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鼠眼却还是精光四射。
密室散发着股霉湿与腐臭,吃喝拉撒都在这巴掌大的地底,他倒当真是活成了不见光的钻地鼠。
孙三捏着茶杯,慢吞吞地喝着凉茶,边沉默地看着墨玉笙一步一步走来。
二人素未谋面。一盏茶后,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弄不好还得落个共赴黄泉的下场。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孙三举杯轻叩石桌,对着墨玉笙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惜身在这暗无天日之地,喝杯热茶都是奢求。老夫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来款待,仅有凉茶一壶,不介意还请取杯自饮。”
第90章 交锋
面前空气忽地一凝,寒气骤至,孙三还没来得及抖落满身乍起的鸡皮疙瘩,只听得“砰砰”两声脆响,石桌上的茶壶与空杯应声炸裂。
他捏着茶杯,不躲不闪,在四溅的茶水中,面无表情地喝下了一口凉茶。
面颊微凉,像是被什么东西划过,一丝细微的刺痛感在耳侧荡开。
他放下茶杯,伸手在下颌处摸了一把,干瘪的指尖带下点血迹和几粒冰渣。
狭小的空间里,素雪飘零,而那满布碎瓷的石桌,已经结了层白霜。
孙三揉搓着指尖的碎冰,不怒反笑,“输赢残雪掌,墨舟遥……哈哈……老夫活了这么些年,当真是开了眼界,居然是你替苏家那小子来杀我。你可知当年是谁给了你一剑,让你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十步开外,墨玉笙面无波澜,不发一语,一步一步地走来。
甬道两侧烛火微动,映照出他额间与身上斑驳的血迹,衬得他原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庞,愈发苍白。
他看上去就如一抹清丽的鬼影,好像下一刻,烛火一灭,他就会随之消散。
可孙三却是知道,纵使天崩地裂,这抹前来索命的鬼影也散不去了。
除非自己死。
他靠坐在石椅上,垂下双臂,索性抛了那挑拨离间的心思,笑道:“墨公子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与苏家那小子师徒情深,实在令人动容。老夫自愧不如!”
说话间,他袖中寒光一闪,数枚飞镖疾射而出,却不是对着墨玉笙,而是对着密室的一角。
在那幽暗的角落,像是有什么东西崩裂,密室随之一颤,那堵厚重的石门微微晃了晃,自门顶滚落下些碎石。
孙三将目光从墙角收回,直勾勾地看着墨玉笙:“石门开启的机关有两处,一处在密室里,一处在密室外。方才密室里的这处机关已经被我给炸毁了……”
墨玉笙脚步一滞。
孙三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这半年来东躲西藏,太久没有见过人,也没正经八百地说过一句像样的人话,如今陡然看到个新鲜的大活人,大概是真的很想叙旧,抿了口凉茶,慢悠悠地开口道:
“我原本只是苏州城外一个低贱的屠夫,为了讨口饭吃,低三下四地跑去苏令身边做了条狗。我自问这条狗当得是尽心尽责,苏令指东我不敢往西,啃块骨头都不敢出声,每日摇尾乞怜,瞧着他的脸色行事。”
他面色阴沉,声音陡然拔高,“可畜生就是畜生,做的再好也不过是烂命一条。苏令嫌我功高盖主,竟要神不知鬼不觉得做掉我……我为自保,这才狗急跳墙,反杀了他!!”
“呵呵……呵呵……”
他低低笑了几声,面露癫狂之色,旋即又放缓了声音,“我本以为苏令的死是解脱,却不想是由一个梦魇掉入另一个梦魇。苏令死后,我饱受良心谴责,没有一日安宁,也没有一夜安眠。闭上眼睛就是苏令满身是血前来索命的模样。如今更是凄惨——”
他顿了顿,低头拨弄着两片破旧又单薄的衣摆,摇了摇头叹息道:“有家不能回,连口冷饭都吃不上,过得比猪狗还不如。倘若当初本本分分地当个屠户,兴许还能过得舒坦些,最起码能吃口饱饭,死了还能有人送终……”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死掉的人不会重活,逝去的光阴也不会倒流。老夫累了,也老了,跑不了,也藏不动了……”
他仰头喝尽杯中残茶,手腕一挑,手中空杯飞驰而去,穿过石门,直击甬道暗处的石壁上。
轰隆一声响,石门微颤,继而缓缓移动了起来。
石门似是久未开启,扬起一阵飞尘,不断有碎石坠落,滚向两侧。
密室里面没有灯,借着甬道两壁的灯火得了一丝亮度,随着石门缓缓闭合,密室逐渐转暗。
孙三的脸一点一点隐没于黑暗中。
那形如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个阴毒又诡异的笑。
“老夫倦了,也活够了……”
“可你还年轻。虽然身中剧毒,但苏家那小子正在四处为你搜寻归魂册。用不了多少时日,他会集齐三册,以归魂大法为你重塑经脉,到时你俩大可以双宿双栖,过你们的逍遥日子。”
……
孙三的话在狭长幽深的甬道中,撞击着阴湿的石壁,来回荡着,绵绵不绝地钻进墨玉笙的耳里。
他还在喋喋不休,墨玉笙却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
当“归魂册”三字佛过耳畔,他的世界仿佛于瞬息之间凝滞,五感六觉在那一刻尽数停歇。
琉璃镜下,那对瞳孔疾速放大,千愁万绪化作一线流光闪过眼底,他的脑海却近乎是一片空白。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收敛了心神。
他嘴角微牵,勾出个弧度,并不饱满,还带着点苦涩。
那个傻子!
当真是个傻子!
他的身边,怎么尽是些傻子!
他收了唇角的笑,抬腿步入密室。漂亮的桃花眼底平静无波,澄澈地只剩个“杀”字。
身后的石门将阖未阖,留下一线缝隙,连接着——
明与暗。
光与影。
生与死。
孙三眯细了眼,看着墨玉笙步步逼近,慢吞吞道:“这扇石门关闭后绝无再开启的可能。你杀了我自己也活不成,黄泉路不好走,你可想好了?”
他站起身来,双手拢进袖子里,缓缓退后,“我横竖都是死,不过是想求个全尸。你大可以在门外候着,何必为了我,搭上自己……”
他话音未断,被墨玉笙以几记伶俐的掌风伺候着,逼到了墙根。
孙三后心贴着石墙,忽地仰头大笑。
“哈哈!好!好得很!死前拉上个垫背,黄泉路上不孤单!老夫不亏!”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石门彻底关闭,密室漆黑,再无一丝光亮。
孙三率先发难。
他常年待在不见天日的暗处,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双目虽不能夜视,但听音辩位的本领已经练就得炉火纯青,便是只耗子蹿过,但凡能摩擦出点声响,他也能即可击杀。
他从袖中掏出两枚鹰爪一样的弯钩,身形如电,跃至墨玉笙背后,直取其要害。
若遇上别的什么人,他大概可以得手,可惜那人是墨玉笙。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数月前已经沦为了摆设,在戴上琉璃镜之前,即便是在白天,看东西也是一团模糊。
他五感渐失,仿佛被天地所弃,身陷残境。然而,他却与周遭世界达成了微妙的和谐共生,不再依赖常人的五感去感知万物,而是凭借着习武之人的灵识,以心眼与心耳辨物行动。
他从鼻梁上飞速摸下琉璃镜,滑入袖中,一个旋身,顺势运气打出两掌。
然而一瞬间,他原本古井无波的面庞骤然泛起一抹惊阑——
丹田之内空空如也,竟无半点真气可循,打出的两掌力道虚浮,软绵无力,面对弯钩的凌厉攻势,基本等同于一剪薄纸。
一钩破空,锋利地撕开他的小臂,鲜血如飞珠溅洒;另一把恰好划在他隐于袖中的竹箫上。
剧痛之下,墨玉笙顺势折腕,将竹箫滑于掌中,横扫而出,直指孙三咽喉。
孙三身形微晃,避开竹箫,反手一勾,直取墨玉笙肋下软处。
墨玉笙内力消散,四肢绵软,动作迟了半分,被那弯钩刺穿前胸,顷刻间血如泉涌。
孙三顺势借力,飞起一脚,正中墨玉笙小腹。
墨玉笙闷哼一声,捂着下腹,倒飞数尺,后背狠狠地撞上石壁,坠崖时落下的几处伤口顷刻间崩裂。
他虽看不见,闻不着,却也能感觉到后背黏腻腻,湿了一大片,鲜血混着冷汗像不要钱似得突突地往外淌。
孙三把玩着指尖沾着血色的弯钩,缓步逼近,眼中闪过得意之色。
他阴恻恻地笑道:“你与苏家那小子如胶似漆,他就未曾向你说过一点红镖局的’十里香’么?此物无色无味,乃走镖途中专用于制伏劫镖者的奇药。只需轻轻嗅上一口,便能让人内力全消,四肢乏力,成个任人宰割的活死人。”
他语气骤然转寒,冷笑道:“真他娘的活腻了,敢与我孙三斗,下下辈子吧!”
说罢,指尖一翻,那弯钩如毒蛇般,朝着墨玉笙命门疾刺而去。
黑暗中,本该形如一摊烂肉的墨玉笙身形一荡,堪堪避开了这一击,手中竹箫化作一道青影,反刺向孙三心口。
孙三急退闪避,却还是迟了半步,被击中胸腹。那竹箫挑的角度极其刁钻,正中软肋之下的要害,孙三只觉得五脏六腑被震得天翻地覆,喉头一甜,喷出口老血。
他踉跄后退,擦了把嘴角的血沫,沉声道:“怎么会!你中了老夫的十里香,为何还能动弹。”
墨玉笙不发一语,手持竹箫,接连向前疾刺。
他内力已失,只有凭借招式与孙三在这逼仄之地互攻互守,贴身肉搏。
然而竹箫终不及锐利的弯钩,再加上“十里香”的蚕食,他四肢乏力已经到达大限,几番交锋下来,墨玉笙力不从心,被孙三一记勾扫,手中竹箫脱手,又一脚横踢,直直飞了出去。
墨玉笙重重跌落在地上,嘴里吐着血,身上还冒着血,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染缸中提溜出来的,腥红的血滴滴答答,流得到处都是。
另一边,孙三也没能讨到太大的便宜,他被竹箫所伤,面上瞧不出太多伤口,内伤却受得很重。他一只手臂被生生折断,晃晃荡荡地挂在肩头。
他啐了口血沫腥子,起脚踢飞地上的竹箫,踉跄地走到墨玉笙身边,一脚踩在他胸口,笑得癫狂。
“杀了我你俩就能双宿双栖?做你的春秋大梦!没有摆渡人承阴启阳,他苏曦就算集齐了三本归魂册又能如何?”
他收了笑,放低了声音,语气阴毒得像条地沟里的毒蛇,“你俩既然心心相惜,你倒是猜猜看他是想如何复活你?摆渡人非自愿不可行。我猜……他是打算献祭自己,来换你一条命……”
他虽看不清脚下人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对方身躯猛然一震,如同骤然入冬的枯木,冰寒凝重,处处泛着死气。
他低低地笑着,咬着牙,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用言语凌迟着脚下人,“如今你落在我手上,他苏曦就算一心求死都得看我的脸色。苏令不是喜欢拿人当狗使唤吗?我便让他的独子当条狗,给我叫两声来听听!”
第91章 钓徒
说话间,孙三忽而折腰向下,那尚能动弹的右臂陡然一震,手中弯钩直取墨玉笙颈侧要害,打算彻底做个了结。
却不料自小腿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似是被什么尖刺穿透了皮肉,钉在了腿骨上。
孙三大骂一声,忍着剧痛将墨玉笙踹向一旁,俯身摸向腿间的那枚尖刺。
竟是个细长的金属杆,上头吊着两道长约半指的金丝环扣。
黑暗中,那个半个身子埋进黄土里连睁眼都费劲的男人,也不知从哪里攒来的气力,忽然飞身一跃,指尖携着的琉璃镜片化作夺命白刃,划向孙三。
孙三反应极快,以攻为守,手中弯钩就这来人的身影直直地抓了下去。
墨玉笙却避也不避。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再去躲闪了,这次倒下后,他兴许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以身为盾,勉力接下了这一击,吐了口血,却也如愿得了个近身的机会,手腕向前一送,手中琉璃镜片划破孙三脖颈。
可惜他臂力太弱,只在孙三侧颈添了道血口子,没能当场了结了他。
孙三飞起一脚,将墨玉笙踹至墙边。墨玉笙瘫软在地,指尖微微颤了颤,琉璃镜片脱手,滚到了很远。
孙三捂着渗血的脖子,高声咒骂道:“疯子,真他娘的是个疯子,”边拖着残臂,踉跄地走向石门,摸上了隐藏的机关。
石门缓缓开启,甬道处的灯火从缝隙间一丝一缕地透了过来。
墨玉笙垂着眼,眉心处的血顺着鼻梁往下流,与眼窝处的血连成一片,填满了眼眶。血从眼缝处往下渗,将眼底染成一片腥红,这使他几乎感受不到自甬道投射而来的微弱光亮了。
孙三扭头朝墨玉笙啐了口唾沫,“疯子!叫你给老子烂死这里头。”
石门大开,孙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才刚踏出一步,眼前人影一闪,旋即一人手掌覆上了他的顶门。
孙三睁着眼,直直向后倒了下去,残破的身子与身后的影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交叠。侧颈处的血还在汩汩地流,人却已经没了响动。
慕容羽收了掌,站在密室门口,朝里头忘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他终身难忘。
巴掌大的空间,边边角角都是血,几乎找不到一块可以落脚的地。
墨玉笙趴在一小滩血泊中,脸埋在乱发之下,分不清是死是活。
那么厚的裘袍,便是在昏黄灯火掩映下,也不难看出,已经被血水染得几乎分辫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慕容羽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人有这么多血可以流。
有那么一瞬,他觉着墨玉笙或许已经死了。
他的手哆嗦得厉害,两条腿像是扎入了泥潭里,拽着身子往下沉。
他的双瞳涌上一层水膜,周遭一切虚化在这流动的水膜中,看上去那么得不真实。
可真实离他就几步之遥,只要稍稍伸手就能去触碰,他却露了怯,只想逃。
突然间,从那血染的乱发之下,钻出来一丝极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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