人嘴硬心软,私下疼我还来不及。”
慕容羽刁起酒杯压了压惊,“果然,一点没变。”
墨玉笙:“什么?”
慕容羽:“厚脸皮。”
......
六月的光落在三人身上,将唇枪舌战的两人镀上一层生动的金箔色。
元晦游离在夏光之外,孤独又灰败。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师父打算带我一同去吗?”
一句话,将片刻前还鸡争鹅斗的墨宅大院炸得鸦雀无声。
慕容羽识趣地闭了嘴,在心底给墨玉笙打气:“墨子游,你自谋多福。”
墨玉笙像是生吞了一捧黄莲,表情说不出得苦涩。
元晦绕到他跟前,半蹲下身子,与他面对面,不留任何回避的余地,“师父打算带我一同去吗?”
墨玉笙喉头动了动。
他想到半月前,就在身后堂屋,元晦对他说“不要扔下我一人”
他想到方才,慕容羽对他说“三成把握总还是有的。”
三成把握……换而言之,凶多吉少。
他瞳孔微微一缩,任内心惊涛骇浪,表面波澜不惊道:“神农谷祖训,外人不得踏足。”
元晦心想:“原来字字诛心是这个意思。”
他没有一哭二闹三打滚,一如既往的懂事,不愿让墨玉笙难堪,也想给自己一个体面。
他接着问:“去多久?何时回?”
墨玉笙将目光移开,盯着元晦脚下的一朵夏日黄花,道:“不知道。”
元晦沉默了片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何时动身?”
墨玉笙垂下眼皮,道:“明日。”
………………
元晦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迈出墨宅大门的。
他漫无目的游荡到春山。山脚有一条河,夕阳下,河面微波荡漾,像是无数的生灵在像他招手眨眼。
元晦心想:“要不我跳下去?”
可真跳下去,那个人,会惦记自己一辈子吗?
大概不会。
他珍藏密敛的师徒关系,到头来不过茶水之交。人走茶凉,谁还记得与之风炉煮茶之人?
然而他怨墨玉笙薄情,自己又是个什么君子,不也出尔反尔?
半月前,他信誓旦旦地对墨玉笙说:“你若遇良人,我愿常伴左右,侍奉二老。”
可他试着动了一下墨玉笙兴许会在神农谷与某人看对眼,芙蓉并蒂的念头,心如刀绞。
他在心底对自己道:“苏曦,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
他苛责自己没有一日三省吾身,却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便宜师父的薄情寡义。
王伯从春山上下来,正好碰到元晦坐在河边愣神。
少年将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间,身子折成了一柄弯弓。
那可是白刃近身都不带眨眼,背脊挺拔如苍松的元晦?
王伯迟疑地唤了声“元晦”。
没有回应。
他伸手拍了拍少年肩头。
少年周身一震,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毫无生气,像根脱水丝瓜的脸。
“出了什么事吗?”王伯问道。
元晦摇摇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王伯,你也有师父吗?他是个怎样的人?对你好吗?”
王伯搜肠刮肚半晌,那个他唤作师父领他上道的人已经在脑海里消失了八百年。
“他老人家功夫好,性子柔,待我很好,只可惜我胸无大志,吃不了苦,练了几手拳脚功夫便拜叩了他,去城里混了个镖师的差事。”
“他待你这般好,你舍得离开他?”元晦怔怔地问道。
王伯对墨玉笙托月娘为元晦拉红线一事有所耳闻,月娘嘴碎,连那日墨家师徒起的那点尴尬也漏了干净。
他大概能想明白,元晦如此消沉,是因为一时接受不了要与师父分开的事实。
王伯语重心长地宽慰道:“雏鸟离巢。翅膀硬了,就该自谋出路,岂有一辈子躲在长辈羽翼下的道理?鸟兽如此,人也一样。师徒缘分尽了,该断则断。没什么舍不舍得的。”
他见元晦面色惨白,自觉话说得太重,于是故作轻快地开了个玩笑,“除非你与师父结成夫妻,就像我与你王伯母这样,只有夫妻才能一辈子白首不离。”
元晦低声喃喃道:“结成夫妻……”
王伯眼皮狠狠一跳。他原是粗人,开起玩笑荤素不忌,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嘴贱玩大了,仓惶找补道:“开玩笑。师徒如父子,此为伦常,不可僭越。”
元晦告别王伯,步入夕阳。
夕阳如火,似是要将他燃尽。
从日落西山到月明星稀,元晦坐在寂寂无人的山脚,想明白了一些事。
元晦从来没有清晰的直面过自己的内心,或者是自我逃避,或者是懵懂无知。今日,王伯的一句话令他醍醐灌顶。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地意识到,自己对那便宜师父的依恋,是超越师徒的,注定无法与世俗和解的……爱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两人分房后,他夜夜失眠,睁眼闭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墨玉笙那张可以入画的脸开始?
或者更早。
从他发现自己目光围着墨玉笙打转,却不再敢直视那对桃花眼开始?
或者更早。
从他闻到脂粉香,就头疼开始。
或者……更早。
从他在苏园,见到他的那刻起。
禁断之恋、枉顾伦常。
他为了他,做个怎样的人,走条怎样的路,遭人唾弃也好,受千夫所指也罢,都是他的事,与旁人无关,与世俗无关。
但是,他会怎么看待他?
世人又会怎样看待他?
仲夏的夜风很凉,吹透了少年人的身子。
元晦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
元晦赶在关铺前买了一壶悦音楼的青梅汁和一包李记核桃,带回了墨宅。
院子口,墨玉笙背倚门框,坐在门槛上,望着脚尖愣神。
元晦站在七步之外,无声地盯着墨玉笙,这么个有如丧家犬般的姿势,在旁人身上是落魄寒碜,在他身上却是风流倜傥。
没有天理。
第9章 分道
元晦收了心,走到墨玉笙跟前,“师父在门口作什么?慕容前辈呢?”
墨玉笙抬头看了一眼元晦,跳过前半个问题,答道:“他回羽庄了。我这庙小,容不下他这尊财神。”
元晦笑笑,晃了晃手中的点心,“进屋去吧。我买了些夜宵。”
元晦取了两个茶杯,满上了青梅汁,一杯推到墨玉笙跟前,一杯留在自己面前,“悦音楼的青梅汁,我记得师父说过,不讨厌这味来着。慕容前辈说喝酒伤身,以后就把酒戒了吧。”
他取了些核桃,将壳捏碎,细细除了碎屑,装进碗碟里。他像往常一样自顾自话一些家常,待到核桃仁装了小半碗,推到墨玉笙跟前。
“师父尝尝这核桃。李记的,又酥又脆。”
墨玉笙捏了一小块核桃放进嘴里,味如嚼蜡,还是块有毒的蜡,将平日里舌颤生花的墨某人,毒成了个哑巴。
他自知理亏,可又能说些什么?
说他中了茴梦香之毒,苟延残喘数年,如今终于要云开月圆去见阎王了?还是说他神农谷此行凶多吉少,大有可能会被困在无极,成个活死人?
真相比谎言伤人,唯有三缄其口。
两人相对无言,屋内针落有声。
院中夏虫不识愁滋味,叫得声嘶力竭,好似要把小小的躯壳献祭给黑夜。
元晦唇角沾了沾杯,对墨玉笙道:“师父,我们各自坦白一些事好吗?”
不等墨玉笙开口,元晦率先道:“是我让徐妈回江南老家的。”
墨玉笙:“……”
元晦:“上月初八,筱婉姑娘托我给你捎口信,约你戊时在溪花寺见,同游灯会。我……瞒下来了。”
墨玉笙:“……”
元晦:“我就瞒了这两件事,都坦白完了。该你了。你……是谁?”
墨玉笙习惯性的摸向酒樽,微微愣了一下,换成茶杯,喝下几口青梅汁。
墨玉笙:“我十三离家,浪迹江湖。在仓山山脚遇到个乞丐,学了一身武艺。我至今不知道那乞丐姓谁名谁,也再没见过他。后来我在扬州街头浪荡,与姜悦卿前辈结缘,拜他为师,跟着他进了神农谷,遇到了你慕容叔。十七那年,随他一道出了谷,在京城创立羽庄。二十一那年去苏州游湖,阴差阳错遇到了你。”
墨玉笙垂下头,没眼看元晦。
他这话,虚虚实实。
刨开人名、地名、时间,剩下基本没几句实话。
他油腔滑调惯了,说起鬼话就如吃饭喝酒一样自如。不过,人饭吃撑了,胃疼;酒喝大了,肝疼;鬼话说多了,心虚。
坦白来说,墨玉笙也想对元晦实在一把。只是他连墨玉笙这个名字都是假的,从哪里去抓一把实在?
他姓墨,单名一个“遥”字,是北寒神掌传人墨覃盛之子。
他不曾遇上什么乞丐,离家在江湖飘的那些年,自己倒是落魄的像个乞丐。
他属于老天追着赏饭型。长相是赏赐的,天资也是赏赐的。墨覃盛练了十年才领悟的北寒神掌,他用了不到一年,还无师自通的自创出一套迷倒众生的疏影残雪掌,耍起来,流风回雪,早年间不知撩拨了多少江湖儿女。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十九那年,他想念一口杏花春,将羽庄甩给慕容羽,回了一趟山西墨府,过了一顿酒瘾,为墨覃盛挡了一剑。剑尖被人抹上茴梦香,落下这副毒身。
而斩剑下毒之人,正是苏令。
元晦很安静。
他背光而坐,身子笼在一团阴影下。
绝世高手,神农弟子,羽庄东家,哪个身份单拧出来都是他可遇不可求的,哪个都是他可望不可即的。
元晦抿了口青梅汁,轻声道:“那日我对师父说,不要丢下我一人,是句玩笑话。你别当真,我现在收回。”
夏虫聒噪,轻易就掩盖了他的声音。
墨玉笙没听清,“嗯?”
元晦笑笑,“我说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元晦收拾了桌椅,起身出门。他在门口停住,回头看了一眼。
灯下那人美的像幅壁画。元晦却觉忽的一阵恍惚:这人是谁?
他的师父是个四六不着调的浪荡子,好与美人眉目传情,却从不逾矩;他有时烂泥扶不上墙,可即便喝的伶仃大醉,有病患上门,他也能垂死病中惊坐起,像个没事人似的给人号诊把脉;他得过且过,却会细心的为元晦去求一个香囊。
……
他平凡,强大,是元晦伸手就能触碰到的真实。
可眼前这个人,完美得近乎虚假,还十分可恶地鸠占鹊巢,把他的师父给挤走了。
元晦叹了口气。
他悲哀地发现,即便如此,他对眼前之人,也提不起一丝恨意,连丝怨气都没有。
翌日,慕容羽一大早来墨宅抓人。墨某某惯常食言而肥,他得赶在某人作妖前将他五花大绑,免生事端。
墨玉笙不情愿的睁了眼,心想:嘴真是碎啊,比窝在草堆的夏虫还聒噪。
他无意间扫过对面的木床,忽然想起元晦昨晚来过,好像还躺在了这里,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来着?
茴梦香多年的蝉食鲸吞令他体力江河日下,精力大不如从前,昨日又被元晦带进屋的安神散给熏了个半死,整个人迷迷瞪瞪的,几乎没听清几个字。
墨玉笙问道:“元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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