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妖身姿高大,枝条交错缠绕成粗壮灵活的手臂。手臂上倒挂松叶化作的银针,看上去犹如满布铁钉的狼牙棒。被这家伙拍上一掌,不死大概也会被捅成个马蜂窝。
树妖缓缓睁开狭长的双眼,眼中绿光一闪,旋即分化出数十个分身,将二人团团围住。
墨玉笙轻笑道:“无咎,在神农谷捉血蚯的技艺没丢吧?”
慕容羽挑眉道:“丢不了,手正痒着。”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羽扇轻摇,火星借着风力,生出一大片火焰。
草木惧火,此乃天道。
偏生有不怕死的抢着往火药桶上撞。
两人并不正面交锋,携着火焰,足尖在草间几个借力,连连后撤。
树妖们大约觉得占了上风,追击得愈发卖力,宛若暴雨倾盆,袭向二人。
在这碧涛之中,却有一只树妖,不进反退,逆流而去。
它隐匿在众多分身之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一道墨绿色身影堪堪断了去路。
墨玉笙眉尾轻扬,高声道:“不打声招呼就走,未免太过失礼。”
说话间,手起掌落,径直拍向树妖顶门,率先送下一份厚礼。
掌下树妖顷刻化作一道青碧流光,将密林一斩为二,中央裂出条翠玉幽邃的小道,直通林海边缘。
二人踏入小道的瞬间,周遭景色突变,似是陷入无常的幻境。
足下之地忽而荒漠遍野,满目疮痍;忽而汪洋浩瀚,浪涛翻滚。
头顶之上忽而雷电交加,狂飙肆虐;忽而晴空万里,碧空如洗。
两侧林木更是变幻多端。时而化作巨蟒,吐着信子飞扑而来;时而化作猛虎,咆哮间地动山摇;时而又化作火器,炮火如流星般骤至,炸得足底遍地开花。
慕容羽收了羽扇,低声道:“凝神静气,直走到底。眼前所见皆是幻象,不要受其蛊惑。”
两人保守元一,摒除一切杂念,疾步向前。
周遭幻象万千,不得近身,更无法伤及二人分毫。
忽然,墨玉笙耳畔传来一阵异响。
他五感衰退已久,心神较之旁人要更为犀利,对危险更是有种不同寻常的感知力。
他鬼使神差地偏了偏头,一根羽箭堪堪擦过他的耳侧,耳下瞬间多了抹血痕。
紧接着,“嗖嗖”又是几声破空之声,羽箭如流星般疾射而来。
“当心羽箭!”
墨玉笙一手捉过慕容羽,一招穿花佛柳带着他避开箭雨,一手上下翻转,自掌心打出几道真气,击落流矢。
他的目光匆匆掠过飞驰而过的箭身,琉璃镜后,那双平日里水波不兴的桃花眼底倏地掀起一阵狂虐的风暴。
这支羽箭他见过,在孙府的密室。
“孙三老贼。”
他扭头看向羽箭飞来的地方,正巧看见一道黑影隐现。
墨玉笙抬手就是几掌,那黑影反应极其敏锐,避开掌风,钻地鼠似得,一头扎进深林。
墨玉笙纵身提气,追了上去。
弹指间,风云突变。
慕容羽尚未来得及理清思绪,脑海短暂地空白了一下。
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他心神微动,不慎露出一丝破绽,被那虚幻之景趁虚而入,将他卷入幻境之中。
四周的藤蔓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层层叠叠,将他团团围困,仿佛要将他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人形绿茧。
慕容羽手中羽扇疾速旋转,化作飞旋的利刃,试图斩断这些盘根错节的藤蔓。
然而在幻境之中,藤蔓皆是虚妄之物,斩不绝,剪不断,就如那潺潺流水,遇阻则分,分而复聚,在慕容羽的意识深处愈缠愈紧。
恍惚间,慕容羽听到了墨玉笙的声音,“无咎!!”
像是穿过千山万水,遥遥而来。
他看不到墨玉笙的身影,只得对着虚空应道:“去追孙三,别管我,我自会脱身!”
话音未落,却听到缕缕箫声入耳,清越悠扬。
随着音波流转,那些狂乱生长的藤蔓逐渐趋于平静,旋即墨玉笙的声音在耳畔炸开,“走!”
一只冰凉的手住他的肩头,将他抽丝剥茧,拖离幻境。两人沿着碧玉小道,在箫声的牵引下,一路向前。
终于,四周幻象散去,两人走出密林。
直至此时,两人才来得及喘口气,相互对望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的功夫,差点让墨玉笙笑岔气。
一番激战下来,他也没落得好,脸上还挂了点彩,好似个落魄公子。但他自问比起慕容羽还是强上不少。
慕容羽一身云锦华服,被那藤蔓折磨得破破烂烂,到处都是松脱的线头,配上这么张贵气逼人的脸蛋,简直绝了,像根刚从御膳房腌坛里捞出来的咸菜,又心酸又滑稽,落在墨某人眼里,却只剩下滑稽。
墨玉笙手贱,扯了根线头,往外拉丝,边捂着肚子憋笑。
片刻后大概怕憋出内伤,直接笑出了猪叫,还不忘嘴贱挖苦上两句:“无咎,你若这身扮相回京,要饭的都得施舍你两个铜板。”
气得慕容羽直想薅一把线头塞进墨某人嘴里。
慕容羽一把拍掉他作乱的爪子,黑着脸道:“墨子游,你到底长没长心?煮熟的鸭子都让它给飞了。孙三那厮万一离岛,你我这趟岂不是白跑了。”
墨玉笙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不太正经地说道:“那厮贪生怕死又胆子如鼠,此时肯定已经退回到密室,毕竟那里有机关护着。若是贸然往外逃蹿,保不齐会被我们的人截住,来个守株待兔?”
慕容羽老妈子上身,碎嘴道:“但是万一……万一呢?你就不想想后果?让你去追孙三,你没事往我这跑干嘛?”
慕容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十分不解气,哀叹了一声:“说我傻,你我到底谁才是傻子!”
墨玉笙缓缓直起差点笑断的腰肢,顺手又薅了把线头,缠在指尖,“你是,我不是!”
他想了想,又接口道:“孙三老贼十条命也换不来你一根汗毛。这笔账我算得清白。”
账目清不清白另说,此言一出,慕容羽汗毛倒是竖了一身。
他怔怔地凝视着墨玉笙,额间的黑线褪去,双颊微微泛红。
他欲言又止:“子游……你……”
难得见这老妈子面露娇羞,墨玉笙推了推鼻梁上的琉璃镜,凑近到他跟前,等着他倾倒一番肺腑之言。
慕容羽:“原来你狗嘴里吐得出象牙的嘛。”
墨玉笙:“……”
两人边走边掐,谁也没有留意到足下,一个不起眼的土堆,竖了块不足一尺的木牌,上面刻着“土”字,几不可察。
出了密林,便是一处裸露的旷野。目之所及一片荒芜,偶有几丛野花点缀其间。
刚下过雨,泥土稀松。
两道针脚一样的足印横贯荒野。
墨玉笙用脚尖踮了踮足印边缘,轻轻一碰便塌了一角,看得出还是新鲜热乎的,那人刚走不久。
墨玉笙攥着竹箫的五指收紧,嘴角笑意未散,眼底却倏地泛起两抹轻寒。
墨玉笙:“看我如何瓮中捉鳖,生剁了那只老王八。”
两人寻着足迹,追至荒野尽头。
一道险峻的悬崖拔地而起,如同大地被巨斧劈开的伤痕,横亘于天地之间。
崖壁陡峭如削,下临无地,崖底云雾缭绕,看不真切。偶有苍鹰盘旋于上空,发出阵阵哀鸣。
悬崖对面,有个石洞。洞门半敞,透出微弱的光亮。
一座由藤蔓编织而成的吊桥,松松垮垮地横挂两岸,直通石洞。
桥身纤细狭长,仅能容一人侧身而过。
慕容羽俯身拽了拽这看似弱不经风,仿佛随时要散架的吊桥,倒是意外得结实。
慕容羽笑道:“这藤蔓瞧着脆软,还挺结实,可别是个怪东西,比神农谷的血蚯还难缠。”
提起血蚯,墨玉笙脑海中冷不丁浮现出与元晦初登神农岛时的情形。
他那时握着元晦的手触碰血蚯。
元晦手抖如捣蒜,手心手背全是汗,说话亦是语无伦次,耳尖也是红得几乎滴血。
如今想起来,他对自己的心思哪里藏得了半分,连慕容羽这么个黄金光棍都有所察觉。
自己怎么就没有早些看出来呢?!
想到元晦,墨玉笙眼角微微上翘,唇边噙着点笑,看上去温柔如水,却又莫名有些苍凉。
他兀自摇了摇头,收了心,抬脚上了吊桥。
忽然间,他感觉桥身轻轻抽动了一下,旋即脚下的藤蔓收紧,周边细小的枝条如蛛丝一样,飞速缠上了脚踝。
枝条末端长着带勾的尖刺,穿透层层衣料,径直扎破墨玉笙腿上的肌肤,尖刺倒钩,牢牢地嵌入皮肉之中。
一股清凉之感随之而来,墨玉笙试着动了动腿,好家伙,那尖刺竟是淬了毒,比十香软骨散还要管用,就这么一瞬,下肢酥麻,已经快要动弹不得了。
墨玉笙飞速封了腰间两处大穴,起掌批向藤蔓。
慕容羽的嘴大概开过光,这藤蔓异常顽劣,比之血蚯有过之而无不及。
掌风扫过,藤蔓便如拉面似的,拉得又细又长,荡到老远,等到掌风一过,又如弹簧一般,火速复原,那正是撵不走,撕不下,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非得黏下块皮肉才肯罢休。
墨玉笙一掌不成,又起几掌。掌风还没落下,桥身忽地从中间断开,他身子一歪,被藤蔓攥着脚踝,倒挂在虚空,吊着他径直下坠。
另一边,慕容羽跟在墨玉笙身后,还未踏上吊桥。他一只脚尚在空中,没来得及落下,便突生异变。
他顺势倾身倒下,身形在虚空划了道弧线,扎进深渊,足尖点着崖壁,滑下数丈,在崖壁一个借力,翻身入了虚空,长臂一展,伸手去捞墨玉笙脚踝。
哪知那藤蔓异常灵敏,感知到有人靠近,细小的枝条疾速延展,转瞬间交织成一张蛛网。
蛛网细密,满布倒刺,借着风力,兜向慕容羽。
蛛网未及慕容羽衣诀,周遭空气骤然转寒,霎时之间凝结成一层晶莹薄冰。这薄冰宛若天成,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藤蔓的攻势,令其为之一滞。
电光火石之间,数道清冽的真气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游龙般缠绕于慕容羽身畔,轻柔而有力地托举着他脚下,将他安然送回至崖畔。
“好生待着,别轻举妄动。给我看好那孙子,别让他溜了。”
耳畔风声如裂锦。
墨玉笙的声音乘着内力,穿透这猎猎风声,温柔地落进慕容羽耳里。
却不知为何,听得慕容羽耳根生疼。
慕容羽循声望去,墨玉笙的身影早已隐没于深渊下的云霭之中。
慕容羽手中的羽扇如离弦的箭,飞旋着投入迷雾,追着墨玉笙而去。
却如断翅之雀,消失在茫茫云海,再未现身归来。
只剩下慕容羽一手攀着崖壁,挂在崖畔,满是线头的锦衣华服在凌乱的山风中孤独地飘荡。
…………
另一边,墨玉笙被藤蔓倒拖着,在山风中极速下坠。
他弓身拍出一掌,藤蔓凝结成冰,成了根冰条。另一掌还未出手,冰条骤然崩裂,藤蔓在四散的冰渣中绷直了身子。下一刻,它像条被激怒的毒蛇,死咬住墨玉笙的脚踝,疯狂地扭动,将他甩向一侧的石壁。
肩头与坚硬的岩石重重相撞,墨玉笙半边身子骨差点散架,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凉气还未进肺腑,脚踝又是一紧,被径直摔向块巨石。
墨玉笙一手压着琉璃镜,一手护着后脑勺,前额得了空,重重擦过锋利的石块边缘,就地开花。
一阵清凉后,他被提溜着,在四处崖壁来回翻滚,身体各个部位都雨露均沾地挂了彩,激得他那不太管用的五感起死回生,耳旁嗡鸣声阵阵,鼻尖血腥味缠绕,闭着眼也能看到金星四射。
恍惚中,他听到一阵细碎的声响在耳边响起,像是飞鸟扑翅,很细小,很熟悉。
他蓦地睁眼,是把飞旋的羽扇。
墨玉笙冲着羽扇眨眨眼,道:“谢了。来得正是时候”,说罢身形倒钩,飞速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星星之火骤燃,蹿上了羽扇。
墨玉笙轻喝道:“去。”
起掌轻扣向羽扇。
羽扇化作火球,直扑向炸毛的藤蔓。
藤蔓遇火,终于不再硬气,贼溜溜地四下逃窜。但那羽扇就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藤蔓不堪烈火之扰,终于悻悻收手,松开墨玉笙,像弹簧一样,缩回到了崖岸。
墨玉笙双腿麻痹,毫无知觉,好在身体得了松快,终于不必像个破麻袋一样,被抛来扔去了。
临近崖底之际,他起掌拍向地面,身体被激荡而起的真气托住,得了缓冲,不轻不重地落到了地面上。
他刚一偏头,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一个黑影掉在了跟前。
是羽扇。
已经面目全非了。焦黑焦黑的,羽毛被烧了干净,就剩下半副扇骨。
墨玉笙双腿动弹不得,索性手还能动。他长臂一展,将亲妈都认不得的扇骨卷进袖子里。
他又从怀中摸出粒百化丸吞下。药效起得很快,不足小半盏茶的功夫,双腿便恢复了知觉。
墨玉笙站起身来,服下最后一粒九转金丹。枯槁的身子虚不受补,一时间头有些发昏,眼前短暂地一黑。
他低头闭着眼,静立了片刻。再睁眼时,发现肩头衣料开裂,线头横生,被不知道从哪里流淌出来的血染得猩红。
他试着想了想慕容羽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嘴角牵了牵,伸手佛去嵌入肩头衣缝间的碎石,理了理衣襟,缓步走向一旁的甬道。
甬道狭窄,直通深处,没有旁支,两侧燃着几盏长明灯。
甬道的尽头是扇厚重的石门,此刻石门大开。
门后紧连着一间密室。
密室中央摆着张石桌。
石桌简陋,上有茶壶一个,茶杯两盏。
茶壶冰冷,不见一丝热气。
一人端坐于石桌旁,捉过茶壶,缓缓斟了杯凉茶。
正是孙三。
不过半年光景,他又从“孙三膘”落魄成了从前的“孙三杆”,一身肥膘像被榨干了一样,瘦得就剩下副骨头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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