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云海捉过茶盏,笑颜如春,“苏兄真乃高人。司徒以茶代酒,敬苏兄一杯。我司徒家素来清正,从不讨人便宜。想问苏兄所求何事,司徒愿竭尽所能,以报此盛情。”
他这话,看似交心,实为试探。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苏家公子是冲着他这个人而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唯有利益相系,方能长久。
元晦也不遮掩,直白道:“我要打开武库,拿到归魂册。”
他站起身,“府主不必谢我,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说罢,径直推门而去。
司徒云海捏着茶盏,慢吞吞地饮了口茶水,收了笑,“媚娘,差人向外放风,就说萧翎天遇刺,是苏家遗孤所为。”
狐媚娘躬身道:“是。”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马蹄莲教那边……该如何应对?”
司徒云海目光收冷:“就依他所言。眼下也别无他法。”
狐媚娘点头道:“属下这就去办。另外……是否需要属下差人暗中了结了他?”
司徒云海摆摆手:“由着他去,不必节外生枝。他命数难长。”
狐媚娘疑道:“恕奴婢愚钝。”
司徒云海阴恻恻地笑道:“归魂册,要以命易命,以血换血。你猜他拿到归魂册要如何救人?”
狐媚娘叹道:“可惜了那副好面皮。”
…………
秋末,下了场雨。
春山镇的气候一反常态,骤然转寒。
往年此时,天气依旧温暖如春,仅着两件薄衫便足以出街,今年也不知何故,竟在一夜间步入了严冬。
墨宅院角的桂花树,已经长至两人高。枝头桂花被秋雨打落,淋了满地。
算起来,这是元晦亲手栽种的第七个年头,他却还是没能如愿,看上一眼。
厅堂内,临近窗台的壁桌上放着个瓷瓶。
瓶中插了枝黄灿灿的桂花。花瓣细如米粒,还沾着秋雨。
墨玉笙戴着新制的琉璃镜,站在窗前往花瓶里注水。
琉璃镜坠着金丝锁链,骚气冲天,却不知为何,戴在他脸上没了往日的张扬,
像——
千帆过尽后的悠悠白水,竟是说不出的沉寂。
他动作轻柔,宽大的袖口还是不慎碰掉了几粒桂花,散落在桌面上,零零碎碎的。
墨玉笙微微佝身,将花瓣一粒粒拾起,捏在掌心。
慕容羽站在他身后,眉心微蹙,显得忧心忡忡的。
半晌,他尝试着开口道:“子游,想不到你还有这等闲情雅致。”
墨玉笙却不答话,只是看着桂花愣神。
这半月来,墨玉笙变得异常沉默,面对慕容羽的种种挑衅也都无动于衷。
慕容羽忽然无比怀念从前那个尖端刻薄的墨子游,他宁愿被活活气死也好过成天对着这么张要死不活毫无生气的脸。
慕容羽叹了口气,“子游,我知道你上火。但元晦心性纯良,我不信他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傻事。他迟迟不现身……应当是有自己的考量。”
墨玉笙忽地转身,“无咎,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慕容羽匆匆将视线移开,四处乱飞。
他在墨玉笙身边待了那么些年,脸皮练得再厚,也没能学会信口雌黄的本事。
墨玉笙追问道:“归魂册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慕容羽没料到他如此直白,愣了半晌,结巴道:“子游……我……”
墨玉笙满脸疲惫地打断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慕容羽如实道:“不知道了……没敢知道……”
他想了想,又道:“子游,我帮他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我不后悔,因为我也有私心。”
他直直望进墨玉笙眼里,“我想你活着……”
墨玉笙闭着眼,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窗外雨声渐歇,从别院处传来门扉轻启的声响。
慕容羽隔窗望去,院门微开,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经翩然踏入厅堂。
是元晦。
他顶着一头秋雨,身上湿漉漉的,一身白衫被雨水染得发灰,衣角滴滴答答地坠着雨滴。
他匆匆朝慕容羽点了点头,飞掠上前,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墨玉笙。
墨玉笙两手垂在身侧,面如古井,没有太多波澜。
他对着慕容羽道:“无咎,你先出去,我与他有话要说。”
慕容羽正尴尬得抠手,闻言如临大赦,旋即转身,将门轻轻一带,坐在厅堂前的台阶上,看着玉珠从屋檐处一滴滴落下。
天色晦暗,似那浓墨重染。
云层厚重,压城欲坠。
“今日的天空似乎比平日更阴沉”,慕容羽心道。
屋内,炭火正旺,噼啪作响。
雨声、炭火声,与二人的呼吸声交织一处。
元晦见慕容羽离去,径直捉住了墨玉笙的下巴,不顾一切地贴了上去。
他实在太想墨玉笙了,心里想,身体更想,恨不得将他揉碎了,一口吞下。
墨玉笙却侧脸避开,“你浑身都湿透了,先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两月未见,元晦巴不得直接挂在墨玉笙身上,哪里舍得松开。
但自己浑身湿漉漉的,又担心把风寒带给墨玉笙,挣扎了小片刻,他还是松手,走进里屋换了身衣服。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从里屋出来,看见墨玉笙站在窗前。
屋内幽暗,没有点灯。
墨玉笙的背影,在窗棂间漏下的几缕微光中,显得愈发清瘦。
他握着竹箫,凑在唇边,吹出几声零落的音符。
与往日缠绵悱恻的曲调不同,像是寒夜里随风而逝的孤烟,说不出的冷清寂寥。
他的身侧,斜插了一枝桂花,黄灿灿的,是这冷寂的暗室里,唯一的一抹生气。
元晦匆匆隐去眼角的一滴清泪,走上前,从身后环住了墨玉笙,唇角轻轻摩挲着他的后颈。
元晦轻声道:“子游,我很想你。”
墨玉笙却似乎对落雨情有独钟,半天没有响动,只是盯着窗外的雨出神。
元晦下巴抵着他的肩窝,语气带着点撒娇,“子游,你看看我好吗?”
墨玉笙收起竹箫,问道:“元晦,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元晦一僵,旋即垂下眼眸,“没有。”
墨玉笙沉吟半晌,开口道:“我去了趟归墟岛,杀了孙三。”
元晦:“我知道。”
墨玉笙转身看向他,“他同我……说了一个秘密。”
第94章 终章(三)
元晦周身一震,故作镇静,“什么?”
墨玉笙顿了顿,没有顺着话往下说,而是问道:“从中原楼传来消息,楼主萧翎天遇袭身亡。此事与你……有没有干系?”
元晦垂下眼皮,沉默不语。
墨玉生闭了闭眼,轻轻抽了口气,换了种问法:“外面传言,是你杀了萧翎天。我不信别人,只信你。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流言……不是真的——”
“——是!”元晦道。
墨玉笙身形晃了晃,手臂抵在壁桌边缘,勉力撑住了身子。
他薄凉的双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良久,问道:“为什么?”
元晦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眼角的余光轻轻掠过那枝桂花,翠生生的,还浸着雨意。
他又看向墨玉笙的长衫。
衣角斑驳,挂着泥尘与雨珠。
元晦的心,甜得得发苦。
忽然,墨玉笙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他的眉头堆成重山,锁着悲苦。
他细声问道:“是为了归魂册吗?为了我吗?”
元晦:“我……”
墨玉笙一扫眉间愁云,眼底闪过一丝狠绝。他一手捉着竹箫,重重扫向元晦膝盖处的腘窝。
元晦避之不及,生生受了三下重击,径直跪了下去。
墨玉笙一手覆在胸口,咳了几声,语气无比轻柔,“我那回说,你若是变傻变痴了,我会把你栓在屋里。你若是变坏了,我会打断你的狗腿。那时说过的话,现在也作数。中原楼那头,我会帮你去料理。等我走后,有你慕容叔照拂,他会保你一世无忧……”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晦,眼中 波澜起伏,似是有千言万语。
他缓缓蹲下,两人视线平齐,目光就如在五毒山那日,与元晦倾诉衷肠那般,温柔缱绻。
他轻轻握住了元晦的脸颊,指尖轻抚过他耳畔那弯新月般的伤痕。
“愿你此生,平安顺遂,再无忧虑——”
他说着,覆在元晦脸颊上的手陡然松开,自元晦的肩头一路滑向他的脉门——
他内息运转,打算一举废去元晦的内力。
霎时间,只听得叮叮几声细响,剑影乍起,一点红剑尖轻颤,仿若灵蛇出洞,直刺向墨玉笙。
墨玉笙本能举起竹箫横于胸前。
剑尖以锐不可挡之势穿透竹箫,挑破墨玉笙肩头,留下一道血痕。
竹箫破碎,四分五裂,一片一片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墨玉笙低头看着刺入肩头的一点红,垂着手。
琉璃镜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眸,只能看到他苍白双唇,在颤抖。
元晦面无表情地收剑。
剑尖的血一滴滴,滴落,在这寂静的幽室内回荡。
声声入耳,如泣如诉。
元晦深吸了几口气,开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我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确是为了归魂册。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苏令。你既然见过孙三应当知道,归魂册需要摆渡人承阴启阳。这些年,我忍辱负重接近你,不过是为了在最后关头,能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的摆渡人。”
元晦举剑,对着墨玉笙心口,“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们墨家欠的血债,我要你来偿还。”
墨玉笙抚着胸口,轻咳了几声,苦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也对,你自小心思细腻,这么大的事又如何能瞒得住你。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琉璃镜后那双桃花眼深如古井,在经历过风云变幻后归于平静。
他凝气于掌心,缓缓开口道:“墨家欠苏家的都算在我头上,我自会以死谢罪。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师父,我都不会由着你出去胡作非为,自毁前程。我不能看你一条道走到黑!”
慕容羽正坐在屋檐下望天观雨,忽然听到一阵凌乱的声响。
他眼皮狠狠一跳,径直推门而入。
屋里人影交错。本应蜜里调油的两人,此刻正打得难分难解。
慕容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愣在当场,直到他闻到一丝新鲜的血腥味。
他看到墨玉笙肩头殷红的血,像一抹哭泣的红莲,汩汩地往外淌。
慕容羽脑海短暂地空白了一下,旋即起掌拍向元晦。
一面大喊道:“元晦,你疯了,他是墨子游!”
元晦避之不及,被一掌拍中了后心,踉跄了几步。
墨玉笙面色微变,骤然收掌。
元晦借机跳出窗外。
他脚尖一勾,壁桌上的花瓶滚了下去。瓶中桂花飘然落地,黄灿灿的花瓣败了一地,混在碎瓷间,亮得灼眼。
墨玉笙立在满地狼藉中,愣愣出神。
慕容羽匆匆拍了拍墨玉笙后背,旋即跃出窗口,追着元晦而去。
秋雨绵绵,天地混沌一片。
雨中,两个身影交相缠斗。
元晦一剑一剑,砍在了院子的边边角角,将所有的记忆都砍得灰飞烟灭。
墨玉笙忽然回过神,对着窗外喊道:“无咎,别伤他!”
一句话,震醒了两个人。
两人同时停手。
慕容羽捏着拳头,在雨中怒吼:“为什么?为什么?”
元晦垂着眼,不去看他。
他从怀中摸出个香囊,递到了慕容羽手里。
“替我还给他。还有……对不起。”
他站在半个庭院外,朝窗里深深望了一眼。
那个人站在窗边,也在看他。
两人隔着一天一地的雨丝,遥遥对视。
元晦匆匆别过头,推开院门,大步走了出去。
慕容羽淋着雨,等在院中。
可惜那扇门合上后,再没人将他推开。
他无力地朝虚空中拍去一掌,转身回到屋里。
墨玉笙吹着冷风,问道:“他方才给了你什么?”
慕容羽踩着碎瓷与败花走近,将手里湿淋淋的物件轻轻放到壁桌上。
是个湖蓝色莲花蜀锦香囊。
慕容羽艰难地开口道:“子游……你的伤口还在流血。我帮你包扎。”
墨玉笙置若罔闻,俯身捉起香囊,将它打开。
里头装着一对镯子,一个游龙扳指,还有一朵浸了雨水的干枯海棠。
慕容羽心里发苦,“子游……你倒是说句话。”
墨玉笙缓缓抬眸,魔障似地喃喃道:“他还欠我一样东西。”
屋外骤然传来喧声鼎沸,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墨玉笙听不到,慕容羽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朝窗外望去。
飞花漫天,穿庭而过。
慕容羽轻声道:“子游……下雪了。”
70/72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