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脊发寒,他看明白了,金作吾跟玉堂是一类人,而手段更加极端和血腥。
显然金作吾知道自己的恶行且不认之错,又在将死之际,争辩是非已经没有意义,只是当下的谈话事关重大,他不得不提:“如果你是要交代后事,想山庄往后更好,为什么不允花靥进来!”他现在一点不怀疑金作吾知道花靥的真实身。
朝廷清算奸党后,南方稳定下来,百姓的日子慢慢变好,依附山庄的村民开始回流,都非常顺利,而“叛军”有罪名在身,特别是战功累累的头领,在朝廷眼里就是重级战犯,他们归心似箭,想要获得官府认可,困难重重。直到花靥上山,从中调和,才解决了这些问题,便有了后来“南方叛军瓦解”的景象,花靥也被庄众们奉为三十七爷。
面对“瓦解”,金作吾并没有阻拦,一直保持着沉默。其实大势所趋,金作吾反对也没有用。
所以,既然来时说山庄有归顺朝廷的想法,那这次议事最应该到场的人就是花靥。金作吾将花靥拒之门外,这说不过去。
金作吾:“有些话他听不得,他听得的,你自然会告诉他。”
江熙:“什么话他听不得?”
金作吾无力地看了林三爷一眼。林三爷代为回答道:“当初楚王逃出山庄,是我派人伏击,嫁祸给韶州官府。”
众人再次惊愕。江熙火冒三丈,本能冲起身来,当即被金四娘摁下。
金四娘若是慢一步,金作吾已被他掀下床!
就是那次伏杀,萧遣、郭沾坠河,生死无讯,激得朝廷当即派出十万玄甲军将山庄荡平!这场人祸,金作吾就是罪魁祸首!
他咬牙道:“我问一句,你当时是要杀死楚王,还是放了他一马,让他坠入河中。”
金作吾实诚地答道:“我要他死,可老天保佑他。”
“金作吾我操你大爷!”他本能的恨意再次压倒了理智,手里变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挣开金四娘的钳制就要进攻,其他的头领及时冲上来,将他死死地捆在了椅子上。
林三爷:“冷静!”
江熙咆哮道:“你叫我怎么冷静!”
他想起那天,在黑云蔽日的天幕下,金作吾跪在他的跟前,质问他——“你看到了,是谁的错!”
“是你的错!你杀了小甲,你罪有应得!”他当时怀疑过金作吾。
可金作吾严厉地反驳他:“我要杀你们早可以动手,你心里自有答案。”
他想象不到一个凶手能演绎得如此无辜、恳切和用心良苦,让他确信是韶州官府下的毒手!
金作吾成功将他变成了自己称手的利刃!而他却毫无察觉。
金四娘又急又悲地道:“为什么!如果楚王顺利回到京城将实情告之皇帝,皇帝就不会二次派兵打压我们,乡亲们就不会死!咱们的兄弟就不会折损过半!哥,你太狠毒!”
“皇帝不会吗?”金作吾道。
其实金作吾猜对了,如果不曾遭遇重创,萧郁是不会收手的。
“我要乡亲死在小乙的眼前……咳咳!仕法怎么能说不是我逼出来的呢……”金作吾冷笑了一声,又因一阵突然袭来的剧痛发出痛苦的吟叫。
“让我杀了他!”江熙发了疯一样地挣扎。
在阙州,两军密谈时,他们就责问过金作吾,为什么不提前撤走百姓。而金作吾反过来指责——“我没有及时撤走百姓是因为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们是陛下的子民!”
一句话,金作吾再一次完成对朝廷的完美反击。
不仅是他,得知实情后萧郁也为此深深自责,那是濒死一般的窒息,他如今都没能缓过劲来,今日一提,像天降巨石再次压在他心脏上。
这个刽子手的目的达到了,并在他面前炫耀战绩,真是一个善于玩弄人心智的恶魔!
江熙的愤懑无法疏解,向前一倾,连同椅子一起栽倒,额头狠狠撞到了地面上,疼痛带走他的注意,才得以从内心的魔障走出来。
众人忙的将他扶起来。他宽慰自己“反正金作吾要死了”,才赢了似的冷静下来。他:“我再问你,你投靠东凉,初心是要推翻大齐吗?”他要探一探此人的底线是不是无可救药。
金作吾沉默良久,差点睡过去,而后道:“不是。我原想两军开战后,我临时倒戈,打东凉一个措手不及。可我没想到,你们会退兵,将阙州拱手相让。”
“呵,没想到……”江熙啼笑皆非,“所以是我们的错?你既有联手之意,密谈时为何拒绝议和!你们哪怕只是退兵,我们也不至于退出阙州!”
林三爷解释:“那日密谈已被东凉探子知晓,若示和,东凉必然对我义军建立防御,以他们的战力,义军敌不过,于我们不利。”
一名头领自嘲地道:“所以我们从偷袭粮仓开始,就是为了倒逼朝廷,结果促使赔了阙州……太荒谬了!”
金作吾:“阙州失守,是大齐一场刮骨疗伤。”
这一点与李顾的观点不谋而合!
“可这场刮骨疗伤对于大齐有没有必要!”金四娘崩溃得嘶吼,“这么多年来,山庄遭了多少谩骂,你好受吗?我受不了!不这么做,难道就好不起来吗!”
金作吾精神迷惘:“我不知道。我也经常这么问自己,好在山庄如今好过了,我受得住。”
江熙:“赌徒!万一东凉继续南下,大齐还有命吗,东凉吞并大齐后,山庄又有命吗!”
“我承认,你们退兵,教我赌输了一局。不论是你的主意还是李顾的主意,此举实在心大……咳咳……”金作吾咳出了血来。
金四娘忙地为金作吾擦拭,慌了,回头近乎哀求地跟江熙道:“别说了!大哥嘴上说不在乎,心里是难过极的,不要刺激他了。”
“明明是他激的我!”若不是有【包治百病】加身,保不定他也要呕出血来。
“有的人志大才疏……有的人德不配位,有的人空有善心,碰上大事却毫无用处,更以其浅薄的道义指点江山……过去我常常受累于此,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这一生都在赌,每下一注都寝食难安,遇见你们,我决定孤注一掷。”金作吾竭尽全力地伸手向江熙。
头领们方给他松了绑。他隐忍地咽下一口气,坐到床边:“那为何当下你还有联合东凉分裂大齐的想法。”
金作吾这会子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抓住了他的手,气若游丝道:“不要失去……狠性。我把……山庄剩下的五万人交给你了,现在起,你……你就是修水山庄的……第一头领!”
金作吾说完便撒了手,再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
“大哥!大哥!”
众人扑到床边,摇晃金作吾的身子。他顿时脑海一片空白,只知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愣愣地走到一旁,冷看这一幕。
外面的人闻声冲了进来,确认金作吾彻底没了气息后放声大哭。
他踉跄了几步撞上书桌,桌面整齐地摆放着金作吾的笔稿,他背过身去深呼吸,无意扫开了一页纸,上面扭扭捏捏地写着六个字,断断续续的笔墨可见提笔时的疲惫。
——吾终不能作吾。
这或许是金作吾为自己的一生做下的总结,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了他,惹得他无声地悲泣起来。
这几年,实在是太累了。
第132章 山大王(8)
他冲出门,往楼下奔,迎面撞上赶来的花靥,肖旦抱着欢欢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
花靥:“怎么了?”
江熙:“我想欢欢了。给我。”
“嘻嘻!”欢欢也想他了,小身子扑向了他。
江熙抱过欢欢跑了出去,花靥和肖旦不安地跟上。欢欢以为是追逐玩闹,激动得蹬着小腿,“咔咔咔”地笑。
跑了小半刻,欢欢笑得奶都吐了。江熙这才停下,坐在了草地上。
日光和煦,风也温柔,是个宜游的天气。
他静静看着欢欢专注地把玩花草,肉嘟嘟的白嫩小手把草揉得蔫了吧唧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然后讨赏似的递给他,冲他“喔”一声,他心中的阴霾便散了大半。
这时又飞过一只蝶,欢欢当即被吸引了去,双手撑着地面,小腿蹬直,屁股墩翘上了天,想要站起来,却不知该动哪里,点了穴似的僵住,而后累得翻倒,眼看蝴蝶飞远,急忙忙爬上前,最后被自己的没用气哭了。
“看这,不哭了。”江熙编了只花篮哄她。
好奇心统领了她的小脑瓜,忘了哭,自顾自玩耍起来。
“你知道,做你的爹爹我有多开心?”他与欢欢低语,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有两人,“我们一块好好的,就什么都不怕。”
花靥晃了神,等回过神时,发现肖旦抱住了自己的腰,并在自己的衣裳上擤了一把鼻涕。
“你恶不恶心。”花靥冷道。
“呃?”肖旦方才不禁鼻酸,忘了形,习以为常地埋到花靥怀里……
她挠着头,尴尬地笑了笑,忙给花靥擦干净,结果越擦越脏。
花靥五官皱成一团,脂粉哗哗地掉。肖旦看着,人都笑喷了。
“有那么好笑吗。”花靥脸色更冷了。
肖旦连忙收住,又不服气地噘了下嘴,大摇大摆走去跟江熙玩,也不知道她在牛气什么。
“旦旦。”江熙恢复稳定的情绪,道,“你跟欢欢搬到山洞来住,没事别往坡下去。”
“哼!”肖旦弹开,抗拒得很,写道:“我能照顾好欢欢!”
江熙:“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看她。”
别人家的孩子一有什么动静就容易受惊,偏偏他家的孩子有事没事都笑个不停。就这会子,风大了些,照着欢欢的脸蛋吹,欢欢嘟起小嘴吹回去,噗着噗着,把自己给逗笑了。
江熙:“庄主去世,丧礼至少半个月,山庄上下无不悲戚。欢欢还不知事,我怕她笑得太疯被打,你也收一些。”
肖旦豁然开朗,写道:“遵命!”
花靥当即转身溜了,看起来怪紧张的,江熙瞧见,问道:“你去哪?”
“收拾山洞。”花靥没有回头,竖起了食指。
聪明如他当即解读出花靥的意思——一个时辰后再回来。老脸羞红。
傍晚回到山洞,花靥闻声出来迎接,已经换了一套衣裳。肖旦双手背在身后,仰首挺胸地走在前头,而江熙抱着欢欢走在后面,像大小姐的保镖。
花靥看不过去,阴阳怪气道:“恭迎公主回府。”
结果肖旦还当真矜贵地点了下头。花靥当场傻住。
欢欢:“咔咔咔咔咔……”
肖旦在门外驻足了一会,写道:“山洞可有名字?”
江熙:“没有。”
肖旦:“那我给取一个,就叫‘神经洞’。”
江熙:“有何典故?”
肖旦写道:“他口头禅就是‘神经’。”然后指着花靥。
那这个名字真是取得……
江熙:“绝了!”
花靥:“……”
这时有小喽啰送来丧服。
江熙问道:“丧服是何时备下的?上午我观众人神色,好似并不知庄主命在旦夕。”
小喽啰哭道:“三爷方才说,为了不让大家焦心,庄主一直隐瞒实情,棺材什么的其实早已备好了。这里一件是您的,一件是三十七爷的。”
江熙:“花靥不必穿,你拿一件回去,上头若问,就说是我说的。”
“是。”小喽啰恭敬地应了一声,下了坡去。
洞厅还未布置好,花靥进去,踩上木梯往顶面挂起帷幔,将洞厅隔成了两个室,一边忙活一边问:“穿便一起穿,不穿便一起不穿,各论各的是什么理?”
“小心。”江熙下意识扶住梯子,道,“身份不同。你穿不得,你父亲若是知道你为金作吾守丧,都得赶到你梦中抽你。”
尚不明确肖旦知晓花靥的身份,所以只能含糊来说。
花靥:“你为什么可以。”
江熙:“你还不知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神经洞洞主,是修水山庄的新任大王,金作吾亲定的第三代首领。是正编,跟你的野编不一样。”
花靥愣了一瞬,想不明白:“荒谬。用人不察。”
江熙看花靥忙完,一只手扶他下梯,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衣摆,防止他勿踩。“怎么说。”
旁边肖旦翻着白眼,默默举起一张纸:“他摔不了!”
两人谈起公事都默契地无视了肖旦。花靥:“我才是新任庄主的不二人选。”
十年来,修水山庄偏居一隅,自给自足,既不惹事也不闹事,即一个中立的势力,新任庄主的身份背景将会给山庄定性。
人前江熙仍是一个奸臣,他来当家,就像告诉世人修水山庄是一群豺狼,山庄必会受他拖累。可如果庄主是萧遣,那么即有可能规划为朝廷军队,而萧遣的名誉会受山庄拖累。
花靥的话是有理的,可怎么听起来像在撒气。
江熙宽慰道:“这有什么,我俩的关系金作吾清楚得很。让我做主,就等于是让你来做,不过是让我来出面而已。”
花靥:“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江熙:“其实他们的计划从来只有一个,就是此前说的上策,击退东凉,收复阙州,戴罪立功,编入朝廷正统军队。所谓下策‘联合东凉分裂大齐’只是想倒逼朝廷选择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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