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元晦读不懂墨玉笙眼底的风云涌动,他神色暗了暗,心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连父子缘分都能说断就断,你作什么要去为难他呢?”
他一向通情打理,很快便收拾好了一干情绪,轻松转了话题:“时候不早了,我先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您不是要动身去沈老爷府上看诊吗?”
墨玉笙每月十七要去一趟县城,雷打不动,并且只孤身前往,无论元晦如何软磨硬泡,都不就范。
然而墨玉笙只是摇摇头。他眉心有一道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一双眼睛却亮得惊心动魄,“不必了。陪我去一趟羽庄。”
羽庄是一间药铺,总庄开在京城,坊间流传羽庄在全国的分庄千余家,比小镇人口还要多出些许。
羽庄原不过京城的一间普通药铺,不知借了哪阵东风,仿佛是一夜间便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大江南北。
然而细细想来,羽庄的得势并不突兀,乃是民心所向。
早年间医馆和药店分开,病患在医馆问诊,去药铺抓药,一些贫苦老百姓支付不起高昂诊金,只能在家中干耗。
也有药铺以看诊为由头,将病患吸引进屋,大多草草把脉,胡乱卖药。
羽庄东家慕容羽率先提出病院这个理念,将医馆与药铺合二为一,名医坐诊,临屋抓药。
也不知这慕容羽是天生菩萨心肠,宅心仁厚,还是天选的生意鬼才,高瞻远瞩,他创办的羽庄开了三个先河。
其一,义务号诊,免诊金。
其二,号诊不与售药挂钩。
其三,药材明码标价,全国统一,童叟无欺。
这三点,一下子改变了“长安多病无生计,药铺医人乱索钱”的乱象,实现了百姓人人能看病,家家有药吃的愿景,最终以星星之火燎原之势烧遍三山四水,一时风头无二。
春山镇羽庄分庄位于四方街西面,坐北朝南,大门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上书“羽庄”两个大字。
平日里元晦随墨玉笙来抓药,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也没留心过匾额上的字迹。
今日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只觉眼熟。那字迹飞扬跋扈,笔走龙蛇,竟与墨宅的牌匾有异曲同工之妙,极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元晦伸手压了压眉心,心道:“失心疯了吗?瞎想些什么呢?难道师父还能手眼通天到给羽庄题匾不成?”
孙掌柜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墨玉笙,从里屋迎了出来,“墨爷来了,里面请。”
自从那日偶然间撞破墨玉笙会武功之事起,元晦整个人都变得异常敏感起来,一声“墨爷”,听在耳里极为突兀,但元晦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墨玉笙朝孙掌柜点了点头,对着元晦道:“你随白叶丫头去药房取些常备的药材。”
他面沉如水,一改平日里的和颜悦色,孙掌柜立刻会意,领着墨玉笙一路穿过前堂中厂,来到后院一处厢房。
孙掌柜命药童端来茶水,将房门掩上,转身退到墨玉笙身侧,毕恭毕敬道:“墨爷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吩咐?”
墨玉笙一言不发地从怀中掏出个信封,里面压着一张薄薄的信笺,只有寥寥数字:无咎兄,速来春山镇一见。
落款,墨子游。
第7章 故人
半月后,墨宅的大门被人敲响。
元晦一开门,猝不及防地被门外的珠光宝气糊了一脸。
来人年约二十三四,手握羽扇,面如玉冠,绕是一身风尘仆仆也掩不住眉宇间与生俱来的贵气。他身着宝蓝色华服,头戴玉簪,腰悬玉佩,指间还缠了个玉扳指,一身珠围翠绕丝毫不显俗气,整个人温润如玉,风雅无双。
元晦脱口而出“公子敲错门了”,将门扉一掩。
来人羽扇一横,将门扉截在半路,抛下句“我找墨子游”,便大摇大摆地挤了进来。
元晦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墨子游指的是墨玉笙,子游是他的表字。
指使元晦跑腿的墨大爷此刻正在院中身披斜阳,对饮成双。他听到门口的动静,眼皮抬也不抬,“来得正巧,下午刚捎回来两坛黄酒,陪我喝点。”
又对着元晦道:“替你慕容叔进屋去拿个酒杯来。”
元晦一天中第二次脑子转不过弯来。慕容叔是谁?难不成真是羽庄的东家……慕容羽?
慕容羽一屁/股坐到躺椅上,忽地伸向墨玉笙手中酒杯,出手快如闪电。墨玉笙仿佛侧身长眼,就着藤椅向后一靠,避了过去。慕容羽那手如影随形,墨玉笙横肘一挡,而慕容羽的手已如游蛇般绕到杯后。
便是元晦进屋取酒杯这会儿功夫,两人已经你来我往过了十来招,最终墨玉笙怕惊动元晦,让了一招,以慕容羽夺杯结束了这场较量。
而杯中黄酒一滴未漏。
慕容羽夺了酒杯,像个叫花子一样,很不讲究地喝下了杯中残酒。
他将空杯攥在手心,道:“行了,过把嘴瘾就得了。改喝茶吧,饮酒伤身。”
墨玉笙从元晦手里取来酒杯,边斟酒边反驳道:“小酌怡情。”
慕容羽叹了口气,“子游,自个儿的身子悠着点,别糟蹋过了头。”
元晦送完酒杯准备回房,刚走出几步,闻言面色陡变。
他皱起眉头,退到墨玉笙身侧,问道:“怎么?师父身体有恙?”
墨玉笙笑骂道:“臭小子,你师父哪一点看着像个病号?别胡思乱想了,抓紧去烧壶热水,给你慕容叔沏一壶上等的春山茶。”
元晦心知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实在话,又不敢怠慢贵客,只得忧心忡忡地进了灶屋。
墨玉笙举起二两黄酒在鼻尖处兜了一圈到底没有下肚,他将酒杯落回案上,瞥了一眼慕容羽,没好气道:“一见面就给我添堵。”
慕容羽白眼翻上天,“墨子游,你良心怕是被狗吃了。你一封加急函,我跑坏了三辆马车,到头来还落你一肚子埋怨。”
墨玉笙摆摆手,笑道:“行了,别婆婆妈妈的,最近江湖又出了哪些新鲜事,说来听听。”
慕容羽却不急着开口。
他长臂一揽,卷过墨玉笙身侧的酒杯,优哉游哉地小酌了几口。
方才喝得急,没有品出其中玄机,这会儿才从那一点萦绕舌尖的甘甜品出了西南黄酒的奥妙。
他道了声“好酒”,而后心满意足地看向墨玉笙,“倒是出了一桩大事,鬼岛被中原楼一窝端了。”
墨玉笙:“一帮丧心病狂的恶鬼,专门干些见不得人的暗杀勾当,被端了倒不冤。”
慕容羽身子一斜,一只胳膊抵在案角,凑近墨玉笙道:“江湖传言鬼主无影坠崖身亡。不过……他没死,被人救下,正巧被我撞上。”
“哦?”墨玉笙身子一歪,兴致勃勃地凑了上去。
元晦进屋前,朝二人看了一眼。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两人挨得很近,身形几乎重叠,犹如耳鬓厮磨。
他是修了几世福气,才能借着墨玉笙这层关系,见到这位名满天下又神出鬼没的现世财神。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攀上这层关系,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全不在话下。
然而元晦表情寡淡,不见丝毫欢喜,只是默默地将背脊挺得更加笔直。
倘若墨玉笙是个普通人,他勤学苦练,或许可以追上两人相差的这七八年光景。然而时至今日,他才沮丧地发现,他与墨玉笙之间是天与地的差距。
墨玉笙是凤凰,他是土鸡;墨玉笙是蛟龙,他是蚯蚓;墨玉笙是延绵不绝的山脉,他才翻过这座山头,又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山头,他穷极一生无法到头。
另一边,臭味相投的两人相谈甚欢。
慕容羽:“你可知救下无影的是谁?”
墨玉笙:“谁?”
慕容羽嘴角一勾,“你与那人也曾有一面之缘。大约七八年前前武林盟主周怀恩曾来神农谷求医,你还记得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少年吗?”
墨玉笙想了想,“沈清渊?”
他有时随性起来没心没肺,时常记不住人名和长相,美人除外。
慕容羽点点头。
墨玉笙不由皱起眉头,“一个出身名门的白衣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他俩怎么搅到一块去的?”
慕容羽收了笑,意味深长道:“那你和苏曦呢?不也一样?”
墨玉笙面色一紧,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见身后无人,神色稍缓。
他沉声道:“无咎!”
慕容羽抿了抿嘴,还是就着一点酒气不吐不快道:“子游,墨苏两家的恩怨他可知道?日后……你打算如何收场?”
墨玉笙顿了顿,一语双关道:“不知道……”
满嘴跑马的墨玉笙十分难得地在慕容羽面前实在了一把。
那日苏家惨遭灭门,他手欠将苏家遗孤从废井里捞上来,本是打算将其留在身边慢慢折磨。
可是,令他苦恼的是,小崽子太温柔贤惠,不仅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十八般赚钱技艺样样精通,还会给他捏腰捶背,给他洗衣服做饭……
每每看到他狗崽一般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心中那时不时冒出的邪念总会立即熄火歇菜。
就这样拖着拖着,到了如今这份田地。
墨玉笙叹了口气,生硬地转了话题,“你如何知道沈清渊救了无影?”
慕容羽心知墨玉笙有意回避墨苏两家这一堆烂事,便顺着他的话道:“我那时游历到白水镇,恰巧撞见中原楼领着一帮武林侠义追击无影,便去凑了个热闹,一路跟着上了绝命崖。我们一行人赶到时,也不知沈清渊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先我们一步上了崖顶。他剑尖刁了片带血的衣料,有眼尖的认出了那正是无影的外袍,问道:‘无影那妖孽去哪里了’,沈清渊道:’被我一剑封喉,拍下了山崖。’”
墨玉笙听得云里雾里,“沈清渊既然说自己杀了无影,你又如何知道他说谎?”
慕容羽摇了摇怀中羽扇,慢条斯理道:“你我都是神农谷出身,对气味本就超乎寻常的敏感,而我天赋异禀,有过鼻不忘的本领。早在无影还是鬼岛左使,以龙凤楼楼主之名潜伏在江湖时,我与他曾打过照面。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而这个味道恰好就藏在崖顶一侧的密林里。”
墨玉笙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江湖传言鬼主无影貌倾天下,所以你色令智昏,助他瞒天过海了?”
慕容羽见招拆招,“我天生不贪图美色,更不好男风。若真有那癖好——”他用自认为含情脉脉的眼神瞟了一眼墨玉笙,“也应当近水楼台先得月。”
墨玉笙闻言并不恼,他挑了挑长眉,表示欣然接受。
倘若此时还有第三人听到两人的对话,但凡正常点,也会捂着耳朵,念着非礼勿听,跑得老远。
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好一阵嘴仗,慕容羽方才正色道:“我的确是起了恻隐之心,因为普天之下,除了你,竟只有他懂我。人人都道我慕容羽一身铜臭味,为了一己私欲扩大羽庄势力,排除异己,挤兑民间私铺。那日在龙凤楼,一干鱼龙混杂里,他竟一语道破我心中所想。他说:‘医者仁心,能救一人,救不了天下。而羽庄扩张,推动了医药改革,破了药铺医人索钱的乱象,天下从此没有看不起的病,吃不起的药。‘”
“我念他这一句好,便在绝命崖力压狂澜,助沈清渊压下一众口舌,落定尘埃。”
他话锋一转,忽地深深望进墨玉笙眼里,“千金易得,知己难寻。墨子游,我这一世只有你这么个看对眼的知己,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不要死了。”
墨玉笙眼神微微一错,顿了顿,道:“我若随你回神农谷,有几成把握?”
慕容羽道:“若在半年前,尚有五成把握。”
墨玉笙唇角微卷,回了个意味不明的笑意,“五成把握,不成就变成活死人。成了,也不过再苟延残喘个几年,还得落个五感尽失的下场。如此折腾一翻,体体面面地找个酒缸子泡着等死岂不是更舒服?”
“子游……”
“现在呢?几成把握?”
“合我与师父师兄几人之力,三成把握总还是有的。用内功护你心脉,以千年土精吊你精气,再动用神农谷禁术洗血术,将你体内毒血逼出再造。七七四十九日后,你体内的毒素会清除大半,虽然顽毒不能清理,且会自我复制繁殖,但只要再给我几年时间,总能找到新的法子。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柔克刚,阴克阳,静制动,万物生长,不离根本。世间总有一物可以解茴梦香之毒。”
慕容羽说这话时,忐忑不安。
这些年来,他在墨玉笙身边几乎都在扮演老妈子的角色,大把青春都浪费在劝他回神农谷,接受洗血术上。
然而有人一心求死,他即便化身阎王,也拦不住他往棺材里钻。
五成把握尚且劝不动他,仅剩的三成又如何能撼动他?
第8章 别离
“无咎,我就把自己交与你了。明日一早,我们动身去神农谷。”
夏虫与寒蝉齐鸣。
慕容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凑近问道:“子游,你方才说什么?”
墨玉笙:“我说一别经年,也不知瞿如那神兽如何了,是不是还记当年拔毛之仇。”
青天白日下,慕容羽一张贵气袭人的脸,几乎涕泪纵横,他十分不讲究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月初在京城,百无聊赖间去广济寺烧了一把香,莫非是佛祖显灵了?还是……墨子游磕错药了?
这些细枝末节到底不重要,慕容羽半个身子横跨茶几,一把搂过墨玉笙,“其实来时路上我已想好,你若不答应,我就将你迷晕,拖回神农谷。三步倒我都准备好了。”
元晦端着热茶从灶屋出来,好巧不巧听到了后半句。
他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日积月累的不安终于在今日找到了个破口,翻江倒海地往洞口涌。
传说神农谷中居住的是神农后人,手眼通天,能死骨更肉,逆转阴阳。只要阎王生死簿上的名字墨迹未干,他们就敢去黄泉路上捞人。谷中奇珍异兽更是恒河沙数,有养精补气的千年土精,有让人延年益寿的祝余青果,有食之不惑的不惑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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