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学生初入书院,走这长阶,山长皆会设下竹灵鬼阵的考验。
试问它们不愿么?
怎么会不愿。
因果琴音中,秋眠听到了它们的心。
我们这一批的竹灵多么幸运啊。
贴上温热的人身,与这孩子玩闹一阵,骑上他的背,让他背我们走这一程。
这些短命的灵物对一些修士而言如一味万用的药材,可入灵丹,可作阵灵,有时也能当傀儡来用。
只是损耗太过,所以这千倾斑竹林,也不过才有这几十只竹灵。
死去的竹灵仅留下了默默的眼睛。
它们仍在哭。
“呜呜呜。”
“呜。”
——不好看。
——丑。
——吓人!
“来我琴边。”秋眠缓声道:“你们想变成什么样子?”
——漂亮!
——会唱歌。
——玩水。
还有一个特别有文化。
它说:“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秋眠双手在琴上一抹,森罗幻象化出,遮天蔽日,他答道:“好。”
*
而在千级白玉阶的尽头,立了许多人。
“山长,他在干什么?”
晏司炔费解地问。
书院山长沉了眸。
他看见了,在那单向的迷障术后,少年的琴音如化雨春风,可其中风刃往来,却听不得啼哭。
他杀了所有的竹灵!
而阵法也一并被破去。
墨绿色广袖长衣的少年人拾阶而上。
潇潇竹意,碧影斑驳。
他的双瞳也像是染上了此中颜色,冰冷没有温度,如一口毒牙的竹叶青。
“……妖怪。”
有学生低低在惊呼。
秋眠停在离他们十级台阶之下,并不讶异这里站了这么多的人,而是恭敬地合袖问礼,道:“学生晏司秋,见过空水书院山长,诸位先生,及各位同道。”
“好。”山长板着脸道:“你蒙昧多年,今朝豁然,竟如此之好。”
秋眠直起身,似与山长寒暄,目光却是一扫,与空水书院今儿新上任的一位先生对上。
陌尘衣一席青圭色的端庄华服,迎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众人互相客套了几句,晨钟敲响,便纷纷回书院内去上课。
……你还好么?
陌尘衣仗着修为高出所有人一截,肆无忌惮的传音。
秋眠在心中道:这台阶走的我腿疼。
这话不假,他以前就非常讨厌走台阶。
秋眠血脉中的白蛇血统的比例其实占过一半,如果不是有鹤仪君给他在幼年时洗过骨,他的一双腿到现在也还开不了,顶多立起来往前趴趴走。
试问哪一条蛇喜欢走台阶?
太硌了,还颠地脑袋疼。
“你一会儿在我的课上休息吧。”
陌尘衣面朝前方,心音却随风落于身后。
这是个先生该说的话吗?
秋眠心中发笑。
“你还养过竹灵啊,是很稀有的灵物。”陌尘衣显然在试他的心情,随口扯了一句。
“嗯,我小时候养过很多。”
秋眠以为他会再问,并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提前给出了一个再无后续的答案。
我养过很多竹灵。
只是后来都死掉了。
血厄宫修士攻入云明宗时,那些竹灵甘愿来当了云明宗的一重屏障,而在那一段路上,没有血腥味,只有清冽的竹香。
晏司秋最末一个入书院。
按规矩他需行至众人之后。
少年于千重白玉长阶的尽头往回望。
满山泪竹,一片翠色的海。
……陌先生。
秋眠入书院随风俗,即便陌尘衣这个身份是为了与他配合行事,却也还是这样叫了他。
而陌尘衣一顿,并没有回头,却在心中不知为何酸软的这一瞬时分,应了说:恩,先生在。
*
杀竹灵入书院,那新来的学生的名声也随之传开。
所有在书院的学生们皆受过此阵考验,其实只要克服恐惧,那些状如鬼物的竹灵们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若想好好表现一番,则可以用术法让他们在原地被困,或打成重伤逼回本体,但却不会杀了它们。
那太不仁慈,山长曾说过,这里是读书的地方,不是该令双手染血。
而那被交头接耳了不知几回的七少爷,此刻正坐在靠窗的地方,单手托了下颌,一手转笔,像是在发呆。
书院里也没有纸。
学生们的竹简全装在芥子囊中,随用随取。
至于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竹简给他们用,这下答案也昭然。
消去了斑斑的泪痕,正是书写的好工具。
但好在韶华少年们有一个特点。
——特别会传小道消息。
秋眠放开灵识,把叽叽喳喳的小话听了个完全。
“那谁他真要给我们讲啊,我有点怕。”
“嗯,应当是真的,第一堂便是他的心法课。”
“那可是渡劫修士!你们这些庶出能听就偷着乐吧!”
“切,杀个把竹灵就了不起来,真爱出风头。”
“炔哥儿,不如咱们下学了给他好看。”
“云哥儿和覃姑娘今儿怎么没来?”
“别问了别问了,他们病了……”
“不会吧!怎么这次病的都是哥儿姑娘!”
“奴婢命贱也命硬啊。”
“喂喂喂,我们有个好主意……”
“你们要堵那傻子,不如把他留在书院过夜?”
“等一下,这就有些过火了。”
“小阿焰你还是这么胆小啊,我看这个主意好,不如就这么说定了!”
“哈哈哈上次你们耍的那个小厮坟头草还没长高呢。”
原来是要等到夜里。
秋眠一听,撑脑袋的手顿时塌下去几分。
他的神魂与在壳子契合度不高,灵力也恢复的慢,这样的体质,生活习惯与凡人也差不了多少,白天要吃晚上要睡。
可昨夜他与陌尘衣长谈破阵事宜,今儿又起了个大早,还动了灵力去运因果琴,现在实在是困的很。
就在他昏昏欲睡时,陌先生施施然走了进来。
全程肃静,秋眠的额头磕在桌上的“咚”的一声便格外明显。
不苟言笑的陌先生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修士大马金刀在椅子上一座,道:“考试。”
众人:“——哈?!”
有学生颤颤举了手:“先生,考什么?”
“心法。”
“可先生,我们还没有学。”
“都认字儿吗?”
“……认。”
“那不就成了。”
陌尘衣说:“就一道题。”
竹简从前排传了下去。
秋眠一打开,见上头龙飞凤舞七个字。
——你怎么理解心法?
秋眠提笔写了一段,然后干脆利索地把竹简一推笔一扔,又抱臂往桌上那么一趴。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可以看出是上课摸鱼的老手了。
“先生,他不敬师长,上课睡觉!”
晏司炔举手,指向窗边的方向。
陌尘衣瞥了一眼,抬手把他的竹简凌空招了上来。
展开来一看,笑了。
小家伙叛逆起来也是很有意思。
笔墨勾连,是极其不耐烦的一行。
——正如此法。
字数居然比题目还少。
“这就是他的心法。”陌尘衣在十几双眼睛的注目下,面不改色道:“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水无当于五色,无色弗得不章*。我教你们,明是非已足矣,我容他睡他的,你们若可过问心之关,也可以睡。”
而迷迷糊糊中的秋眠其余也听见了这一句,心想:他居然在夸我?
真是……
秋眠心中浮起几分啼笑皆非的感觉。
真是,很多年不曾听见夸奖了啊。
第11章 纸人
大抵是因为书院这个环境过于适合睡觉,秋眠这一盹竟盹到了傍晚。
而当他醒来时,檐下的灵灯已连片烧亮,四方垂悬,将空水书院围拢成了一枚玲珑的骰子。
他从案几上支起了身,向窗外望去。
半开的窗棂已褪去了黄昏的颜色,仅留下一抹淡淡的余光,连绵的竹海在大风中起伏,送来了阵阵吐息似的长音。
秋眠怔怔地坐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伸手抚上了罩在背后的青圭色衣袍,轻声道:“多谢前辈。”
陌尘衣坐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张案几前,案上是成堆的竹简,一半已经阅完。
他居然真的在看学生们交上来的答卷。
只是这几个时辰下来,才阅了一半不到,速度委实不算快。
其中缘故也不难寻。
譬如此时修士双手展卷,目光却并不在这上头。
陌尘衣占了一日的时间来开考,学生奋笔疾书,他这监考也不闲。
在骂骂咧咧的心音中,仅有一段是空白,那坐在靠后窗边的少年将头埋于手臂间,蜷地很深也很紧。
陌尘衣一直在注意他。
伏趴在桌上的少年灵息很乱,也不平定,这足以证明他睡的浅,易惊醒,还多梦。
陌修士心想:眠眠虽然叫眠眠,但睡眠质量却真的太糟糕了。
秋眠渐渐走了困,将那件外袍脱下,温和的灵力依然没有散去,流淌过压的有些麻痹的手脚。
“多谢前辈的灵力。”秋眠笑了笑,“很舒服。”
陌尘衣的灵力如那件披在他身上的衣袍一样,轻软地将少年拥了个完全,保证他这一觉好眠。
“学生们已经走了。”陌尘衣道。
“还偷偷在我桌子下画了一个咒。”秋眠屈指敲了敲案几。
在他恢复意识的那一瞬,灵识就已游遍了此地,自然把这些小花招透彻完全。
他了然道:“鬼打墙,目的让我走不出书院,我方才听他们说书院夜里似有异状,前辈可知晓?”
“这书院一直有个传说,夜里会有怪事发生。”陌尘衣正视他,“但我以前也留在这里过夜,多是竹灵在夜中因疼痛而哭泣,还有一些从前修士教学时留下的残阵的作用,并没有其他异常的地方。”
“我没有想瞒你。”修士语气竟有了几分急切,“有竹简而无纸这一点,之前我无法说出口,我把它忘了。”
天色沉沉,四面的灯火却愈发明亮。
有沉重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
陌尘衣眉头压紧:“我……”
他并没有想故意保留什么线索,可现在这两回传达给少年的信息却恰恰相反。
“前辈。”秋眠外袍叠好,递回给他,莞尔道:“谢谢。”
书院外,已亮如白昼。
白光将山林盖去,如高墙后的空白的世界。
秋眠再次伸出了窗。
不过这一次没多久就收了回来。
“仿品。”秋眠摇了摇说:“这是个货真价实的阵。”
没有法则之力的介入,这是一个存粹的困阵,只不过参考了墙外的样子,故意弄得十分相似。
陌尘衣此时觉却得有些恼火。
——什么狗·屁阵!
他在这里守夜时不启动,他留阵法时刻观察的时候不启动,偏偏眠眠在这里就发动了。
这破玩意儿降低了他的信誉度。
真的该死!
一念动,灵力生。
渡劫级别的灵识向四面八方涌去,如飓风席卷,更如狂浪狂吞。
窗户“砰砰砰”地关上了。
屋外的窸窣声隐去,取而代之的便是惨叫。
修士嫌吵,一道灵屏甩出,那持续不断的尖叫也再不可闻。
秋眠还坐在桌前,歪了歪头。
他不知修士为何忽然来了这么大的火气,但他能直接冲阵,也省了自己非常多的灵力。
约盏茶时间,屋外的白茫已全部消散。
夜色昏沉,万籁俱寂。
秋眠问:“外面那是什么?”
“竹灵。”陌尘衣道:“已经全被做成了魔傀。”
将灵物注入傀心,灵物魔化,木傀的威力则会大幅度提升,它们再没有自主意识,只会在指令下,杀死所有留在书院内的活物。
“看来有人并不希望我们留在这里。”秋眠叹道:“不过这样是不是太明显了?”
一个合格的阵修,所做的阵的每个元素,皆有其意义。
这个杀阵内因素齐全,秋眠虽没有亲自去破,可多少也能感应到阵圈的复杂。
若是没有陌尘衣这个渡劫修士在,怕也要被不死不灭的傀儡纠缠一阵。
杀意足够,机关周全。
只有那个背景来的莫名。
此阵的阵主在刻意地还原高墙外景象,就像是在提醒他们,这书院和法则之力有关。
如此看来,这阵中还有其他清醒者啊,秋眠心想,并运了灵力准备召剑。
“杀阵已解,接下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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