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死后的小半年。
萧遣埋头跪在佛前,身子不时抽搐一下。
若不是熟悉这个身影,江熙绝不会相信当初蔑称神佛信仰不过为皇权统治手段的楚王会求神拜佛,那个少年终于遇到了人力不可为的事而软了膝盖。
模模糊糊间听见萧遣咕叨:“求世道清平,还他光明。”
江熙蓦地一愣。
小和尚走近萧遣,称天色已晚,劝他好下山去。
萧遣缓缓抬起头,泪痕糊了满面,道:“我要出家,请方丈来为我梯度。”
小和尚摸摸脑袋,犹豫了一会,应了一声“好吧”,就要去找方丈,而被路过的主持和尚叫住。
主持看上去六十有余,长得面圆体宽,怒目而视,没有一点出家人的慈悲样。他白了萧遣一眼,道:“施主,小寺要闭院了,请回吧。”
萧遣命令道:“我要出家!”
主持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从门外取来一把扫帚,指着萧遣道:“问过你老子娘了吗?你以为和尚想当就当?无父母应允不收,有妻室不收,有官职不收……更别说要六根清净!”
萧遣颐指气使:“把你们方丈叫来。”
“嘿,你小子听不懂人话?。”主持令小和尚去叫师兄来,然后道,“就是佛祖现身也不收你!像你这种玩世不恭的年轻公子哥我见多了,为了那点子破破烂烂的情情爱爱能在佛主跟前哭上一整天,非得出个家来彰显自己痴情专一,弃家弃子不顾,我呸!你是这个月第十五个吃饱了撑着没事上山来的后生,我警告你,趁我还没发飙赶紧走!”
原来主持是有经验,怪不得不耐烦。
萧遣威胁道:“你敢不收,信不信我砸了你这间破庙!”
就这德性还想出家,好歹装虔诚一些呀。
“呵!”主持是开了眼,唤道,“把这个闹事的家伙撵走。”
于是十来个武僧把萧遣架起来扔了出去。
萧遣愤怒、无能地捶打地面,久久未起来。
江熙下意识蹲下,抚了抚萧遣的脑袋,疼惜道:“下山去吧,该用晚膳了。”
萧遣猛一抬头,看向他了,仿佛看见了他,魔怔似地道:“予芒?是你吗!”
萧遣感知到他了?!
这是萧遣当时的真实反映,还是他此番进入了过去才让萧遣有了这样的反应?
江熙大声道:“是,我在!”
萧遣五官皱起,想是犯了头痛,又不停捶打自己的额头,失落地自言自语道:“我得吃饭了。”然后爬上了马背冲下山去。
到了客栈,萧遣用过晚膳后回到寝房,坐到镜子前,掏出了从庙里顺走的剃刀,眼也不眨地把自己剃成了光头。
居然还留有后手!
如此看来萧遣还真不算出家,毕竟没庙收,顶多是换了个凉爽的发型。
“喂?”江熙坐到萧遣身旁,撑着下巴看他,一起沉默,片刻后伸手到萧遣嘴边,想要把萧遣的嘴角提上去。
这时白雾漫来,变幻到了下一幕,是在一农户家中,墙上贴着几张小儿字画。萧遣一副苦行僧的行头,身前挂一个布包,背上一只草帽,浑身上下全是泥巴,似刚从田里下来,忒埋汰了。
他把一袋金币置在桌上,对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对夫妻呵斥道:“再让我知道你们把小田从学堂叫回家里种地,我就揭了你们的皮!”
夫妻跪地求饶:“楚王赎罪,我们再也不敢了!”
“跪两个时辰!”萧遣说完,把旁边站着的十四五岁的女孩拽到屋外,捡起地上的稻草恨铁不成钢地往女孩身上打,唇齿发抖道,“教你好好念书,为何逃学!”
稻草打人不疼,可萧遣从未对女孩家动过手,当然金四娘这种类型的除外。
女孩并不闪躲,解释道:“阿爹说再过两三年就把我许配给人,念书无益。”
萧遣吼道:“没我的应允不许嫁人!”
客观来说,这个毫无商量余地命令有些过了。
女孩吓出了眼泪:“为什么一定要念书,她们都不念。”
萧遣:“因为你脑子好使!不念书怎么参加科试,不参加科试怎么中科,不中科怎么入仕,不入仕如何彰显仕法宽仁!今我大齐还未有女人中科的先例,此意义重大,你给我去考!考不中我拆了你们家!”
疯了疯了!虽说萧遣想法是好,可私心太重,行为过激,霸道得就像一个蛮子!
女孩抱头道:“哦。”
“哦什么哦!”萧遣扬手作势要抽她,“还不回学堂去!”
女孩连忙收拾书本跑出去,未出几步,萧遣又吼道:“她们在哪!”
女孩指着南面的山脚:“这时候她们都在那头赶牛!”
“混账!”萧遣捡起一把稻草,撸起衣袖,气冲冲地往南面去了。
接下来的事不用猜也知道,萧遣挨家挨户把家长训斥了一顿。
路口竖有一块巨石,刻着“单家村”,据说是至今出过女考生最多的村庄,最出色的一名荣登进士。
萧遣是有半年在南方扶贫,看来“揠苗助长”、“旱地拔葱”的事没少干。
第154章 尘封旧事(7)
白雾一来一去,这一次江熙出现在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黄蔫蔫的枫树,黄蔫蔫的落叶,黄蔫蔫的秋菊,黄蔫蔫的桂花,黄蔫蔫的熟稻……正是柳痴口中要死不活、无聊透顶、秋色中的无益涯。
如彩霞落了山头,又如美人的薄衫拂向人间,令人如痴如醉。
也许只有在无趣的人眼里,这些美景才会显得无趣。江熙见过了春日的无益涯、夏日的无益涯,今借萧遣的记忆领略到了秋日的无益涯,至此,就还差冬日的无益涯没有见过了。
萧遣却如枯木一般站在风中,手里握着《熙游记》,比身旁的巨石更像石头,风吹进了眼,才让眼睛有了波痕。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四年不上来,这石上的刻字都掉漆了,改日我唤人来添上。”站在萧遣身后的一名披麻戴孝的官吏道。
闻声,萧遣眼中的波痕化作豆大的泪滴,顺着脸颊而下,看着怪可怜的。
“哎?”江熙隔空给萧遣擦拭,“不哭了。”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不怪萧遣,此情此景此时节最是容易哀愁。
“殿下是想先帝了?”官吏给萧遣递上一张手帕。
萧遣接过手帕默默擦了眼泪,又呆了一会儿,道:“这里确实很美。”
官吏指着益江:“殿下你看,两岸商铺繁多,生意兴隆,只因江水湍急,得是货船才能穿行,又货船数少,来去一趟费用不低,行商困难,以至于枳在江北少而价贵,枳在江南积烂成肥。要是能有一座大桥直通两岸就好了,隔江谋生的人再不用一年才舍得回家一次,百姓也可买到更便宜的粮食……”
官吏畅想建桥后两岸繁华的景象,滔滔不绝,眼里透着光。
“我生在江北,三十余年也没能去过对岸几次,从小我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建一座横跨益江的大桥……既然楚王游历到咱们益城,便恳请楚王促成此事,造福百姓!”官吏说罢,跪向萧遣。
“好。”萧遣的答应平淡得像随口一提。
官吏试探道:“我估算过建桥的经费,益州的库房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萧遣依旧静静地看着风景,道:“两日内将建桥预算呈报给我,我审过后,快马传回京城给陛下批复,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会留在益州。此事必能落成,你放心,起来吧。”
官吏感激磕头:“小官在此代益州百姓叩谢陛下、叩谢楚王。”然后站起来,关心道,“小官见殿下郁郁寡欢,若是有心结,还是及早解开了好,俗话说情深不寿。”
萧遣:“你父亲刚过世,你却能不受情绪所累,带我游赏。”
官吏吸了吸鼻子道:“只要是有利于百姓的事,我就有劲儿干。此番登高便是想带殿下俯览益城全景,观益江之貌,提修桥之建议。”
萧遣:“谢谢。”
官吏茫然不解。
萧遣:“我好像没那么丧了。”
官吏:“殿下蓄发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发被视为一种自弃。
萧遣想了想,苦笑道:“秃一半,索性剃了。”
官吏:“原是这样,殿下为国操劳,真是憔悴了。只要殿下不是意志消沉就好。”
三日后,益城的大小官吏、工兵全都剃了光头。
萧遣惊道:“你们怎么了?”
官吏摸着光秃秃的脑袋有些腼腆道:“建桥提案殿下保证陛下一定批准,那我们现在就可以着手准备,眼见是又忙又累,还是剃光头好,剃了清爽又省事!”
那天难得萧遣笑了,至少在江熙这次看到的幻境中,萧遣第一次笑了,被他的子民们所感化。
而后幻境连续闪过一些片影:萧遣在宣州峡谷迷路,在肃州森林昏迷,在钧州下井被埋,在阜州劈山开路遭遇虎袭,在沐州吃到甜咸苦三味豆腐花……总而言之,一路挺衰的,都是他到过的写在《熙游记》的地方。
在这些磕磕绊绊中,萧遣才慢慢变得开朗了些。
接着,情境来到一个仲夏,在梵州的某个山水间。
一名男子晕倒在无人的溪畔,赤裸着双足,溪水半没过他的身体,浸湿的白色轻衫映显出纤瘦的身材,长长的青丝半披在背上,手腕上有多道勒痕,脚腕系有一颗铃铛。在一片长满青苔的石岸上,男子就像一颗嵌入其中的白玉。
萧遣这段行程独有冷安陪行,两人来到溪旁饮水,发现了这名男子。
冷安上前翻过男子身体,拂开乱糟糟的头发,看清面目后,纵是勇武如他,也被吓退几步。哪怕是个死人,是个烂得面目全非、浑身长蛆的死人,冷安都不至于恐惧如此。
萧遣疑惑地走过去俯首一探,顿时神光凝聚,眼瞳颤颤,立即蹲下试探男子的鼻息,将男子抱离了岸边。
冷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跟上去,在地上铺开垫子,萧遣将男子轻轻放上去。
男子脸上抹有脂粉,眉目精致,绛唇映日,竟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孪生兄弟。
江熙自个都愣了许久,心想自己若是瘦个十来斤,保不齐就是这个模样!
这个男人不……不会是月刹罗吧!江熙冒出股股冷汗。
冷安话都说不利索:“江熙明明……明明被烧死了!不可能……不可能!即使他没被烧死,皮肤也不可能完好如初!”
萧遣默不作声地擦掉男子脸上的脂粉,仍旧像他,但也有了不同的地方——男子脸上有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眉毛偏细,天生得温婉文弱,惹人怜爱。
冷安把男子扒了个干净,见其有根,舒了口气道:“不是江熙,吓我一跳,但也长得太像了!”
萧遣依然沉默,取来自己的衣裳给男子穿上。穿到一半时,男子醒了过来,看到俩人警惕地退缩,害怕地遮抱住自己的身子。
好一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需要人疼的落难美人模样,又像只俊秀的小白鹿。江熙都想给他买甜食吃。
萧遣转过身去,留男子自个把衣裳穿好,终于开口说话:“别怕,我们不是歹人。”声音温柔到让江熙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见萧遣态度如此,冷安对男子也多了几分恭敬,挪开脸,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一边穿衣一边道:“陆萤。”声音都是酥酥绵绵的。
江熙大惊,这人就是传闻在中元节的午夜把萧遣闹得人格分裂、被肖禄称作“陆鬼”的异族人——陆萤!
萧遣:“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陆萤摇头:“没有家。”
冷安:“那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晕倒在这里?”
陆萤:“家原在阙州,阙州没了家也没了,流走至梵州,沦落烟花巷,官府突查,我才趁机逃了出来,饿晕了。”
萧遣从马鞍上取来携带的干粮和果子递给陆萤,陆萤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萧遣微垂的眸子不知何时含上了柔光,道:“阙州哪里人?”
陆萤吃得腮帮子鼓鼓的,道:“兰渠县小河村。”
萧遣:“家人呢?”
陆萤噎了,冷安忙递上一壶水,陆萤喝下,顺了口气道:“我没有母亲,从小跟父亲相依为命,十五岁时父亲病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
萧遣:“我正回京,你可愿跟我回去,到我府上当差。”
陆萤怯怯道:“大人那里会打人吗?”
萧遣:“不打。”
江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竟从萧遣的话里听出了宠溺!
陆萤跪谢道:“谢大人成全!”
冷安取来药酒放在陆萤身旁,道:“这是上好的金疮药酒,你吃完后自己擦擦。”
只见萧遣为陆萤卷起袖口和裤脚,用纱布沾了药酒轻轻给陆萤擦拭伤口,给冷安和江熙看傻了。
冷安上手道:“不劳殿下,让我来吧。”
陆萤一听“殿下”,又忙地跪伏。萧遣抬首,冷冷凝着冷安,冷安读出萧遣眼里的警告,退到一边去。
萧遣低首时又是满目春风:“你像我一个要好的故人,在我面前你不必拘礼。”
陆萤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探上萧遣爱怜的目光,小心观察着,便看迷糊了,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像看到肥美的口粮。
萧遣:“我脸上有花吗?”
没有,但是比有花还好看,反正江熙是看不腻。
陆萤回神道:“不是。长得像殿下的故人是我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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