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现在已是庄主,但山庄大愿未了,众头领不允他擅自离庄,眼下又是金作吾丧期,他作为接任人要主持各项事宜,哪怕走个形式,都要每天守在灵前四个时辰。
若为了找肖旦而离庄,多少显得不知轻重了。花靥也是一样。
第134章 山大王(10)
山庄四处挂起丧幡,香烛纸钱不断,烟气缭绕,像一朵锁在半山腰的云。
江熙接待完几名前来追悼的大人物后,终于有了空到山岗上吹风发呆,低头看着丧衣,暗自生恨,闻到身后有人走近,哭出声来。
“想父亲了?”林三爷递给他一张手帕。
江熙本以为痛哭能凸显自己对金作吾的敬重,尽管不喜欢作悲,也没收着,这时被一语道破,面色有些难堪,不哭了,主打一个收放自如。
“有这么明显吗?”
林三爷摇头:“没有。你父亲去世时,你都没能亲自料理他的后事,现在却为一个憎恨的人的丧事忙前忙后,江澈见了气得躲去哭了,便不难猜到。”
越是在意的事,越能把一个人变成没有脑子的牲口。谈及父亲,又想到金作吾的话,江熙冷讽道:“我父亲一生未曾害人,临了却家破人离,百姓唾骂,而金作吾自叹命运不公,送他的人却不下十万……”
可父亲那样的苦果,他又难辞其咎,怨不得别人,想宣泄都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口子,憋得难受。说到底他还是没有足够的智慧处理自己的情绪,恨又生怜悯,谈原谅又过不去。
他烦恼地踢了一下脚边的木桩,道:“对不住,失言了。”
林三爷:“理解。你有什么气话尽可跟我说,只要不在弟兄面前失态就是了。”
江熙:“这么多人拥戴他,总有可取之处,与我说说他的好吧。”他不想跟自己耗下去了。
林三爷:“你想听,我自然乐意说。”
可惜林三爷没有说书的天分,再轰轰烈烈的大事经过他的口都变得乏味无聊,像在诉说一段相去甚远的传说,不痛不痒的,把人都听困了。
跟他的过往一样,总结起来没几个字,无非“受迫”、“反抗”、“安天下”,前面是金作吾的事迹,后面是金作吾的宏愿,至于功过是非,任人评说罢。
倒是一段金作吾小时候的经历来得触动人心。
金作吾出生于钧州一个贫穷小乡,父亲叫做“金崇”,是个地痞无赖。金作吾从小就没有母亲,知事后他也会好奇地问父亲,娘亲在哪?哪知金崇大发雷霆,把他吊起来打,他吃了疼后就再不敢问了。
金作吾长大后,从邻里口中得知,他的母亲是父亲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生下他后没半年就被发酒疯的父亲虐打至死,才十五六岁。那以后,金作吾就到别人的田庄做起了长工,极少回家。
后来金崇又娶了一个女人,生下了金四娘,只因是个女孩,刚落地就被送给了邻居,金崇见一次都要骂一次“赔钱货”,以至于邻居远远看到金崇都要绕道走。
这个后娘的命太苦了,连棵草都不如,穷人家的女儿给口饭吃就嫁,哪知摊上金崇这种人渣,不仅挨打受骂,还要出去乞讨供金崇吃酒赌钱,她逃过一次,被金崇逮回来打着了腿,就再不敢反抗了,明明二十出头,却老得像四十余岁。但她待金作吾却如亲儿子一般,把毕生的希望都寄托到了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身上。
一次金崇把她送到县里乞讨,在那里她见到了有钱人家的私塾,心想金作吾要是能跟那些公子哥一起念书就好了,正巧私塾缺杂工,她求了主人三天,主人起初不答应,她只得说不要工钱,主人才同意把这份差事留给金作吾。
她回去后,骗金崇说要带金作吾一起到县里要饭,孤儿寡母更叫人可怜。金崇才欢喜地答应下来,免了金作吾到田庄干活。
就这样金作吾进了私塾,她在外边乞讨更卖力了,只为多讨几个钱,以免金崇发现了,去跟主人讨要工钱而使得金作吾被驱逐。
一年后,金崇还是发现了他娘俩的“好事”,到私塾大闹了一场,主人支了一笔钱,再不敢留用金作吾了。回家后,金崇把娘俩打了一顿,后娘一病不起,一个月后一命呜呼,死前托付金作吾保护好金四娘。
幸好金四娘被送了出去,不然还不知会怎样。
一年后,金崇娶了第三个女人,女人入门的当晚,金崇死了,喝酒喝死的。这件事要不是金作吾后来亲口说起,没人会知道是他下的毒。
金作吾启蒙晚,但天资聪慧,三十岁中了举人,当了县丞,眼看好日子要来了,就把金四娘接到身边,结果却遭迫害,连累了抚养金四娘的邻居。金作吾由于无处申冤,打杀仇人,被逮入狱,发配韶州时,他逃走修水,落草为寇,便有了后来。
有这么一段经历,就不难理解为何金作吾文文静静的一个人尽干些滔天逆反的事。
他原想听一听金作吾的功德来冲淡对金作吾的恨,结果却更拧巴了。
林三爷:“我那时就认识他了,他不爱说话,做了你父亲的跟班后,话才变得多些,常常跟我感叹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或许他死前说的天道不公,并非指膏肓之疾。”
“是啊,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江熙吐了口气,问道,“他坑我,有这方面的原因吗?”
林三爷问道:“你是说他嫉妒你吗?”
江熙:“是。我不妨小人一回。”
林三爷:“不知道,但我想不至于,那样你既看矮了他,也看矮了自己。”
江熙:“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林三爷:“其实当你看到苦难的本身就会帮我们,而不会去考虑苦难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也许他嫉妒过吧,有次他跟我感慨说,原来被爱泡着长大的人那么爱笑……但嫉妒并不会成为他做抉择的因素。”
江熙:“……”
林三爷:“见你郁结于心,所以来给你疏导疏导。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不必执着于他的是非,把将来的事做好才最重要,不是吗?”
江熙点点头,又想起那个问题:“你们到底为什么选择我,明明有更好的人选。”
林三爷不再打哑谜:“原因有很多,首先,你也需要我们。”
江熙故作高深地冷笑:“我需要你们什么?”
林三爷:“在世人眼里,你与山庄是一体的,你若想卸下满身的罪名,恢复家族名誉,名正言顺地跟楚王长相厮守,不就看能不能带领我们击退东凉人么。”
江熙哑了一瞬,这真是一个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到的角度。“所以你们是设身处地为我考虑吗?”
林三爷:“当然,这是共赢。”
江熙叹服:“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林三爷:“不管你认不认,大哥他对你有善意。”
“这样的善意给你要不要。”江熙咽下口气道,“还有呢。”
林三爷:“其次你的能力和你的人格是可信和可控的。”
“呵,那你们看走眼了。”林三爷说一句,江熙杠一句,总之谁也甭想爽。“皇帝多能耐,你看他控得了我吗。”
林三爷轻声叹气,显得拿他没办法,一脸疲惫。
气氛冷下来,江熙又不自在了,道:“你说啊,哪里见得我可控!”
林三爷:“朝廷给你定下的罪名之一——为修水山庄策划串通东凉分裂大齐之奸计,你没有辩驳,由此可见。”
江熙:“怎见。”他倒要看看山庄的首脑能有什么手段拿捏他。
林三爷分析道:“你身上背负的几个罪名是环环相扣的,只要澄清一件,便有机会澄清全部。你根本没有教唆我们投靠东凉,这是最好澄清的一个,可你为什么没有澄清?我想是为了合理化后面的罪名——杀害李顾、割让阙州。那你为什么要合理化这两个罪名,我还悟不透背后的原委。”
因为澄清罪名与守护大齐相悖,所以他要放弃前者。
林三爷快要接近真相,或者是猜到了,而碍于他现在死要面子而没有点破,捧着他这个新上任的主!
江熙流出冷汗。
林三爷继续道:“你的另一个罪名——带领古镜军攻打沙州,也很荒谬。难道你不带领,他们就不会动手了吗,况且古镜此战几乎全军覆没,震慑了东凉。也许换一个人来干此事,就要论功行赏了吧。”
江熙打住:“行了!越扯越远。”
林三爷“哦”了一声,道:“综上所述,我们料定你会帮助我们,故而可控。”
江熙无言以对:“你们这些人呐……哎!”
“咳咳!”花靥咳了两声,示意俩人,要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可以暂时收了。
真是来得及时,江熙不想聊下去,因为越聊越觉得自己——不神秘了。
花靥给江熙递了壶水,又撑开一把伞,道:“站在毒日头底下也不怕中暑。”
他如今百病不侵,已经说过多回,可花靥还是喜欢费这些功夫。他把伞让了出去:“给三爷遮吧,我不虚。”
林三爷迈开几步:“阿弥陀佛,放过我。”
嫌弃是吧,晒死得了。江熙拿过伞自己撑好。
花靥没有打扰他俩的意思,转身离开。
江熙问道:“有旦旦消息了吗?”
花靥:“他们说找到了,在客栈里住着,不肯回来,说跟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江熙:“他们没说我求她回来吗?”
花靥:“说了。旦旦说,就是你亲自去求她,她也不回。”
江熙捂额:“那可怎么办?”
花靥:“我让他们去说你病了。她那么关心你,一定会回来。”
江熙向林三爷炫耀道:“我家小甲真是聪明。”他眼看林三爷手腕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心里就舒坦。
晚间小喽啰回来,把肖旦的话原封不动说给江熙:“她说信你个鬼,糟老头子才不会生病!”
“我哪有老!她呛人的角度倒是清奇!”江熙气得,把要烧给金作吾的纸钱都撕成了齑粉。
三更半夜睡不着,越想越气,控制不住打了花靥一掌:“都是你!”打完后立马悔了,合眼装睡。
花靥从梦中惊坐起来,一脸茫然。
第135章 山大王(11)
丧事过了最忙碌的十天,众头领终于收拾好了情绪,聚在一堂,讨论起山庄归顺朝廷的事宜。庄众六成支持,两成观望,两成反对。少数服从多数,大方向确定后,便是具体行动安排。
林三爷:“东凉在阙州驻军有十万,从东凉本国调兵到阙州最快一个月时间。现在北方风平浪静,最好趁他们人少打一个措手不及,将他们撵出阙州,然后迅速锁城。”
花靥:“就三爷的话我指出一点,阙州接壤的宣州、棠州、沙州一直有军队部署,东凉只是没有战时朝前夕惕,可从未松懈。他们培养了众多细作耳目,一旦察觉大齐军事异动能迅速调兵布阵。若想攻其不备,我们的动作要极快极细,不是易事。”
但是时候反扑了。
如李顾所言,攻占阙州的东凉就是一根插进大齐心脏的毒钉,十年来一直刺痛大齐的五脏六腑。
莫说军队日夜操练,北方更是全民皆兵,凡有空地便是练武场,小孩学会拿筷子起就学会了搏击,男人不说个个身强力壮,但没一个软骨头。
四年前,阙州内爆发了一场反击战,原因是东凉的一小支兵痞进村调戏妇女,被村民用扁担活活打死,冲突发酵,东凉排出三千士兵要镇压“大齐刁民”。
在东凉的统治下,阙州的大齐百姓一直过着下等人的日子,被奴役被欺压,横竖是死,便视死如归,于是一万人揭竿而起,虽然武力悬殊,还是跟三千东凉士兵拼了个同归于尽。
大齐士兵响应攻城,双方分别死伤两万,东凉及时叫停,大齐也撤了兵,这场战火便草草了之。
“我们都不怕死,朝廷那个龟孙怕个鸟毛!我们供上去的税粮都他娘养了一群废物!”
百姓们大骂军队孬种,给这场规模不大的战事起了一个侮辱性的名字——“龟缩之战”。
不是齐军不想报仇,而是打成平手已属勉强。曾经失城尚能怪罪江熙出卖,当时再打下去,恐要就要暴露出劣势。所以军队只能默默挨了唾骂,更加刻苦地练兵。
但也是这一战,让朝廷看到百姓的决心和军队开始有了能与东凉匹敌的实力。
如今大齐的军力更上几层,时机已经成熟。
江熙问道:“阙州城内有多少大齐百姓。”
花靥:“五十万。”
江熙:“一旦开战,东凉军队会杀害州中百姓吗?”
花靥:“他们不敢。如果动了阙州的百姓,激怒北方,沙州、棠州、宣州两千万百姓少说能集结出三百万壮士奋击。但不能保证他们不会鱼死网破。”
江熙沉思了一会,道:“所以我们要显露出能击退并反吞他们的实力,令他们忌惮,而不敢动阙州百姓分毫。”
花靥:“是的,这就是朝廷迟迟不肯出兵的原因。皇帝要的不是胜过东凉一成,而是十成,但朝廷的军队还远远不达胜过东凉十成的实力,三成都不到。所以如果我们想要博得皇帝宽宥及封赏,最主要的是补上这七成。”
反对归顺的头领火冒三丈,大骂道:“他奶奶的,咱们兄弟个个骁勇善战,出五万人比得过他们十万人,我们愿意帮朝廷一战,皇帝就该感恩戴德,还挑起来了!咱就五万人,皇帝要就要,不要咱就窝在山头上,咱又不是没了朝廷的认可就不能活,不伺候了!”
江熙:“不要暴躁!这年头草寇可不好当,皇帝也不忌惮我们,若把皇帝惹急了,搞不好先剿我们。”
如今南方百姓安居乐业,造反之事不再同过去一呼百应,皇帝政绩又可圈可点,横纵对比其他国君,毫无争议能进前十,要再有人说萧郁是个昏君,韶州百姓第一个跳出来扇他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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